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湛蓝,星河璀璨。
楚云铮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繁星。
娘亲在去世之前,说不怕,好孩子,不怕,娘亲不会离你而去,会在天上看着你、伴着你。
那时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愿意相信娘亲善意的谎言。
那时不知,死亡的真相,是死者已矣,空留生者肝肠寸断。
死亡即是永久的别离。
别离之后,想见熟悉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里。
别离之后,想重温温暖的怀抱、双手带来的安抚,只能在梦里。
清醒时什么都没有,除了浸入骨髓的思念的痛,什么都没有。
清醒时希望在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悲伤的梦,希望忽然梦醒,而娘亲还在,就如她离去时对自己的那般不舍——终是不舍,所以放不下,不能离开。
一次一次希望,一次一次失望。
于是用渊博的学识、精湛的武艺、扬名天下的荣耀来填补那份疼痛带来的空虚,用冗长的等待、静默的隐忍、无形的报复来填补那份疼痛带来的怒火。
最终得到的不是如愿以偿的满足,是更深的孤寂。
他多愿意用如今的一切去换得娘亲的不曾离开,多想和别人一样承欢膝下、母慈子孝,多想娘亲的离去是寿终正寝,而不是被多年前的一桩意外夺去了性命。
看着娘亲疼,看着娘亲累,而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帮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年深日久,对娘亲的记忆却始终鲜活如初,对自己的记忆,也始终停留在那一年。之于这段殇痛,内心里的那个自己,其实一直未曾长大。
苏晗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到走廊里去寻楚云铮。
她是被翡翠唤醒的,说他还没回去,独自逗留在泗水畔,建议她去看看。
她当下有点恼,命翡翠熄灯回房就寝,自己翻了个身,试图继续入梦。思忖片刻,却睡不着了。他不是跟自己较劲生闷气的人,这么晚还没睡,想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吧。于是摸黑穿上衣服,独自出门,过来寻他。
陷在藤椅里的黑色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寂寞、疲惫,周身被忧伤的气息笼罩。她心头一震——从来也没见过他这样。他最是警觉,今日竟是不曾发现她已到了近前。
他静静凝视着空中繁星,希冀与失望在他眼中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生恻然。
你在寻找什么?你又遗失了什么?
可她实在不是能温言软语询问、开解人的性子,当即也只是握住他的手,施力带他起身。
“还没睡?”他在起身之际,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事实是她已经睡了一觉,可话却不能这么说,就笑道:“你不在,睡不安稳。”
他自嘲:“除了被你利用,原来还能安神。”
“你还真记仇了啊?”苏晗笑着和他下楼,走上铺设在湖面的小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不帮忙的话,我还真要费些周折才能促成此事。”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你把内宅交给别人打理好了。”苏晗扭了脸,“我若做什么都要先征得你的允许,还不如做个闲人来得舒坦。”
“夫妻不就是要凡事商量着来么?”
“那也得看事大事小啊,自己就能决定的事,为什么还要和你商量呢?”
楚云铮一挑眉,“这事算是小事?”府中平白多了个人,也算是小事的话,那还真没什么大事了。
苏晗不肯正面回答:“我能善始善终就是了。”
“凡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内宅诸事,比起你擅长的军务还要棘手。”她不曾经历过内宅的纷争引发的诸多烦扰,自然不会想到多一个人就意味着诸多风波。本意,他不反对此事,只是有些担心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日后若真风波不断,她岂不是会被弄得措手不及。
“到那时再跟你商量也不迟啊。”苏晗有些悻悻的,“你别让我觉得费力不讨好行不行?我这也是帮肖复解决了后患,你不替他谢我也就罢了,反倒这种态度。”
“过两日他自然会亲自上门道谢,何须我多此一举。”楚云铮也懒得再说这件事了,她根本听不进去,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与其和她拌嘴,倒不如多做安排以绝后患。
说来说去,她和他,都没把彼此话里的重点当回事,全是敷衍而过。他是因为在乎才不相信她的能力,还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没有达到相互信任的地步?苏晗分辨不清,当即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察觉到她止步不前,回转身来望着她,以目光询问。
