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铮挑了挑眉,笑,“那我便走一趟,不去的话,你怕是会以为我做贼心虚。”
苏晗笑着转过身去,去看红玉拿来的几件小孩子的衣物。
楚云铮漫步走进蓝静竹的漪芳阁,后者见了他,端坐在椅子上不动。宫女急得跟什么似的,屡次以眼神示意,见蓝静竹仍是不动,便转身为楚云铮搬来椅子。
楚云铮落座之后,姿态闲适,漫声道:“想在哪里修行?家庙还是寺庙?”
蓝静竹这才出声道:“寺里,王府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明日便送你离开。”
蓝静竹深深凝视着楚云铮,“我大姐缠绵病榻,不久于人世,辽王作何感想?”
“生死有命。”之于红颜薄命,楚云铮又能说些什么。
“我那不成器的四姐曾说,你冷血,寡情,你仅有的一点情意,都给了你的王妃。此际看来,果然如此。”蓝静竹语声中隐有轻嘲,“只是我不懂,你对我大姐无意,当初又为何招惹她?”
“我招惹过她?”楚云铮唇角逸出一丝笑,“我招惹过的女子,只有苏晗。我与你大姐,只是萍水相逢,注定是过客。”
“一场深情,几年痴恋,却原来,是她的一厢情愿。”蓝静竹在笑,笑着落下了泪。他的语声太过平静,平静得透着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漠然,所以,她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其实她一直以为,苏晗是值得被同情的一方,因为相信那些传言——相信楚云铮是为了利用苏晗,才有了那一场天下皆知的男婚女嫁。虽然不能亲眼见证他和大姐的前尘旧事,却坚信大姐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事实是这般残酷,他谈起大姐,不过是谈论一个友人的态度。情愿这些话没有说起,情愿自以为是地替大姐怨恨他。
“她是我此生挚友,无人能取代。”楚云铮眼底的怅然一闪而逝,淡然道,“你是她最疼爱的五妹,秉承了她的固执,却无她的清醒自知。心魔,还需自己度。好自为之。”
双脚踏过漪芳阁院内未清扫的积雪,听到积雪发出细微声响,回程中,经过梅园,入眼的是令人心惊的一片火红。这花开得如此放肆,凌人气势,惹人欣羡。
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那年冬日,幕僚府中的梅花园里,漫天飞雪中的白衣女子,对他盈盈一笑,走到他面前,语声婉转,“妾身蓝静笭,特来此地与王爷‘偶遇’。”
气质如兰的女子,孤芳自赏之姿,冰清玉洁之貌,右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不能折损她半分的美,只彰显出了她命定的执着、悲凉。
有些人很好,却无法动心。
愿意和她把酒言欢,愿意和她谈古论今,这份愿意却如何也不能转变成男女之情。
他从来不是能够勉强自己的人,之于这回事,亦是如此。
她说,不是我自恃过高,是实在想不出,会有哪个女子如我这般,懂得你心中所想,看到你心底的愁苦。
在彼时,他也想不出,还能有谁比她更出色、更了解自己。
她说你十年不娶,我便等十年之期到来。
他只得直言相伤,断了她的念想。
她便认为他要娶的女子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是与他来往甚密的重臣府中的闺秀。后来,他娶了苏晗,她曾托人带话,说恭喜他终于寻到助他成就宏图大业的人了。
那时心内不认同,却也没说什么。不想伤亦不能伤她。
如果她这样认为,心里能好过一些,再好不过。
这红颜知己,在他生命中,是很特殊的一个存在。如果她待他,也是如此,就再好不过了,不会让他连稍微的关心都不能表示。
她要的回报,是感情,是他给不起的,只能逐渐远离。直至淡忘。
也是因为这个女子,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遇到令自己刻骨铭心的感情。好在,苏晗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不早不晚。
对苏晗,自心底,他并不是以貌取人一见钟情,也并不是一丝亏欠也无。如今想想,倒情愿初见时便不能自拔。
相识之初,是皇帝授意他拉拢苏晗,因为那时太后日日算计着怎样把她拉拢到近前,利用或者铲除。
若那时苏晗存了反心,倒向太后那边,那么今日的大周朝,今日的他和她,都还身在风雨飘摇之中,各为其主,两相对峙。
初衷是要拉拢她,而后的心绪,就由不得他控制了,情形慢慢转变成自己要接近她,想每日见到她,想看到她睿智或者狼狈的模样,淡漠或者生气,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因为心里还不确定是不是非她莫属,总是以言语逗她、气她。现在回头相看,那似乎是他最不像自己却极为欢愉的一段时光。
惊觉情意深重,是在塞北之战即将结束的时候。每每于深夜在城头远望,看到独坐在旷野之中孤冷的她,总是心里不忍,总是想把她抱进怀里,细细问她: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何这般孤独。
自那之后,在她面前的他,才是最真实的自我。再也说不出那些含着戏谑、半真半假的试图打动她的话,因为那些言语变成了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不想告诉她,只想让她慢慢看到、感受到——我可以做到。亦是因为明白,她对这世间的一切心存戒备,不是言语便能打动的。
