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淳先生,桑姑娘是怎么死的?”
淳逾意的眼中骤现暴虐与深恨:“怎么死的?这就要问问王妃和三殿下了,昨天你到底和卿儿说了些什么?三殿下又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我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显露出任何害怕和异常的情绪,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身体却暗自紧绷而戒备。
我站的位置距离门并不远,只要他再上前几步,我便不会再放任自己留在这里,即便没有问出我想要的答案.
而我相信,秦安一定是带着一众手下候在门外的。
他隐隐狂乱的视线,在对上我沉静的眼眸时忽然怔住,脚步也不由自主的顿了下来。
我暗暗松了口气,他却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恍惚出神,却终究只是别开眼,惨然开口道:“他们说她悬梁自尽,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的话,真正要了她性命的,是鸡酒,可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的话,就这样萆草结案,就这样让她凄惨枉死……”
他转眼看我,一个字一个字惨痛问来:“三王妃,卿儿究竟找你说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又对她说了什么?还有南承曜,她那样为他,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我震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勉力开口问道:“淳先生为什么一口咬定是三殿下?”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唇边冷冷笑起:“王妃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玉杯夺魄不正是宫廷之中最常用的手法吗?寻常人上哪里去找鸩酒,又怎么可能让那些官差俯首听命?或许我
还该谢谢他到底顾念旧情,让她就这样无痛而亡……”
他后面说的话我渐渐听不到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冷,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和秦安的声音:“王妃,淳先生,疏彰姑娘想要进来。”
淳逾意的面色渐渐转为冷漠,倒是并没有出言阻止。
我轻轻应了一声,疏影便独自一人推门进来,带了点惊慌而又茫然的看着我怔怔道:“小姐,桑姑娘自尽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抱了抱她,是安抚,也是汲取让我能够镇定下来的温暖。
“伸手。”淳逾意突然出言冷冷道。
我不明所以的转身看他。
他的眼底唇边俱是冷漠,一面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一面漠然道:“我答应过卿儿,我会看着你们怎么样个千秋万代的繁衍下去,我会看着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报应所以现在,请王妃伸手,淳某替你请脉安胎!”
我有些恍惚的伸出手,他一言不发的搭上我的脉,片刻之后松开手,然后又是一言不发的开好药方递到我手上。并不正眼看我,只是硬声道:“王妃想要抱住你腹中的胎儿,就每日照着淳某的方子服药。”
我不甚在意的将手中的方子递给了身后的疏影,依旧沉浸茌自己的思绪当中。
淳逾意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整理完药箱,起事便走。
“淳先生,”我深吸了一口气出言唤住他:“可否请淳先生帮我一个忙?”
他回身讥讽的看我,并不说话。
我静静看他:“我知道如今我说这样的话很唐突,但不管淳先生相不相信,我要请淳先生帮忙的事,我想,也是桑姑娘会希望的。”
他的眼神,在听我提到桑慕卿的时候仍是不受控制的柔软恍惚了一下,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虽然仍是沉默,身上讥笑冷嘲的气息却已经慢慢散去。
而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希望淳先生替我告诉三殿下,我腹中的胎儿,现如今一切良好,可是由于我体质太弱,气血亏虚,生产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有危险,就连淳先生亦是没有把握能保孩子万全,而这世间唯一能做到的人,或许只有苏先生.”