“我是在想,你是怕我遭人暗算,还是要把我变成一个姿态卑微的内宅女子。我带兵杀敌时,你也不曾这样计较过我的临时起意。”苏晗茫然地看着他,“说到底,你和别人一样,是么?到了家里,你是一家之主,不能容忍我做主什么事。”随即,就现出怅然,“你看,成亲就是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让人生出嫌隙来。日子久了,真不知你我会变成什么情形。”
她居然会生出这么多的猜测、这么多的抱怨——楚云铮没奈何地摇头,她这日子,还是太闲了,闲得她遇事开始胡思乱想了。握住她的手,带她走进无忧阁,“除了怕你日子不好过,我什么都没想过。”
苏晗心里就是一暖,也由此,开始良心发现,检讨自己的不是之处。想到他在泗水畔的样子,心绪有些起伏。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个凡人,都有自己的愁和苦,都有自己对任何人也不愿讲述的前尘旧事。
进到房里,楚云铮去沐浴洗漱的时候,苏晗的心绪又转到了蓝静笗头上。要给她和楚云铭安排一个合适的、便于监视的住处才是。反正那位二爷的住处本就有些奇怪,在后花园,那么在后花园的哪栋宅子里又有何不同呢?她板着手指,数着自己知道的建在后花园的居所,一一排除,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泗水畔。不知道楚云铮同不同意,那可是他以前常年居住的地方。
楚云铮走进来,熄了灯烛,躺在她身侧,习惯性地展臂,将她揽到怀里,温热的大手游走在她的身体。
苏晗扭了扭腰,“先别闹,我先跟你商量件事。”
“能让你跟我商量的事,必不是什么好事。”楚云铮托起她身体,除去她的衣物,“明日再说。”
“就在此时说……”
“不准。”楚云铮用实际行动让她闭嘴。
苏晗四肢勾住他,猛地一个反身,把他压在身下,坐起身来,狡黠地笑着,“我也不准你碰我。”
“你乐得辛苦,我为何不成全。”楚云铮随之轻轻笑起来,探手解下她身上仅剩的肚兜儿。
她俯身,双唇摩挲着他的脸颊,唇角,“我辛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说说看。”
苏晗学着他的样子,双唇游走在他颈部,末了,吮住一小块肌肤,以牙齿轻咬着,慢吞吞地说道:“把你泗水畔腾出来,给要进门的蓝姨娘和你二弟住,行不行?”
楚云铮的手指滑过她的脊背、细腰,“你觉得呢?”
“我让你说行不行。”苏晗松了口,唇往下移,落在他的颈窝、胸膛,“行不行啊?”
“我想想。”他的手又滑至她的胸部,轻柔地覆住。
“想什么想,就答应了吧,王爷。”苏晗笑笑地贴近他的容颜,吻了他双唇一下,以舌尖描绘他双唇的轮廓。
“这王府都是你的,你做主便是。”他笑着环住她的颈子,捕捉到她调皮的粉舌,吮入口中。
随着他的气息越来越灼热,她迟疑着,最终没有临阵退缩,带着几分赧然,与他身体相溶。
漆黑长发自她肩头滑落,落在鸳枕上,落在他肩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柔弱无骨的身体,宛若令人迷失的蛊毒,令人沉醉其中,只愿沉沦,不愿罢手。
他坐起身来,把住她的纤腰。
她闭上眼睛,依附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随着浪潮起伏的一叶小舟,迷失,随波逐流,直至被湮没。
她唤着他的名字,双手扣住他肩头,愈来愈用力,直至周身虚脱无力,将脸埋在他胸膛。
静静相拥许久,她才抬起脸来,捧住他的俊颜,凝视着他的眼睛,似是看尽了他心底所有的荒凉,继而,漾出一个无辜的笑,“有我陪着你,有我气着你,你以后就没时间不高兴了。”
他神色一滞,明白了这话所为何来。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他是那么用力,似要将她融入身体一般。
第六十七章
锦良宵
春风里的柔暖,烘托得人心情愉悦,看什么都觉得十分喜人。
蓝静笗入门的日子就快到了,苏晗走进紫竹院,去和静太妃商量纳妾事宜。府里的人,因为没经手过这种事,即便见多识广的管事妈妈,因了蓝静笗的出身,也不敢多嘴建议什么。静太妃是过来人,苏晗要问,也只能问她。
见过礼,落座之后,苏晗把来意说明。
静太妃明显比往日的气色好了几分,闻言笑道:“怎么你还亲自过来了,稍后把管事的婆子叫来,我吩咐她们便是。”
苏晗笑应道:“我是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还是来问过您比较妥当。”
“当年这种事倒是没少操办,”静太妃语声一顿,苦涩一笑,“如今想想,那时我主持中馈,第一个进门的妾室,便是王爷的生身之母。”
忽然抛出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怕她不知道楚云铮的出身,还是希望她因此看轻楚云铮?苏晗笑着接口道:“是么?由此可见,英雄不问出处。”继而起身,“我把管事的人唤来,此事就有劳太妃了。”
苏晗走后,有侍女给静太妃端来茶盏,似是无意地道:“王妃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好好儿的,怎么要给二爷纳妾?”