初衷也许可以忽略,可娶她进王府,是他勉强而来的结果。很多时候,其实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在她行径恶劣的时候,只能忍下心头的怒意,怕把她气到、吓到,使得距离更远。可若什么都纵容,又怕她寻机离开,远走天涯。
只有他知道,他想无私地给她自由,又自私地要挽留她留在自己身边。一直担心,有人会用和自己相同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侧目,例如香绮漠,怕香绮漠如自己以往一般投其所好,使得她被吸引,而远离自己、走近别人。
只有他知道,就算能为她舍身赴险,心里仍是有一份亏欠,仍觉得自己待她还是不够好。因为那份亏欠,一直不能坚信她已经在自己身边安稳下来、愿意一生相随。说到底,是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
真正让他看清楚、想明白的,是肖复和她之间的是非。
她从来也不曾在他面前说过肖复一字半句的不是,肖复亦从来也不曾在她面前多说一句、挑拨夫妻二人的关系。
原因,推敲几次便见分晓。肖复是义字当头的人,其次才是儿女情长;苏晗是小事迷糊大事聪明的人,最无措的时候,也只是对他闭口不提肖复。
明明有不该发生的感情发生了,他们却能将事情处理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步步退却、放下,是因为这女子的不动声色、不给别人一丝错觉。
若不是在意,若不是情深意重,他如今不知会增添多少烦扰。
他楚云铮身边有这样的两个人,是他一生最自豪的事情。亦是因此,心里无挂无碍,相信兄弟,相信发妻,心心念念的,是善待他们。
寒风袭来,吹落树上的雪花,他这才惊觉已静立多时。本是追忆蓝静笭,到头来挂在心里的却还是身边人。他笑一下,回了凤仪宫。
苏晗对他招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摆在床上的小衣物,“你看看,这些衣物都是这么小,都怀疑孩子穿不得。”
“不会。”楚云铮笑着拿起一件精致的小上衣,用手量了量,“等你好些了,去看过明浩,就不会这么说了。”
苏晗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浩是新生儿的名字。楚云铮和楚云钊的儿女,按照族谱,是明字辈。
“这么说来,你无事的时候,没少去云钊那里吧?”她有些嫉妒,更多的是烦闷,“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害喜。”
楚云铮温言笑道:“这天寒地冻的,待在房里不是更好么?”
苏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你怕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吧?总是巴望着往外跑。”
“孩子不要随了你就好,否则我岂不是天天都要看着你对孩子拳脚相向。”楚云铮一面打趣着,一面抬手轻抚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不会吧?”这个问题,细想起来真的很严重。自己不是闲得住的人,可以说是天性,可以要求别人不计较,可如果孩子也跟自己如出一辙,她真有些接受不来——那该有多累、多气啊。
“依我看,八成会随了你。”楚云铮一本正经地威胁她,“你最好还是少动四处乱跑的念头,不然以后有你烦的。”
苏晗只用了片刻去纠结,之后就无所谓地道:“管教孩子是你的事,我才不管呢。”之后就问他,“你怎么安置蓝静竹?”
“明日就把她送出去。”除了蓝辉祖不高兴,这其实是对谁都好的事情,考虑到蓝静笭,又道,“能瞒就瞒一段时日,相府里的人,也有一两个好人,还是别让她们为此事伤神了。”
“那是圣上给你的女人,轮不到我管,你说怎样就怎样。”苏晗做起了甩手掌柜的。原想着打趣他一两句蓝静笭的事,可话还没说,就觉得那样是对蓝静笭莫大的不尊重,也便若无其事。
闲来无事,苏晗便跟楚云铮到前殿,翻阅大臣的奏折、燕京那边的眼线送来的消息。于是知晓,皇帝将朝臣发落了不少,有的下狱,有的责令返乡永不录用,朝堂里多了一批新面孔,而宦官的权势愈来愈大,如今已是公然参与朝政、对部分大臣穷凶极恶的钳制、打压。
“长此以往,失臣心、失民心,天下又要起战乱。”苏晗对着几个自己熟悉的大臣名字扼腕叹息。
楚云铮问道:“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苏晗淡淡一笑,“有人自取灭亡,谁又能阻止,只是……”她只是挂念太夫人和苏陌。
“先看看形势,过些时日再说——如今即便我有心,太夫人怕是也无意过来。”
“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一点,”苏晗懒懒地躺下身去,枕着他的腿,皱了皱眉,“都是为彼此着想,反倒不好办了。”
楚云铮的手指滑过她乌黑的发丝,温声道:“事到临头之际,总会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的。”
“嗯。”她相信,这件事之于他,不是难事。如今不过是需要耐心等待些时日,等待一个契机。有他陪伴、被他照顾的日子,真好。她抬手,手指滑过他俊颜,“有时候会想,若没有你,我如今会是什么情形?”
