容若见此神秘一笑,又继续在方才写下的词后面写下了一首《水龙吟》: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很,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婵儿细细地将词读了一遍,先是觉得有些不解,但是却没有开口相问,只是继续思索着。容若见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面,然后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来发问。
婵儿却兀自冥思苦想着,然后在书房中环视一周,又皱了皱眉,随后像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立刻转头,笑靥如花地看向了容若,玉指一伸,然后说道:“公子,你可是在为那幅画题词?”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一幅装裱精致的“文姬图”赫然就挂在墙上。容若朗声笑道:“婵儿,你可真的是冰雪聪明啊!竟然连这个都能猜出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那么,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这首《水龙吟》题的就是那卷文姬图呢?”
婵儿听后抿嘴一乐:“公子可是想要考考婵儿?如是,那婵儿便要献丑了。所谓,文姬者,乃是蔡邕之女也,名琰,字为文姬。她呢,自幼便是一个才女,博学且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可是却生不逢时,正遭逢天下大乱,竟被胡骑掳之荒蛮之地,委身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地一呆便是十二年,还生育了两个孩子。后来,曹操因为平素与其父蔡邕交好,怜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并且,曹操也是很敬重文姬的才德,于是便特意派遣使者到胡地用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将文姬赎了回来。文姬后来又嫁给了陈留的董祀。这便是蔡文姬的生平了。公子,对于这个,我说的没错吧?”
容若听了以后,故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极其夸张地说:“哎呀呀,夫人果然是博学多才。可是为夫却是不明白,这个与这首词是否题的是蔡文姬有何关系?难道说,知道了文姬的生平,就可以知晓这首词说的是文姬了么?”
婵儿听他这样说话,几乎笑出声来,她知道容若在说她辞不达意,于是便也诙谐地答道:“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一来,你的词中提到“柯亭响绝,四弦才断”,伏涛的《长笛赋》序言中曾提到‘蔡邕避难江南,宿于柯亭。柯亭之观,以竹为椽。邕仰而眄之曰良竹也,取以为笛,奇声独绝。’而这里说绝响,就是没有人再吹奏了,隐射着蔡邕此时已然亡故。而‘四弦才’指的便是文姬自幼便通音律,其父蔡邕弹琴,她先听懂是第二弦,蔡邕以为她是偶然猜到,于是便断了一弦问她,她立刻答道是第四弦。这便是‘四弦才断’的出处了。如此说来,便可猜出词中定然是涉及了蔡邕与文姬父女的。”
容若听了,点头称是,然后便示意婵儿继续。
注:《蝶恋花》、《水龙吟》皆出自于纳兰性德的《饮水词》。
第三十六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3)
婵儿对他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二来,词中又说到‘恶风吹去’,故‘万里他乡’、‘对黄沙白草’。这恶风便是突如其来的灾难,将她带到了异地他乡,满目尽是萧索的黄沙与凋零的白草,也就是塞外胡地。因为突逢变故,所以被带到了万里之遥的荒蛮胡地,这样的遭遇,除却文姬之外,还有谁遭逢过呢?”
容若听后心中先是生出了一丝惊讶,没有想到婵儿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将一首词解释地清楚而又透彻,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娇小的身躯中到底有多少自己还未曾知晓的能量呢?在不知不觉间,对于婵儿的情意,又增添了一分。他正了正身子,摒除了心中的杂念,又继续凝神静听,婵儿的和声细语依旧飘荡在暖暖的房中。
“‘应是瑶台伴侣’一句,取典《竹书纪年》,据其记载,夏桀得琬、琰二女,为他们‘筑倾宫,饰瑶台’,文姬名琰,射其中的‘琰’女,用这个典故,意为她本应当有一个好的环境的,但是却无奈‘只多了,毡裘夫妇。’毡裘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服装,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中曾提到过‘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所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说的是文姬嫁与了胡地之人为妻。再加上《胡笳十八拍》还中有‘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胡虏’一句,印证了词后来的那句‘玉颜千载,依然无主’。而且,词中提到‘尺幅重披’,故是为图题词,在加上前面的种种迹象,都可以说明公子这首词定然是为‘文姬图’题的词无疑了。”
等全部说完后,婵儿才看了看容若,见他专注的神情,不觉掩口偷笑:“公子,婵儿这样的解释不知是否正确呢?”