静太妃脸色阴沉不定,“说的不就是么?也不知她是太精,还是太傻。”
苏晗回房的时候,遇到了香绮潇,见她要出门的样子,就把红玉翡翠派给了她,笑道:“这两个丫头也是喜欢热闹的,你带她们到外面去看看花红热闹。”
香绮潇的心情,和苏晗在山东时一般无二,再好的景致,没有人分享,也会变得无趣,当即笑着道谢,带着两女子步履轻快地出门了。
苏晗走进无忧阁的时候,恰逢楚云铮回来。他一早去了趟宫里,向皇帝复命。
皇帝因为最近太清闲,改为五日一早朝——没办法,楚云铮、肖复、蓝辉祖这三个人都太勤快,帮他打理一切,需要他劳心费神的事情实在是太少。
得知了几名京官收受贿赂,皇帝没有任何迟疑,下旨严查,之后,又闲谈几句,楚云铮告退回到府中。
楚云铮换了身衣服,转回厅堂,见苏晗正在查阅账册。他便从书案上取了本书,歪在大炕上,边看书边漫不经心地道:“圣上也很挂念太夫人和苏陌。他已命人将苏府收拾出来,恢复了苏陌的侯爵,等着他们母子二人回京。”
这事情一听便是苏月的主意,苏晗心里极为不痛快,可又能如何,人家就说是思亲心切,你还能拦着骨肉不能团圆么?苏晗沉吟片刻,道:“回不回来,还是看太夫人和苏陌的心意吧。终归是贵妃娘娘的亲人,我让他们如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若是存了这心思,拦也拦不住。日后多加留神照顾就是。”这是她的家事,楚云铮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她从未细细跟他说过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隔阂有,但是深不深,他不得而知。
之后几日,苏月又连续召见苏晗几次,话里话外,都是在打听太夫人和苏陌的下落。苏晗态度如一,只说不知,用意很明显,有办法你就想辙,没办法就忍着。
又过了几日,苏月有了喜脉,龙颜大悦,顺势加封她为皇贵妃。又命各地张贴皇榜,称皇贵妃苏月身怀龙胎,然而思亲心切,茶饭不思,只盼母女姐弟团聚,方能排遣心中愁苦,如此才能保住龙胎。
女儿得盛宠,又身怀有孕,太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会赶回京城的。苏晗得承认,苏月道行不浅,运气也实在是不错。楚云铮问起她的意思,她就说顺其自然就好。这样的情形,若再出言阻拦太夫人,就是她不孝了。
又一个怀孕的,这春日里的喜事还真是不少。想到这一点,苏晗不由得对自己多留意了几分。这种事,心里有数才好,不能整日里糊里糊涂的了。闲来她称自己不适,请了太医来把脉,顺带问了问自己的情况。
太医把脉、询问之后,请她放心,说只是体内有些寒气,开几服药,调养些时日就好。
苏晗闻言松了一口气,能有为人母的一天,却也不是现在,这结果很好。太医给开了药方,她压了下来,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想着等过些时日再去照方抓药。
蓝静笗过门前一日,肖复过来了。楚云铮在前面的银安殿,他来到无忧阁,自然是有话和她说。
苏晗命人上茶,笑盈盈看着肖复。
肖复就问起太夫人的事情来,“令堂、令弟正在返京途中,王妃可有什么吩咐?”
“随他们心意就是。”苏晗不欲多谈此事,便打趣道,“真是没有肖大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肖复垂了眼睑,看着手里的茶,“不知他人心意,似乎也不知自己心意。”
苏晗挑眉,“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准确地说,懂得前半句,不懂后半句。
肖复就是一笑,“我都不懂,王妃又怎会懂得。”
苏晗委婉地催促他快把香绮潇娶进门,“潇潇每日出门闲逛,她性子单纯,若有有心人日日哄着,肖大人到手的珍宝可就要飞了。”
“若飞了,也就注定不是我的。”肖复对这回事看得不是那么重。
“可你明明……”苏晗匪夷所思地审视着他,只是那人敛目看着杯中水,无从窥探他的心迹。他明明是喜欢香绮潇的,初见的惊艳,路上的紧张以至失措,总不会是假的吧?
难道仅凭这些,不足以验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是否有情?她无奈地皱了皱眉,感情这回事,她自己都云里雾里的,还是少说为妙。
肖复又喝了一口茶,抬眼看着苏晗,“王妃认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