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扶起她:“又没外人,母亲还对女儿行这样的礼,是要叫清儿心内不安么?”
母亲直起身子,正色道:“不论何时,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如今,慕容家更是不能行错一步,平白让人抓了小辫子说事。”
我见母亲神色带了些不同于往日的严肃,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母亲轻轻一叹:“滟儿回来了。”
这是我所猜到了的,然而没有想到的却是,母亲提及此事时的语音沉沉。
我略一沉吟,微笑开口:“母亲还没有看过我住的地方吧,不如就让清儿陪您过归墨阁小坐片刻,您看好吗?”
母亲眼中带着赞赏的神色,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到了归墨阁,诗情画意奉茶过后,便都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母亲与我,还有疏影、暗香和碧芷三个相府旧人。
碧芷侍侯母亲多年,素来心细伶俐,细细打量了一遍屋子,又到廊下窗外看了看,确信无人了,方回来对母亲点了点头。
屋内很静,我听得母亲轻轻的叹息声响在耳际:“滟儿有了身孕。”
我微微一惊,转眸看向母亲,她的神情无奈而忧心,并不像是在和我开玩笑,这样大的事情,也是不可能用来说笑的。
只是,我不明白的却是,纵然母亲面上的忧虑是真,可她眉目间虽极力克制却仍难掩的喜色又是为了什么?
沉吟片刻,我直接问了出口:“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母亲点头,停了半晌,才再开口,语带叹息:“是当今太子殿下,南承冕。”
这一次,我倒并没有太过惊讶,虽然也是没有想到会是太子的,但这却很好的解释了母亲眉眼间那抹暗藏的喜色。
太子尚未娶妻,若是滟儿真能顺利嫁入东宫,那慕容家便真可谓是盛极一时了。两个女儿,一个嫁与了最得圣宠的三殿下,另一个,更极有可能是未来皇后。
只是,这样的皇恩浩荡,并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我在心内微微叹息。
母亲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继续带了些无奈又难掩欣喜的开了口:“滟儿这孩子,可真是胡闹,昨天晚上太子亲自送她回府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可我瞧着太子殿下对她是真的好,虽然,他为的或许是滟儿腹中的骨肉。不过,那样养尊处优的人会有那么体贴的举止,也实属难得了。”
我依旧不做声,听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
“听滟儿说,他们是去年上元赏灯的时候意外遇上了的,彼此都有了情意,原想等着太子殿下正式向皇上请婚旨的,却不想圣意先下,将她赐婚给了三殿下。事出突然,她一时也无法考虑太多,只得带着暗香,连夜逃婚,离了家去投奔太子。”
母亲忽而笑了起来:“也难怪了,你父亲派了多少人手去寻她都寻不到,却原来是躲到了东宫,有太子殿下存心包庇,找不到也是自然。”
或许是见我一直沉默,母亲渐渐敛了笑,握着我的手道:“清儿,母亲知道你委屈,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滟儿胡闹。可你不要和她计较,她毕竟是你的妹妹,又还不懂事。”
我摇了摇头,只是开口问道:“滟儿如今可好?”
母亲闻言,浅浅蹙起了眉:“若能嫁入东宫,她自然是好。若是不能,她这一生,只怕就毁了。”
我没有说话,而疏影忍不住问道:“滟小姐不是已经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了吗,又怎么会不能嫁入东宫?”
母亲倒是没有怪她插话,却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我默不作声,半晌,终是轻叹,开口吩咐碧芷带了疏影暗香到门外守着,握了我的手开口道:
“清儿,母亲也不瞒你,如今并不是太子殿下肯娶,滟儿就一定能嫁入东宫了。慕容家在朝中势大,圣上已起猜忌之心,慕容家已有一个女儿贵为王妃,他或许不愿意看到另一个慕容氏女子再成为太子妃。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那么,滟儿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不是她能嫁与太子殿下的砝码,在皇上口中,或许就成了有失妇德,不能堪当太子妃重任的借口。”
我看着母亲,静静的开口:“父亲母亲既然都能看透这局势,又何必非要滟儿入东宫,置她,置整个慕容家族于火炭之上。”
母亲似是不能置信的看着我,半晌,掉转头去,语带心酸:“清儿,对于你,我和你父亲一直有愧,原是我们对不起你。可你也不能这样曲解我们。你以为,你父亲和我为了权势,就甘愿出卖自己的女儿去换是不是?你错了!若非滟儿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她又怀了他的骨肉,我是万万不愿意她去趟这淌混水的。侯门院深,我已经不得已赔了一个女儿在其中,你的委屈我和你父亲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愿意滟儿再入天家?”
