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站定,我方欲收回自己的手,却发觉手心一沉,然后便是暖意自指间蔓延开来。
抬眼去看向董铭,他却早已经走远了,根本不再看我一眼,而我的手心之中,被宽舒的衣袖遮住的,却正是方才他借着扶我下轿的机会塞过来的暖手炉。
“王妃,请!”
董爷稳步走到我的面前,黝黑刚毅的脸庞之上不带一丝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跟在他的身后登上了这邺城的城楼,我的夫婿,便在这城门的另一侧,即刻便到。
他离开邺城那日,我正是穿着这身盛装华服为他饯行,如今他凯旋而归,我又换上了同一身衣裳,却不想,是此情此景。
他离开的时候,握再我的手,一字一句。话音坚定。
他说,等我回来。
如今,我等到了,却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局。
“盗骊青骢”是这世间绝好的良驹,日行千里,脚程如飞,不需要多久,便会把他带回邺城。
当他目带凯旋的喜悦遥望家国之时,当他看到邺城城楼上一身红衣盛装的我时,当他看到我身后严阵以待的层层兵士以及颈项之间雪亮的刀剑之时,那双幽黑冷漠的双眼之中,可会闪过一丝紧张与担忧?
还是,依旧漫不经心一如往昔,冷静从容的应对这所有,不留一丝余地,完美得无懈可击,就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一样。
又或者,跟本就是。
第46章
我站在这高高的邺城城楼之上,红衣盛装,长长的裙摆处,金丝秀就的凤凰迎风振翅,翩然欲飞。
董狄站在我的身旁的不远之处。与我一道,极目遥望。苍茫之处。雪天连成了一线。
风雪呼啸的声音响在耳际,时间横古悠长,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沉默着远、望,直到原本广袤无垠的地平线上,渐渐出先了无数的黑点,向着邺城的方向,急驰而来。
董狄眼光一沉,上前一步,伸手用力的扶住城墙,沉声低语道:“终于来了。”
他缓缓回头看我 ,眸光复杂难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匆匆奔上城楼的守卫打断了:“董爷,刚收到的消息,三殿下亲率的先驱部队人数不是五百,而是,而是三千,董爷,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董狄面色一变,急问:“邺城上下总共有多少兵力?”
“不到,不到两千……”报信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此时此刻,语音颤抖,隐含绝望。
董狄横声一喝。打断了他:“怕什么!我们就这邺城之险,又有堂堂的三王妃在手,我就不信品不过他南承曜!”
他一面说着,一面猛然转头看我,目带凶狠。我平静的回视,不发一言。却也不避不让。
他恨恨的盯了我半晌之后,却是大笑出声,几许悲怆几许狠绝,“凯旋之师,不按例先领五百人入城,倒是率领三千人众,气势汹汹。这究竟是班师回朝,还是兴兵攻城,三王妃说的果然没有错,三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董某今日算是领教到了。如今邺城禁闭。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在千里之外,竟然还能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这般料事如神,让人不服也难啊!就不知道王妃是怎么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做饵来引董某,还是同样是被抛弃的可怜人!”
我依旧是静静的看着他,眸光如水,语音宁和:“事到如今,大局已定,无论慕容清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收敛了笑容,眸光中现出跑江湖之人惯有的狠辣和不管不顾,“大局已定?只怕未必,他三殿下想要从董某手中夺下这邺城,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我心一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已经毫不迟疑的一转身,不容质疑的冷声开口吩咐一众下属道:“立刻给我带人进城,把所有参军将士的妻儿老小一家一并捆到这里。不要伤了人,但是,一个也不许放过!”
“董爷?!”饶是和他一起走南闯北多年,以性命相交的一众兄弟,听了他这一席话,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一语不发,决绝的扬刀挥下,电火石光之间,城头上迎风招展的挚天巨旗已经应声而断。
他收刀转头,目光激狂而又阴冷的逼视一众下属。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如违此旗!”
他的身上,有阴骛狂猛强大压迫力,目光沉沉逼来,那一众手下,终究是受不了这样的震慑,一个个沉默着下了城楼。
我看着他刚毅宽广的背影,心底微微焦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淡漠开口:“董爷,纵然道不同,但是在慕容清的心目之中,一直敬你是一个人物,可是如今,就为了一己私利,你竟然是要将这满城无辜妇孺都牵扯进来了吗?他们的丈夫兄弟,为了守卫这漠北的安宁而浴血沙场,他们日日等待,终于盼望到了这重聚相逢的一日,你如今这样做,于心何忍?”