第92章
我走进倾天居寝殿的时候,并没有让人通报。
或许是因为刚从宫中下朝回来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伊人永逝不可再得,他的眉峰微聚,栖着一抹淡淡的疲惫,温煦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射来,他的面容一半沐浴微亮一半仍留在浅暗的阴影里,侧脸的弧度英俊异常,那是只需一眼,便足以诱人深陷的心折沉沦。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的睁开眼睛,眼眸深处的漫不经心,在对上我的那一瞬间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逝的亮光,他定定看着我,没有说话,就连空气中,仿佛都带了一丝紧绷。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垂下羽睫,对着他温静福下身去:“臣妾见过殿下。”
再抬眼,他眼中的亮光已经寻不到了,眸中重又只余一片深静幽邃的暗黑,似是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你有身孕,不必拘这些虚礼。”
很快便有丫鬟进来端上茶水点心,而我看着他静静开口:“臣妾有事想要求殿下应允。”
他淡淡点了下头,寻云便带着一众小丫鬟退了下去,轻轻带上了门,诺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我与他。
我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看他,轻而坚持的开口:“臣妾想要去一趟邪医谷,请殿下恩准。”
我告诉他,淳逾意已经对人说过一遍的话。
我告诉他,我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我告诉他,邪医谷地处奇险又遍布奇门遁甲之阵,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到其中,更遑论得见苏修缅。
而即便是见到了,也断无可能将他请出谷,拉入这俗世红尘之中。
这些,是我说给他听的理由,也是我心中所想。
当日,我让淳逾意替我撒下这个谎,我还记得他眼中反复挣扎的矛盾神情,激烈到,就连我也微微错愕。
当他终于点头应承的时候,目中似有释然又似有伤痛愧疚的神色,复杂而又古怪,却并没有等我多问,提起药箱扬长而去。
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和南承曜说的,但我知道,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会做到。
而我,也并没有骗他,若是桑慕卿还在这个世间的话,我想,她也会希望这一切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修缅,或许并不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保护我腹中孩子平安出世的人,却无疑是,最有可能知道这所有真相的人。
南承曜的点头,其实是在我的预想当中的。
我准备好了太多的说辞,预演过一遍又一遍,为的,就是他能同意。
甚至于,我还想过,即便他不同意,另辟途径我也是要去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同意得那样轻易,我还有太多的说辞没来得及说出口,而他只是极淡的点了下头,说,既然这样,我安排人护送你去邪医谷。
我有些怔然的看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很重要,可是一时之间,我并没有办法猜透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我并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并不会耽误太久的。
而他深深看着我,眸底有藏得太深太沉的晦暗光影,唇边却渐渐勾出轻松微笑。
忽而就上前,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拥入怀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他的声音,明明笑着,每一个字却都沉得嵌入我心底,直到如今,还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久久不绝,就如同,他最后的那个拥抱一样,紧到微微颤抖,却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松开。
他说:清儿,你等我,等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好了,便到邪医谷陪你,等我们的孩子出世。
我只记得自己,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夫人,前方应该就是邪医谷了,只是马车无法通行,还请夫人下车一看。”
车帘外,冷肃寒洌的声音响起,是月毁。
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晚,枫林晚中我初遇南承曜与庆贵妃,南承曜一曲笛音唤来了他,便是他,带着庆妃娘娘离开。
他的身上总是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冷酷肃杀之气,虽对我们一直恭敬有礼,疏影却总是一见他就控制不住的瑟缩,还曾暗地里对我小声嘟囔,也不知道三殿下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可怕的人护送我们,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现在又成天跟着,也不怕吓着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然而我却知道,最得力的剑,往往也藏得最深,依南承曜的性子,对他却连庆妃娘娘的事情都尚不避讳,可见信任之深。
现如今,他又让他一路护送我前往邪医谷,其实我是并不担心的。
除了月毁,还有几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子与我们一路同行,皆是恭敬而规矩的跟在马车外面,礼数周全,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而这一路上,我认识的人,便只有马车内的疏影和寻云。
我此次出行并没有让外人知道,就连父母亲,或许也只是以为我如他所说的一样,因为体弱,正在三王府内,静养安胎,不让任何人打搅。
所以此行的随从装备,就外表看来,全都极为简单,他或许是担心疏影的性子太经不得事,于是便将寻云安排在我身边,寻云做事历来清持稳重,这一路走来,很多事情,也的确是多亏了她一一费心打点照料。
此刻,她将面纱取出替我戴上,方轻轻拉开了马车车帘。
疏影先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的伸手扶我下车,我举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是按着我记忆中的方位一路走来的,眼前,也的的确确是邪医谷的入口。
只是,记忆中苏修缅亲手布置,用来阻隔漠漠红尘的那些精深阵法,却再寻不到了。
依然是有奇门遁甲之阵封住入口,只是那却是最简单的,只要略懂一二的人,都不会被困住,而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这会是他所安排的。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我念着口诀带众人一同入阵,一开始还步步谨慎,担心着这阵中是不是会暗藏玄机,可是没有,我们并没有费太大的劲,便轻轻松松的闯了过去,站到了邪医谷的境地。
当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中的担忧和疑惑,才稍稍得到缓和。
四顾看去,亭阁依旧,只是多了精妙阵法环绕其中,他竟是将原本置于谷外的玄机放入了谷中。
短暂的释然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疑惑,既然他依旧不打算让人随意进入,那何不把所有喧嚣隔于谷外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既容外人入谷,却又不肯让其深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暗自思量,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冰冷嘲讽的话语:“我还当是谁呢,原来竟是当朝三王妃,可真是稀客啊!”