他低头看她,“想出结果没有,会是什么情形?”
“想不出,若没有你,不可想象。”她对上他的视线,目光清澈,缓缓绽出一朵温情的笑。
他将她抱起来,容颜相互贴近,唇齿交错。
成婚至今,他们已对彼此太过熟悉,甚至对彼此的身体了若指掌。可这次,却宛若初次亲吻一般,心底的悸动,令呼吸都被压抑。
唇齿相依,长久痴缠,不愿分离,却无关情欲。
只关情。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两情相悦、两心相溶更令人欢喜、平静。
谓之欢喜,因我在爱的同时,你亦如此。
谓之平静,因我日后的生涯,有你相随。
这一日,这边厢岁月静好,香绮潇却有些焦头烂额的,站在厅堂里,对着一大堆的账册手足无措,呆愣半晌,索性把部分账册抱到怀里,转进寝室,一股脑丢到床上,对肖复道:“我打理一个将军府都手忙脚乱的,我兄长这些产业,还是由你掌管吧,你不管的话,我就直接给辽王好了,太多太乱了,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产业?”不为香绮漠的富有而喜悦,反倒不胜其烦的样子。
肖复故意逗她,“你把这些账册当做剑谱,就能静下心来看了。”
香绮潇微红了脸,“连你也笑我是武痴。”
“先跟我说说,怎么忽然间就答应你兄长了?”肖复握住她皓腕,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对你、对辽国都是好事,我当然要接管过来了。”继而,脸色更红,“只是,我兄长和我说过些什么,我此时已全都忘了,如何打理,我是一点也不晓得。”
“等我慢慢教你。”肖复因为她这几句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香绮潇连连摇头,“不学,你找人打理就好。”
都说锦帛动人心,到了她这里,却是大相径庭,她这样子,更像是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肖复问道:“你和你兄长,为何会这般疏离?”
“他离家这些年,每年只是命人往家中送几张银票,始终不见踪影,换了谁又能不寒心?”香绮潇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其实,我小的时候,他待我是极好的。可能也就是因了落差太大,才愈发怨恨他的凉薄,觉得他眼里除了女子、钱财,什么都没有。”
“男子在外面,冷暖自知,他的不如意事已嫌太多,你还是尽量体谅他一些为好。”在肖复眼里,香绮漠是除了钱财一无所有的人,又因了香绮潇的关系,不是不同情他的。
香绮潇应声点头,道:“那我就听你的,平日里多去他那里走动走动。”
是这样柔顺乖巧,全心全意地为着他好,为着让他欢喜、如意。娶妻如此,该知足了。他想。
夜里,肖复沐浴后歇下,熄了灯烛,手犹豫着抬起、放下、又抬起,如此反复。伤势已经痊愈,每日同床共枕,做什么吧,仍是觉得别扭,不做什么吧,又觉得不像是夫妻该有的状态。做男人做到他这地步,是不是太奇怪了?
此时,香绮潇翻身投入到他怀里,手臂安安静静地环住他,轻声道:“如今这种光景就极好,先维持现状吧。何时你真的把我放到了心里,何时再……你每日都在我眼前,我已经知足了。”
是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他听了,却没有半分欢喜,反倒有些忧伤,为自己,更是为她。她如今所付出的这一切,要他如何偿还。侧过身去,手臂圈住那娇弱的身形,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香绮潇身形微微动了动,寻到舒适的位置,安然闭上双眼,无声地笑了一下。是真的,每日见到他,不时看到他的笑脸,她已知足。从嫁他那一日,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些。
直到春节的来临,再到春暖花开,香绮潇和肖复每日忙碌的都是整理香绮漠那份庞大的财产的账目,一个潜心学习经营之道,一个用心指点。
香绮潇听从肖复的话,不时去香绮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