董狄扬天而笑,笑声浑厚而悲怆,久久不绝。
他没有看我,望着远处越来月近,已经依稀可以分辨的军队缓缓开口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与义,亦是同此理,若非太子殿下的大恩,便不会有今日今时的董某,我就算负尽天下之人,也断然不会辜负了殿下的深思!纵然最后不能为太子殿下留了三殿下的性命在这漠北,但是我拼死也要为他除去这问鼎途上的最大障碍!既然太子殿下要三殿下背上这离弃发妻的恶名,董某索性做绝,将这满城的妇孺一并绑来,端看三殿下如何抉择,忠与义,既然不能两全,董某索性舍了一样占全一样,也算是,没有白活这一遭!”
我冷冷的看着他:“为了你的愚忠,便要这千百无辜的妇孺陪葬,即便是背上千古骂名你也在所不惜吗?”
他激狂而笑,应道:“董某但求快意今朝为心无愧,担这些个虚名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属下已经押着一众妇孺步上了城楼,相较于男人的沉默,那些女子无不呜鸣哀号,整个邺城城楼,刹时一片凄切惨然之景。
我定定的看着董狄,一个字一个字的开了口:“事到如今,董爷还能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吗?”
他魁梧的身子陡然一震,却只是硬声道出了一句:“待到过了今日,董某便以姓名谢罪于漠北上上下下,也就是了。”
我心内沉沉一声叹息,知道了他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再说下去亦是无益。当下不再言语。只是重新将视线移向天边,唇角,也不自觉的带出了一抹不为人知的苦笑。
三千精兵,他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切的。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在他开口让我留在漠北的时候,在他要我盛装华服亲自劝饯行酒的时候,在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猜想的到的。
在南家兄弟的这场战争中,我是一颗完美的棋子,任由他们翻转于手,攻击彼此。
忽然就想到了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能安然平淡的度过一生,是这时间至上的福气,只是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得。
我唇边淡淡的自嘲笑意,不由得又稍稍扩大了几分。
铁骑如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南承曜以及他的三千将士便已经兵临城下。
董狄立在城头,扬声道:“三殿下,在下董狄,请三殿下一人入城!”
南承曜的白羽铠甲。立“盗骊青骢”于城下,英姿潇洒,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彰显无疑,他遥遥看着董狄,淡淡开口道:“你受何人差使在此等候接本王入城?”
董狄神色一正,硬声道:“没有旁人,便是董某自己想请三殿下一聚!”
南承曜依旧淡淡的看着他,眸中却不掩饰的轻蔑:“既然无上意,你拥兵自重,阻挡我大军归返,不啻为判国贼子,竟然还妄想与本王相聚吗?”
董狄面色一僵,攸然推我到身前:“三殿下,你这样说,竟然是要置你的结发妻子,置这邺城百千妇孺于不顾吗?”
南承曜却根本一眼都不看我,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城楼之上不住啼哭的妇女孩童,却在快要靠近我的位置时,停住。
然后,他的声音响在这漫天风雪之中,一字一句,沉稳坚毅,带着莫名的,蛊惑人心的安定力量
“众位姐妹亲人,你们的丈夫父兄,此刻俱在我的身后,他们日夜牵挂着你们,断然不会置你们的性命安危于不顾!我南承曜在此立誓,纵然拼却性命,也要夺下这邺城,保你们一家团聚!”
