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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与苗族一样来历神秘,支系众多,有的称「阿细」,有的称「纳苏」,有的称「撒尼」。还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锅头这一系,根据发音猜测应该叫「濮苏」。
马锅头十分专心,每一根刷洗完毕,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开口,马锅头倒主动说了:「洗了三千年,还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着他。
马锅头举起一根长骨说:「都在里头,洗不掉,不能烧。」
楚海洋点了点头,这是说某种毒一一蛊的可能性比较大——深藏在这些骨殖的内部,导致骨殖数千年不碎不烂。水洗等许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驱逐,唯有用火烧,但火烧祖先的尸骨又是这些人绝对做不到的。
有个词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体会其可怕。
夏明若说:「豹子并没有碰娘娘的遗骨罐。」
马锅头抬头说:「洞里不止娘娘。」
两人立刻明白了:洞里还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脚,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为什么仅仅是豹子中了招?
马锅头洗骨完毕,将骨殖用白布扎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个回去的手势。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着,心里都知道今天看见的,可能就是濮苏一族的绝密。
马锅头倒健谈起来,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饶有兴趣的问东问西:「你们的科学院在哪里?」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哦~」马锅头恍然大悟:「毛主席派来的!」
楚海洋含糊着说:「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吗?」
楚海洋连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
「嗬!」马锅头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岭大爷,」夏明若笑着问:「你为啥觉得我俩好?」
马锅头憋了半天表达不出,只报出个人名:「李长生!」
「啊?!」夏明若张大了嘴下巴要脱臼。
李长生是谁?李长生不就是那个吃螺蛳吃坏了想来来不了的拉肚子老头!
楚海洋一拍脑袋说:「哦!我跟他提过!」
夏明若问:「提到咱家老头?」
「路上,」楚海洋说:「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告诉他是来考古的;他就问谁让我们来考古的,我就说,是我们老师,叫李长生:他又问李长生长什么样,我说矮胖胖的,没什么头发。」
「对,就是他。」马锅头在屋里翻了一圈,竟拿了张旧照片来。
照片早已泛黄,边角都被老鼠啃烂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照片上有并排的五六名男子,马锅头站在中间。夏明若一个个看过去,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运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残忍到这个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恩师他,居然从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
年轻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贯的表情站在最右边,挺胸凸肚,正气凛然。
「我踩了兽夹,李长生救了我,给我打了一针。」马锅头说。
楚海洋点点头,想必是伤口感染,李老先生给注射了一剂抗生素。
「三九年,三九年他在云南做什么?」夏明若问。
「西南联大,」楚海洋回答:「忘记了?他是清华的,三七年北平沦陷后学校就大转移了。」
他对马锅头笑道:「您老运气不错,我们李老师倒不算什么,其他几人可都是考古学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马锅头似懂非懂地抽起烟来。
姓程的赤脚医生这时一身狼狈地蹩了进来:「一场恶战啊!考古的同志。你们有肥皂么?」
「有,」夏明若站起来:「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脚医生湿漉漉地爬上岸,问夏明若:「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夏明若说:「还有稍许牛味。」
「呃~~」医生又转身往河里跳。
夏明若大笑说:「这么爱干净做医生干什么?你来这儿多久了?」
「这条河的彝语名字翻译过来便是桃花江……」医生眯着眼睛介绍说:「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纤细的文艺少年。结果就被名字骗了。」
「又因为好吃懒做,七〇年被岭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县上的卫生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就成了赤脚医生。」医生说:「但是在山里有一个好处,清静,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证全云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还是个作家。」夏明若问:「写什么的?党特?少女之心?」
医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许讲!」
桃花江上水雾揉和着树香弥漫,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上游有大树,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轻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壮,也不穿衣服,赤条条在腰间围一块兜档布。
医生见状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见,!」
那群人冲医生挥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弯处,便嗬嗬嘿嘿喊起号子来。
医生上岸,长舒口气说:「我就爱这片山川风物。走!去岭老爷子家要饭去!」
夏明若赞道:「好气魄!」
「男人么。」程医生边走边说:「我家里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滩上的小开,一天到晚西装白皮鞋的。六六年武斗,我十四岁,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盖厂了,自己则被关在学校私设的囚室里,后来晓得父母亲都没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牵挂,半夜便里逃出来,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
「一个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后来听说被整的很厉害。」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连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两个人走走聊聊,进了寨子,却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像是有个高嗓门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么。
两人赶忙去看,结果却看到了豹子与一名彝族农妇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么?!」
豹子被人揪着头发疼得直喘气:「小夏!小夏!你快来救救我!这婆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跳出来打人!」
夏明若快走几步又停住:「豹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豹子挨了两个耳刮子惨叫:「拿的什么?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对农妇说:「打死他!」
农妇心想还用你说,举起了柴刀就冲上来。