母亲说着,掉下泪来:“有哪一个父母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女一生平顺,可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有时候,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如今滟儿已经这个样子了,除了太子,又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即便对方因着我们慕容家的权势娶了她,又会怎样看待她呢?你妹妹没有经过事,偏又是那样高傲的性子,我怕她到时候受不了……”
母亲语音哽咽,再说不下去了,而我却在那一刻,深深的自责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与南承曜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被他的疑心太重,不信任任何人影响,到如今,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要猜忌,平白惹了母亲这样伤心。
忙拿了绢子去与母亲拭泪,自己也禁不住含了眼泪和深深悔意:“是清儿错了,母亲不要伤心了,是清儿错了。”
母亲只是看着我不住摇头,眼泪依旧纷纷掉落。
我忍了泪,强自微笑:“母亲的苦心我明白,滟儿是我的亲妹妹,我必然不会让她受委屈。待到三殿下回府,清儿必当求殿下向圣上说情,定能成全了滟儿与太子殿下的姻缘……”
我的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经紧紧的把我搂到怀中,泣不成声。
第十五回
南承曜再到归墨阁的时候,已是两天后。
我亲自沏了一壶新贡的采花毛尖,手上动作未停,心底却是一直在思量,该怎样向他开口。
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他,尚未开口,便听到他戏谑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出什么大事了,值得王妃这样为难。”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日与母亲的谈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他那样的人,我即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况且,如今这局势,既是有求于他,坦白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至于他愿不愿相帮,我却丝毫没有把握。
南承曜听我说完,面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意,丝毫未见惊诧。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早已经知情了,还是他早已经习惯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分毫不露于人前。
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的开口:“王妃希望我怎么做?”
我静静看他,摇了摇头:“不,我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若我的猜测是错的,一切不过是我们庸人自扰,那么,滟儿腹中的孩子已经足以保障她嫁入东宫,也不需要南承曜再多说什么。
可若我的猜测是真,圣上当真已不再信任慕容家,那么,再多加上一个最得圣宠的三殿下去为慕容家说情,不过是加深了皇上的猜忌,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因此,如今,他什么都不做,反倒是最好的做法。
南承曜看我的眼中不掩激赏,慵懒的笑了笑:“你果然没叫我失望,比慕容铎他们可强多了。”
听他以这样毫不在意的口吻提到父亲的名字,我心下自然是有些不快,垂下羽睫,淡淡开口道:“当不起殿下赞誉。”
他笑了起来,一伸手,轻佻的抬起我的下颚,微眯的眼中深不见底:“知道吗,你心底越不以为然的时候,态度就会越恭顺。”
他的力道并不轻,我微微的吃疼,看着他唇边那勾玩味与轻佻的弧度,心底没来由的生了恼意。
横竖自己的小心思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也不是,于是索性直视他的眼,唇边忽而绽开一抹柔然笑意:“清儿之所以不敢求殿下,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是求了,殿下也不一定会允,何苦徒惹了自己伤心。”
他唇边的玩味的笑意越发的浓了:“哦,何以见得?”
我亦是笑意盈盈的看向他:“慕容家虽不敢比昔日南家恩荣,却也算是权倾一方,否则殿下亦不会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既嫁与殿下,整个慕容家无论何事,自当全力以赴支持殿下。而若是另一位慕容小姐嫁入东宫,这助力可就分散了,又或者说,帮与不帮,都不一定了。”
他笑出了声:“看来当真是恼了,我都不知道王妃还有如此犀利的一面。你倒是说说看,我要你慕容家助我什么?”
