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圆润剔透,夜空般深邃的黑。
片刻,我听到他略带沙哑和无奈的声音,从那薄削优雅的双唇中,低低溢了出来:“你来了,西芮丝……”
~第四章美丽到虚幻的美丽~
“你来了,西芮丝……”
我脑子里把这人的话再次过滤了一遍,没错,这外国人对我说的是中文,并且,还很利索。
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不断有暗红色的花在裹着他身体的白床单上漾开……他嘴里叫的是西芮丝。
如果我有英文名,我想我会叫薇薇安、辛西娅、辛蒂、玛丽……但决不可能是西芮丝,因为它的发音,让我想起天狼星——Sirius。
男孩子用更合适吧,这样的名字。
许久,见我没有动静,那人支起身坐了起来。腿挪下床的瞬间,松垮在他身上的床单软软滑了下来,盘横在腰际,露出他赤裸的上身。
他的身体很漂亮,同他那张脸一样,可以说是种艺术美的极致体现,当然,这得排除从肋骨到小腹,那个深得可以看到后背的血洞之外。
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内脏缓缓的蠕动中泌出,他不得不一直用手小心按着腹部,以防止身体内某些器官,因为他的这种姿势而从血洞内滑出……
我的腿一软,直直跪倒在了地上。
死死瞪着他的身体,却又被他用一种近乎是悲悯的眼神,静静注视着我自己。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点因为伤口而痛苦的痕迹,而我光是看着,都觉得身体和他伤口相同的那个部位,隐隐痛得蚀骨。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手用力捏紧,努力克制着反胃的冲动。
半晌,他挪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沾满了血迹的床单滑落到地上,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蹙着眉,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伤口已经不再需要他仔细留心了,就在刚才我俩对峙的那点时间,伤口边缘用着肉眼能够辨别得出的速度,一分一分地愈合起来,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大张着的黑洞上,灵巧而轻快地编织缝补着。
这情形似曾相识。
我曾亲眼看到一只全身干瘪的僵尸当着我的面脱落死皮,生筋长骨……那时候我以为是我的幻觉。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短短几分钟内身上几乎是开膛破肚般的伤口迅速愈合,不借助其它任何一种力量……如果我们把一切我们认为不可思议的现象称之为神迹,如果我们把能创造一切神迹行为者称之为神,那么……它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的伤口,他静静看着我的眼。
就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伤口在我眼前合并成一条细线,又在不出几秒的时间化作一丝红晕隐去后,他伸手抓住我的下颚,迫我看向他的眼睛。
“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眼神是悲伤的,带着种淡淡的失望。似乎相比之下更能令他疼痛的,不是刚才他身上巨大的伤口,而是现在,我惊恐得有些发抖的神情。
“放开我!”被血液濡得冰冷湿滑的指一个激灵,我回过神的同时身体后仰,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从干涩的喉咙里冲出的声音,尖锐,刺耳,有些走调。
他嘴角牵了牵,片刻,蹲下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西芮丝,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嗖!”扫帚柄从地上旋出一道弧度,直抽向那人毫无防备的脸庞!
我相信这个不屑于我的惊惶的男子,他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去把地上的扫把抓在手里,然后在他最接近我和最不设防的时候攻击他。
可是我却错了。
他两指拈着扫帚细长的身体,美丽的眼睛里失望更深:“我没想到,成了人,你学会了人所有的愚蠢和无能。”
话音落,他的手轻轻一松,而我随即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我听到他似乎轻轻冷哼了一声。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撕下窗帘,代替床单包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窗帘是纯白织花的,缠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分外飘逸动人。
他真的美丽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可是,我却并不想花力气赞美这样一个对我满眼都是轻视的神。
“西芮丝,”
“这里没人叫西芮丝。”他的声音漠然而沉静,所以我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为漠然和沉静。
或许我的语气让他有些意外,怔了怔,他微微一笑:“一直叫惯了,也没想过你会不会接受这个名字,那么,现在的你,我该怎么称呼?”