楚海洋正在陪马锅头说话,听见了声音便出来,一看这情形不拦也不行了。谁知农村妇女天长日久干粗活的,力气极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个医生也没能拉住。
倒是农妇见一时半会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医生却说:「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苏彝族民风彪悍,到现在打冤家砍头的风俗还没有完全革除,这种情况怕是要动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豹子还愣着。楚海洋把他手里的楔形木桩接过来。叹口气说:「听不懂么?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说:「这……」
楚海洋望着马锅头的屋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露面,只有咳嗽声隐约传来。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这是岭大爷放你走呢。快去,到医生家把我们的包裹也顺带拿上,在寨子东面江边等着,我们和他道个别就来。」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着头走了,其余三人在他身后同时做了个无语问青天的动作。
这个人,大病初愈,不在医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来遛达。
一遛达踩了一脚泥,顺手就拔了块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紧,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风呼啸而来。
豹子想那块木牌:长长的,尖尖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没什么呀。
他在江边等了几分钟,就看到夏明若他们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医生。
医生说:「我反正要去乡里开会,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个呼哨,江上有人听见了,便撑着木排靠过来,医生抓住竹篙一跃而上:「这样最快了,顺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乡里,只是走回来要两天。」
老黄凄厉地惨叫起来。
医生问:「怎么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猫精也怕水?」
「因为它不是单纯的猫精,」楚海洋说:「它也属于五毒的范畴。」
「好曲折的身世。」医生赞叹。
豹子一个人蹲在排筏前端。这时终于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木棒棒有问题?」
楚海洋点头:「嗯。」
「有什么问题?」
医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个标志,提醒旁人下面有尸体。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刚去世,现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吓得往后一跌:「你、你是说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医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这家人凭什么就把死人埋在屋后头!我们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这么埋,也不是长久埋。是埋了等她烂。」医生说。
「还真是拾骨葬?」楚海洋问。
「你们的专有名词我不太懂,」医生说:「我观察来,一般是家人过世后,不论男女,都埋在屋后背阴地方,每天拿滾水浇三次,等到完全腐烂了,就把骨头拣出来一一肉不要了一一洗干净后用白布包着,拿到族长家里去做一番仪式,然后装进瓦罐子埋到山里去。」
「山里哪里?」
医生凑近了,压低声音:「其实这种事情外人是不能参与的,但六八年寨子里老族长去世,出殡时我偷偷跟着了,是一个大山洞。族长的尸骨是用棺材盛着的,小伙子们用粗麻绳系着腰挂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悬下来放进洞里。」
夏明若拍着老黄说哦~~原来是那个洞,难怪,难怪。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明若说:「关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觉得挺奇怪。」医生支着头说:「明明是濮苏彝族的遗传病,他怎么就患上了?」
「啥?!」另两人同时站起来,木排很是晃了一晃,医生紧张说:「别乱动,要翻的!」
「遗传病?」
医生点头:「嗯,濮苏寨子的成年人,其实背后都长有簇状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们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与外界通婚,所以种族退化萎缩得厉害。六六年我来的时候寨子里有一百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八十一户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时我还为这个打过报告。不过一直没有回音。唉~到底什么毛病呢?」
另两人心里想程同志啊,这不是毛病啊。
「明若来,」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边:「把你爸捏造的养蛊理论再对我说一遍。」
「混账!」夏明若怒目而视:「家父治学严谨,每一字一句。均经严格考证!」
「行,」楚海洋说:「你将他严格考证后捏造的理论对我说一遍。」
「家父是这样捏造的,」夏明若凑到他跟前:「蛊虫可以通过母婴传播……嗽~~!不会吧!」
「你说呢?」楚海洋反问。
「不管会不会,我先去吓了人再说。」夏明若奸笑着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会儿豹子的嚎叫夹杂着老黄的惨声,凄厉地回荡在平静的江面上。
水流转了个弯,桃花江两岸的青山连绵,山峦间遍布梯田,在夕阳下亮晃晃如明镜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拥翠乡,靠了岸豹子却死活不肯下来,夏明若越劝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别,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医生去乡政府投宿。
夜幕降临,草丛里的蛐蛐轻轻叫,所谓的乡也不过是个稍大的村庄。
三个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声与夏明若说话:「我们假设,附骨之蛆,只在他一个民族支系里传承,外人也必需接触骨殖才能被传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肤还在。就不会影响到旁人对不对?」
夏明若点头。
「那同样是接触了骨殖,为什么我们俩没出现豹子那种状况?」
夏明若撇头想了想:「难道是我被老黄咬过?」
「……这么说来我也被它咬过,」楚海洋说:「但是……喂!明若!」
夏明若已经抱着老黄呼天抢地去了:「老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普通猫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黄啊啊啊~~~~~」
道德明显有点偏差的医生竟然还劝:「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开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终于有天籁般的声音阻止了这一切,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激趁的进行曲,而后是乡广播站播音员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话:说是承包到产啦,小麦产了多少斤,土豆产了多少斤;还有越南鬼子的一次进攻又被我们解放军打退了,人民解放军万岁!
再然后还要报点本地新闻:
「程静钧!」播音员扯着嗓子喊:「程静钧!林少湖同志今天给你打电话!说!写了几百封信都不回!你没有良心!又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来云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医生捂着脸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后面追。医生贴着墙根溜进了乡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进去,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