第93章
我又一次来到了若耶溪畔,那一片茂密的海棠花林。
未能赶上花期,满目惟有深静的绿意。
我透过漓陌欺霜赛雪的美丽容颜,下意识的四下寻去,却并没有见到苏修缅的身影。
漓陌冷笑着看向护在我四周的月毁等人,再看向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中尽是憎恶,却并没有惊讶。
我明白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我,也不想与她虚情假意的客套,只是轻而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漓陌姑娘,苏先生现在在哪里,我有事想要找他。”
漓陌唇角一弯,不掩厌恶与嘲讽的笑了起来:“那王妃来得可真是巧,公子今日一早刚入藏风楼,王妃自个儿进去找他吧。”
我心底微微一沉,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轻轻叹道:“既然这样,我便在这里等他出来。”
漓陌还是笑:“王妃可真是会说笑,邪医谷又不是济难所,几时收留过不相干的人?”
“漓陌姐姐,小姐并不是不相干的人,苏先生知道了一定不会不见小姐的,你就让我们在从前的轻漪园先住下等苏先生出来好不好?”疏影忍不住小声的央求着。
漓陌却忽然面色一冷:“你以为轻漪园是一直留着等你们的是不是,当邪医谷没人么?”
我不欲再与她牵扯下去,于是止住了还欲再开口说话的疏影,对着漓陌淡淡道:“若是苏先生从藏风楼出来,劳烦姑娘转告他,我就在谷外马车上等他,不见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说完,也不再过多纠缠,藏风楼一直是邪医谷的一处禁地,那里,供奉着邪医谷历代谷主的灵位,除了谷主,没有人能够进去。
苏修缅几乎每月都会到其中闭楼修炼,从不允人靠近,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来都没有例外过。
我不知道这一次自己会等多久,他闭楼修炼的时间从来不定,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都是有过的,然而不论要等多久,既然来了,那么我便一定要见到他,将所有压藏在心底的疑团问个清楚。
我所乘坐的马车,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然而其中布置却是极为柔软舒适的,寻云办事又向来妥帖,马车内存了足够的口粮和御寒的衣物。
我也并不担心漓陌会骗我,亦或是瞒着苏修缅,她虽厌恶我,但对苏修缅却是奉若神明,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惜倾尽性命来完成,所有事情,亦从不欺瞒。
可是,即便如此,等待的日子还是让人心焦。
所以,当邪医谷中的青衣侍婢款步而来,告诉我他在等我的时候,我的心中,竟然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一步一步,穿过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直到那个淡墨青衫的背影静静映入眼帘,我都没能平缓下自己的心绪。
这一切,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太多次,多到让如今的我,感觉不到丝毫真实。
“从我知道桑慕卿死了的那一天起,我就猜到你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他的声音静静响起,而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有些怔然的看着他慢慢转身,柔软的光线穿过层层摇曳的海棠花树,温存的抚上他的眉眼,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声音似是叹息——
“清儿,如果你问,我不会瞒你,只是,你确定你想要知道?”
我记得自己轻而坚持的点头,记得他清冷的眼眸深处,隐约闪动着的叹息与悯柔。
在他还没有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心,却已经止不住的越沉越低,再怎样的不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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