一下子高傲,转眼间却又变得温和有礼,倒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正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房门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砸响了。
“砰!砰砰!砰砰!”
“优!在不在!是我!”
我认出了阿森的声音。他不是去见客户的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才迟疑了片刻,身旁忽然响起淡淡的话语:“优,还不快去开门。”
回过头,我嘴巴张了张,不晓得说什么好。
那男子背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打开了,冷冷的风扑面贯进来,吹走一室血腥,吹起他的发,像漫天温柔的柳丝。
门开,阿森微微急促的喘息,夹杂着身上尚未褪尽的阳光余温,朝我扑面而来。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神情,带着某种不安和焦躁:“阿森,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我。
平息了呼吸,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身后。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从背后隐隐传来的体温,近在咫尺。
突然间我的后背猛地一痛。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整个人已跌倒在身后那名男子散发着淡淡薰香的怀里。
与此同时,有两道声音,用着不同的温度,同一时刻在我耳边响起:“他很危险。”
相同的话,在同一时间从两张不同的嘴里吐出,令我不得不惊讶于两人间的默契。我抬头看看把我牢牢抓在怀中的男子,再望望对面的阿森。
阿森平日里向来温柔散漫的眼神此刻一点点都找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过这样的神情,陌生,犀利,冰冷,如同两把磨尖了的刀,直直对着我身后的男子。
而那男子的眼神也是冰冷的。虽然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在他眼中找到过多少温度,但现在这样的目光,让我心寒……
我的牙关忽然控制不住地打起架来。冷……很冷……这两个人的目光让我好冷……抬头看着天花板,惨白惨白的,和我身周的空气一样,森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觉得自己身体抖得厉害。
身后禁锢着我的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了,我觉得后背很痛,他要把我的背扯裂了……厌恶这种感觉,厌恶!
不加任何思索,我咬紧牙,抬脚朝他齿裸的脚背上狠狠跺了下去!
我喜欢穿大头皮鞋,有着厚厚的橡胶底,每只都轮斤来算的。就算他再能忍痛,也一定防备不了我这一下突如其来的重袭。
我猜对了。
吃痛,他的手一松。
而我立刻从他身边直窜出去。扑到阿森面前时,我看到他嘴巴动了动,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也不想去听。我一把推开了他,几乎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发疯似的奔下楼,仿佛后头追着一群猛兽。
可能从小到现在,我都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快到一楼时,被突出的扶手撞了一下,我整个人朝楼梯下滚去。幸好不是直跌下去,因为在下坠时我的手朝扶手上牵了一下,牵掉一层皮,却也因此,让身体像皮球一样滚落到地面,痛归痛,尚不至于头撞地。
落地的瞬间其实我什么感觉都没的,被磨破皮的手如此,一路滚到底的身体也如此。耳朵里只听见楼上飞速而下的脚步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小区外奔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什么。他们两人间互相交汇的冰冷目光,并非是对着我,可我却疯狂地想逃。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一直到头顶的阳光开始让我觉得晃眼,一直到面前大道上大量出现的车流让我觉得混乱,我身上的疼痛,这才一并开始发作。
我跑不动了。
坐在马路边上,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手心里的血随着钻心的疼滋滋往外冒,我抱着自己的膝盖,突然哭了。
已经很久,没有哭得那么痛快过,只觉得那些泉涌的泪,坏了的水笼头般怎么样关都关不住。
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就跟刚才突然无缘无故朝外逃一样,那原因,根本不知道。
随手抹抹泪,烈日当空,车来人往,时不时的有人朝我这边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手接触到脸的时候,一阵胀痛。抬起手心,才发现刚才鲜血淋漓的表面,此时已经红肿一片了。膝盖和手臂倒是不疼,可是一块连着一块的淤青,看着有些糁人。
我吸了吸鼻子,用红肿的手摸摸淤青的腿,眼眶一热,泪,竟然又涌出来了。
肚子有点饿,可是钱包在家里,我一口气跑出那么远,不叫车,我真不知道这种样子该怎么回家。原来冲动和吗啡是一样的,一旦消失了,那支持和麻痹着人神经的力量,也就消失干净了。