他的话音刚落,邺城城楼上的一众妇孺便有大半暂时止住了哭泣,转而焦急而又期待的在他身后的那三千军士之中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即便是人海茫茫根本无从寻找,但是她们却愿意相信,她们的丈夫与父兄,就在其中。如同每一个绝望的人都会做的那样,死死的握这突如其临的阳光与希望。
“强子他爸,我在这里!你看见没有,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来 啊……”
不知道是谁,先大声喊了出来,刹时之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城妇孺,都对着城楼下的那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士兵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纵然南承曜治下军纪严明,并无一人出声回应,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情绪的宣泄。
那一声声包含相思与期盼的喊声,回荡在邺城的上空漫天的飞雪之中。久久不绝。
董狄眼见得这形式骤然之间急转直下,猛的一把夺过我身后侍卫的刀架在我的颈项之上,情急之下,自然也就忘记了控制力道,那锋利的刀刃便在我的颈项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其实,我并不感觉到疼。
在漫天飞雪之中站了这么久,就连袖子中的暖手炉都已经凉透了,我的身子僵硬冷而麻木,根本就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只是骤然之间听到潋肝胆俱裂唤我的声音,这才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发觉,殷殷的鲜血,竟然已经顺着董爷手中的刀面,一路流淌,滴落在邺城城楼下的雪地里,点点滴滴 ,红白相映,犹如新梅傲雪凝香,煞是夺目。
董狄大概也没有想到会伤了我,微微一惊,松了手上的力道,但是那把刀,在外人眼里,仍旧是好端端的架在我的颈项之上。
“二姐你等我”
潋一面惨声唤我,一面发狂似的就要打马上前,却被身前的秦昭看准时机,冷静的一伸手劳劳制住。
我微微闭上双眼,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南承曜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死死的盯着董狄,一字一句的开口,声音里没有了惯常的漫不经心,却蕴涵着我从未见识过的外现的森寒与杀意,竟然是比这冰天雪地更冷上几分:“你若是敢再伤了她半根头发, 我必然叫你董氏一门,灭尽九族!”
最后四个字,他的语音诡异的轻飘如羽。却偏偏带着无尽的森冷与极强的压迫力,将那嗜骨的恐惧与绝望绵延至人心。
字字千均。
邺城城楼上下,包括懂狄在内,面色都不自觉的一变,没有一个人敢怀疑他话语中的可信度。
南朝三皇子向来,言出必行!
尚未等董狄反映过来,他已经毅然果决的横剑立马。背对着身后的一众将士,以一种不容质疑的王者姿态发出军令:“第一个入邺城者,立赏千金,封千户邑!擅用箭失者,斩!”
他手中的“转魄”剑缓缓出鞘,剑芒如电,曜目生花,攸然之间直指董狄:“三军听令,攻!”
第47章
古来兴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过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挟邺城妇孺在手,密立城头,以南承曜的心机,他如何看不穿东宫意图.所以,他下了严令,擅用箭矢者斩!
我知道他顾忌的,除了这满城妇孺之外,还有那些刀刃相见的兵士,他不见得是真心在意他们性命,可这些人,却毕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杀戮太过,在万千边民眼中,他始终会落得一个心狠手辣的名声。
百干年后,或者更短,只需数个年甚至数年,他今日攻城的原因会渐渐被人们淡忘,而这一战死伤的南朝兵士和邺城漫天的血光却会成为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更会被有心之士一直揪住不放。
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门的性命,也不会是在这里,此情此景。
更何况,要想扳倒东宫,活着的董狄可比死了的要有用得多。
虽然在兵力上南承曜要强于董狄,但一方有所顾忌,一方又肆无忌惮完全摆出一副搏命的姿态,又占据着这邺城之险,一时之间,竟是激战异常,难分胜负。
我看着箭矢如雨,自城楼之上,密密飞往攻城的兵士之中,虽是有甲盾扩卫,但毕竟不可能面面周全,一个接着一个的军士倒了下去,死伤无数。
不断有人冒着密集箭雨拼死爬上城墙,被刀剑无情的杀戮,重重的趺落下去,却不过转瞬,又有新的面孔,闯入我的视线。
他们不过个多二个来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因为战争而爬满裂痕与沧桑,血污之下,那一双双眼晴异常坚毅而明亮。
我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士兵奋力攀爬上城楼,距离那么近,他抬眼上望的时候甚至对着我略带羞涩的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末完全绽开,便永远凝固在这邺城苍灰的天幕下。
一把冷亮的刀,就这样在我面前决然挥下,温热的血涌了出来,点点滴滴,溅了我的衣裙面容.
我艰难的闭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风雪声,箭矢破空的啸鸣声,骨头关节的摔裂声,将士临死前的悲鸣声,冲锋高喊的口号声……不断的混杂在一起,撞击着我的耳膜。
再睁开眼,有些茫然的看向城楼之下.一片混乱中,南承曜临阵指挥的身影依旧英姿盖世,每一句指令都沉稳有力,每一个手势都坚毅完美,天地之大,却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而巳。
潋与秦昭,亦是立于马上,挥剑杀敌,招招凌厉而狠绝,没有半分的犹豫和心软。
这本就是命悬一线死生相搏的战场,他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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