我却在那一刻,蓦然回过神来,不由得在心底苦笑了下。
父亲总是赞我聪明淡定,可在南承曜面前,我的那些小心思,根本就什么也不是,而一向最引以为傲的冷静从容,现在看来,似乎也能被他轻易瓦解。
这个人,仿佛天生带着魔性,可以轻而易举的,蛊惑人心。
他见我不做声,懒洋洋的收回了捏着我下颚的手,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真是可惜,这么快就又退了回去。”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再迫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举步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完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默默在心中回答了方才他问我的问题。
天下。
虽然当今太子是圣上的嫡长子,名分早定。而这位三殿下亦是富贵闲人,从未有过任何争夺皇权的表示。在世人眼中,仿佛他所关注的,不过是亭台水榭,霓裳羽衣而已。
他把他的野心,连同凌厉狠绝,都藏到了那抹永远天高云淡的懒散笑意下,只是,那样的风神气度,那样的冷漠与高傲,又怎是甘于人下。
我将视线缓缓移向窗外,相府所在的方向。
如果,如果他的登顶能佑我慕容家族一世安稳,那么,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么,我便助他得这天下,也未尝不可。
第十六回
三日后,太子殿下与慕容丞相千金的婚旨传遍了整个南朝。
看疏影面上的喜色,我不由得想起了南承曜那日离开时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依旧是带着那样漫不经心的凉薄笑意,他说,你放心,慕容滟不出半月,必能嫁入东宫。
我心内微微惊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得对他福了一福,轻声开口:“谢殿下。”
他笑了起来:“谢我做什么,你不是要我什么也不做么。即便是我真的做了什么,为的也不是你,你可以收回你那句道谢。”
说完那句话,他便走了,至今我没有再见到他。
也因此,我无从得知,在滟儿与太子的这段姻缘中,南承曜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不管怎样,我的妹妹终于能得尝心愿,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一件好事。
由于滟儿是带孕之身,于是婚期定在了最早的一个吉日,也就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里,整个慕容家族兴师动众,毕竟时间太紧,要筹备的又太多。
母亲来看过我一次,眉眼间纵然喜色难掩,却也仍放不下,丝丝忧虑。我知道,她是在害怕事情再生变故。
所幸,我们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明日,便是滟儿大婚的日子了。所有族中亲人,只有我能入东宫道贺,却还是以三王妃的身份。
我看着好命婆手中的玉梳缓缓滑过滟儿黑缎一般的长发,仿若是我出阁的前夜一般。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世间女子,最虔诚的祝祷。
这或许是我终此一生都不能实现的,但愿,我的妹妹能做到。
母亲握着滟儿的手,细细嘱咐。滟儿如花的容颜上,宁静美丽,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到了如今,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她的眉眼间,并不见特别的羞怯与惊喜。
“姐姐,”或许是看我一直没有说话,滟儿突然开口唤我:“你过得好吗?”
我微怔,看着她柔声开口:“滟儿为什么这么问?”
她定定看我,方欲开口,已听得母亲的声音略带叹息的响起:“清儿,你或许不知道,不止是我和你父亲,其实就连滟儿也是一直在自责,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你。”
我心内感动而酸楚,强自笑道:“要父母妹妹为我操心,倒是我的不是了。三殿下待我很好,我在三王府中也事事顺心。一家人,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是存心要我难过吗?”
滟儿看着我,终是淡淡一笑:“新婚之夜让你独守空闺,就连归宁也让你独自一人,在姐姐眼里,这也是好吗?”
“滟儿!”母亲面色不豫,声音里也带上了薄怒。
滟儿不再说什么,视线淡淡转向窗外。
我安抚的握握母亲的手,微笑道:“事出有因,殿下亦是不得已,我能体谅。但凡这世间种种,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这原是上天注定,强求不来。再说了,我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样委屈,凭心而论,三殿下待我,已算得上很好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虽是为了要宽她们的心,却也是实情。
除了爱,南承曜待我向来不吝啬,归墨阁内所用所出,一应俱是这世间最好的。
他待我甚至算得上是纵容,从不限制我的任何行为,虽然这或许是由于他根本不在意,但是那天,当我告诉他想要回府为滟儿送嫁时,他懒懒一笑:“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事事向我请示,你的分寸我是相信的。再说了,即便真出了什么事情,我南承曜的王妃,还没有几个人敢说半句不是。”
那一刻,我想我是感激他的。
母亲还没说什么,滟儿却是回头看我,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得也是。”
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忽而问我:“姐姐,明天你可会同三殿下一道来东宫观礼。”
我微笑点头:“这个自然,我等着看这世间最美的新嫁娘。”
母亲也笑了起来:“可别再夸她了,再夸下去这丫头可就真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