我低头枕住膝盖,肚子里叽里咕噜。
该死的……
“看风景呐?”一道身影,在我眼前遮挡住一片阳光,晃了晃,紧挨着我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而随即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把头埋得更低,我不打算理他。
“下次想跳楼跟我说一声,给你找个替身。”
“我哪有跳楼!”刚开口,我就后悔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是挺笨的。
阿森笑得挺开心,因为我总算抬头看他了。然后他笑得幸灾乐祸,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两只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我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可在看到手心亮晃晃的肿块时,急忙缩了起来。
“笨蛋。”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轻轻骂了一声:“你干吗呢,逃得跟赶投胎似的。”
“你乌鸦嘴啊!就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我恨恨地抽回手,力气大了点,疼得我一咧嘴。
阿森没言语,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支,低头点燃。
闻到烟味,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不喜欢闻烟味,但我喜欢看他抽烟的姿势,优雅,很好看,即使是坐在大马路边。
“他从哪儿来的。”许久,从口中缓缓喷出一缕薄烟,阿森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漫不经心地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家那个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怪物。可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又怎么会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我家,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不知道,上午一回到家,就看到他了。”
“听上去你好像不认识他。”
“从没见过。”
他把烟掐灭,随手弹入边上的垃圾桶:“那为什么让他进门。”
“阿森,你在审问我?!”我用力站起身,可膝盖上好象缠了两块厚重的湿布,硬是让我重新跌坐回了地上。
“那叫关心你。”
“你少来!”
“好吧我在审问你。”
“你去死吧!!”
“死之前让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他微笑着朝我伸出手,一副英雄救美的臭屁样子,我很窝火。
阿森的个子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他的肩膀很宽,趴在上头,随着步子一摇一晃很舒服,让我想起故去的父亲……嘴里忽然落进几缕发,我这才留意到,他那总是很神气地束着的发,可能在追我出来时散落了。长长的,软软披散在脑后,不时被风吹起,拂在我脸上,带着种绒毛般的温柔和一丝浅浅的洗发水清香。
“阿森,”
“干吗。”
“那个人不是我放进屋的,进去时他已经在我屋里,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进来的。”
“哦。”
“哦什么哦,就知道你不会信。”其实,如果换个人同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何况是他。
“信,为什么不信,辛辛苦苦把牛吹得满天飞,总得有个人给捧捧场是不。”
我无语。
反正,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他信或者不信,无所谓。
“喂,可别睡着了,本来就沉,一睡着你会比猪还沉。”
“死黄毛!再乱说话我把你头上的毛都拔光!!”
“怕了你了大姐,别乱动,我这可是在穿马路。”
很快,我们已经回到居住的那栋楼。
一路无语,偶然碰上一两个认识的邻居,冲着我们点点头,有些暧昧地一笑而过。
“优,”背着我朝六楼爬的阿森,在一个转弯过后,忽然开口:“为什么会突然逃出去,像疯了一样,我都来不及拽住你。”
我愣了愣。为什么,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想知道。可是,有一个问题现在却更让我想知道:“那你先告诉我,你说他危险,为什么。”
沉默。
他背着我,又上了一层楼,然后我听见他轻轻笑了笑:“当然,看到个陌生人在你家,而且还披着条窗帘,怎么着都感觉不像是个安全的人。”
“那他为什么说你危险。”
我感觉身体下他的步子顿了顿。只是片刻的滞缓,不用心,几乎感觉不出来。
“呵呵,我哪儿知道,这你得去问他。”
“你认为他现在还会在我屋里?”
“优,你当我是先知?”
说话间,他已带着我站在我家的门外。轻轻放我下地,他看看我:“要进去?”
“这是我的家,不进去还能去哪儿。”我一瘸一拐蹭到门前掏钥匙。
“如果他还在里头……”
“那就撵他走。”
“我陪你进去。”
“不要。”很干脆地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