容若这才回过了神,他深深地看着婵儿,认真地说道:“婵儿,你真的太厉害了!知己一人谁是?未曾想,竟是枕边人啊!你真真是容若的知己啊!以前,我竟没有发现,真是糊涂啊!”
婵儿听他这样说,想到刚才自己的种种表现,不由得又羞得脸颊发烫,于是声音也骤然小了下去:“公子,婵儿只是一时兴起,才情不自禁地卖弄了一番,公子就不要笑我了。我又怎么当得起公子这知己二字呢?”
容若听了,走过去,伸出双手搭上了她的肩头,然后说道:“婵儿,我不是在笑你,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过去竟没有发现,原来你竟然如此才华横溢,有你在身边,我应该懂得去珍惜的。”
婵儿听后,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却涌上了一阵暖流,他是真心话么?这是不是表示着,他更加在乎自己了呢?抬头用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神望着他,那无辜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想要去疼惜。
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让她倚在了自己的怀里,想起了她并不时常显露但是却煞是动人的娇憨之态,容若如同猛然间想到了些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对了,婵儿,为夫,好像听到你刚刚喊了我一句……哎呀,喊了句什么?忘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婵儿正甜蜜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猛地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一头雾水,微蹙眉头想了想,然后像是猛然间醒悟了一般,霎时间脸色通红,连忙将头埋到了容若的颈间,不敢再看他,口中轻呼道:
“忘了就忘了嘛,人家刚才说的太激动了,所以才会辞不达意,公子当没听到就好!何必去追究这些呢?”
“可是我听到了啊,而且我觉得很是中听呢!所以,这是断断也不可以忘去的。好婵儿,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啊……”扯了扯她的衣襟,容若仿佛是一个在讨糖吃的孩子一般。
婵儿又羞又急,轻轻地一跺脚,然后偏过头去,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不要!我才不要那样叫……”
“叫什么?”
“我……”婵儿差点就被他骗了过去,连忙伸手捂住了嘴,一声也不吭了。
“好了!实在不要嘛也就算了。我退而求其次好了,以后啊,你就不要再叫我‘公子’了,听上去怪不自在的,而且觉得生分了不少,不如改口叫我‘容若’如何?这下应该是不难办到吧?”
婵儿还是没有说话,好像在犹豫,容若一挑嘴角,开口便叫:“娘子啊,你不会是连这个要求都不……”
“好啦,知道了,我答应就是。不要取笑我了。”婵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娇嗔到。
容若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抱在了怀中,然后贴在她的耳边呢喃道:“我最喜欢看的,便是你这种可爱娇羞的模样了,不过,这种姿态,你可不要显露在别人眼前啊,这是我一个人的……”
婵儿不依地伸出手轻捶了几下他的胸膛,然后嘤咛一声钻进了他的怀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朱淑真的这一句词让许多人都觉得她太不矜持了,可是真的到了情不自禁之时,却又显得多么的合情合理啊!
见婵儿依然是羞得连头都不肯抬起来了,容若却还是没有放过他,依旧在她耳边调笑道:“以前听到南北朝时期乐府诗中的一句,总是觉得太过于香艳了,让人感到有些有些不真实,没有想到,今日的景象竟然是如此的贴切啊!”
见婵儿依旧是一动不动,他凑得更近了,声音也更低了:“想知道么?”
婵儿身体颤了颤,还是沉默着。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容若话刚出口,婵儿“呀”了一声,满脸通红地想要跳开,却被紧紧地箍在了怀中……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说这般……不正经的东西。”不满地说着,婵儿撅着嘴,瞪着容若的一脸坏笑,可是这种表情在容若看来却只是一种娇嗔罢了。
缓缓低下头,就这样看着她,果然,片刻,婵儿便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七章 篆香清梵有无间(1)
痛苦的日子往往是难以忍受、度日如年的,因为每一天都是痛苦与折磨。但是若过的幸福的话,却觉得日子过的很是迅速,时间就如同是手指间的细沙一般,总是在不经意间便会悄悄地溜走。婵儿便觉得时间过的很快。
因为,她是那样的满足于自己现在的生活。容若是一个极其温柔体贴之人,在他的关怀之下,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如同是被包裹在世上最柔软细腻的丝绸之中一般,享受着最温柔惬意的保护。
当然,她也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柔情在容若的身上。她知道,容若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还有着外人无法知晓的伤痕,而她要做的,便是尽自己全部的能力去将他心中的伤痕一点点的抚平……
虽然或许永远都无法让伤口痊愈,但至少,还是可以为他减少一些痛楚的。
就这样,他们在和谐与温馨之中,在不知不觉之间,便进入了康熙十四年间。
婵儿一直都极喜爱容若所作的词,每次他有新词作出,婵儿都会如获至宝一般立刻收起来放好,以便于日后慢慢品读。容若有时会笑她,觉得她过于仔细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但是她却依然我行我素。
这一日夜晚,容若正在书房读书,婵儿照例在一旁陪着,然后翻看着自己所收藏的他原来写过的诗词文章。
容若吟诗作词,大都为一些伤怀之作,颇有南唐李后主的词风。虽然觉得略少了几分豪放之气与雄伟之情,但却真切细腻,唯美婉约,读罢让人觉得口齿噙香。而婵儿本就是极爱这种婉约之作的,所以每每读来都不忍释卷。
看着看着,婵儿猛然间发现词作中有一首明显与众不同,写得十分的豪迈奔放,大气磅礴。于是便特意拿出来细读。
这是一首《风流子》,副题“秋郊即事”: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婵儿颇为好奇,于是不禁开口问道:“容若,你看看这首词,是不是在狩猎的时候所作的呢?”
容若抬起头,走过去将词接了过来,然后笑道:“不错,这正是前两年的时候,朋友们邀我去西郊打猎,一时兴起,便写下了这首词,不过是记事罢了。那时候啊,你还没进府呢!”
“我看这首词写得很好,大气又不失清丽,细读之下还有一些愁绪在其中。”
“呵呵,婵儿啊,我发现,你现在读诗品词的功力可是越加深厚了,无论是什么样的词作,你都能几句话便点出其思想之所在。”容若不禁赞叹道。这首词中的感伤,其实是隐藏在那不易发现的景色之中的,当时友人读罢,也不过是沉醉于其中的气势罢了,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到当时他心中的愁苦呢?没有想到,今日婵儿竟然轻而易举地便点破了他当时的心态,不得不令人惊讶。
“那是因为你作的诗词多啊,你写得多,又写得好,我自然就接受熏陶了,近朱者赤嘛!其实,我又有什么大能耐呢?横竖不过是耳濡目染下的小进步罢了。”婵儿摇了摇头,笑道。
容若撇撇嘴,轻轻点了点婵儿的额头:“你啊,就知道给我戴高帽!”说罢,他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对了,婵儿,过几日我带你去西郊玩玩可好?”
“就是你原来打猎的地方?”婵儿听罢,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不错,就是那里。那个地方可玩之地甚多,我原也是常常过去,并不是单单打猎是才去的,尤其是春天,景色极为美丽,就当是去踏青也是好的。并且,我的老师徐乾学在西郊有处园子,常常在里面居住。因为他曾在宫中国子监任教,我在国子监之时对我很是照顾,所以我们私交也是甚好。前几日他来信想邀我前去相聚。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带你去游玩一番,也好远离这些世俗的喧嚣,好好地到那里放松一下,你觉得如何?”
“好自然是好,但是你此去前往是为了拜见恩师,而我若是同去,是否有不便之处呢?”婵儿踌躇道,毕竟是容若的长辈,她心中自然是有些紧张的。
容若看出了她的疑虑,便笑了笑,答道:“徐先生虽在宫中任过职,但人生性随和,不拘小节,亦师亦友,与我算是忘年交了,我们成亲之时他正好有事没有参加,这次让你过去拜见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况且,你来府中已一年了,我也早该带你出去逛逛,游玩一番的。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先好好收拾一下,明天我去和阿玛额娘说明,过两日我们便动身。”
第二天,容若果然向明珠和夫人提出要带婵儿去西郊住几日,一来是游玩,还有就是去徐先生处请教。夫人考虑到婵儿来府中时日不短了,而且确实也没有出过府,这次容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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