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蹦蹦跳跳的跑在前面,心中说不出是否还夹杂着失落与凄凉,为这艳阳高照的春日我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
“楚儿,你先别跑。”仙儿在后边儿叫我,“一出来你就疯跑!我回去就告诉你吉平姐姐去。”她嗔道,“过来。上那坐会儿。”
我回头一笑,走过去搀着她的手。
“宁儿,你们不是要摘柳条儿编花篮么?去摘去吧,我在亭子里等着。”仙儿拉着我的手跑上了亭子。几个小丫鬟巴不得一声儿,都朝着花圃儿去了。
我取过一个狐皮褥子铺在石凳上,与仙儿坐下。看着远处宁儿她们在攀折柳条,仙儿笑着说:“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牡丹亭》?”我笑道。
“你还知道这个?”仙儿低头一笑,说:“前几年,额娘带我进宫贺寿的时候听过的,我可喜欢了。可惜现在是国孝,听不了戏了。”
可怜,这倒霉时候什么娱乐都没有,她们也只有过年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听戏解闷。可怜的小仙儿。
“你进过宫?是给慈和皇太后上寿么?”我对这个最感兴趣。
“不是,那时候大行皇帝在位,宫里是端敬皇后的天下。姑姑位份低,又不得宠,虽然有三阿哥,却又不能常在身边陪伴,很凄惨。当时端敬皇后还是皇贵妃,我们是去给她上寿的。”仙儿不经意的说着,又道:“谁知到端敬皇后没福气,她的四阿哥出花殁了,她自己也出了花。”
我猛然想起给我种痘的老和尚,他曾说:“福临,他上个月死了。”
仙儿看我犯楞,轻轻推了推我。
我忙回过神儿说道:“天花是会传染的。而且不容易好。”
“是啊,听说大行皇上也是出了花才驾崩的。宫里天花蔓延,三阿哥也出过花,他命大有福气,才好了。”仙儿玫瑰色的手指甲轻轻托在粉润的脸蛋上,逐渐显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三阿哥不就是……”我瞪大了眼睛问道。
“哎呀,大不敬了。什么三阿哥!早应该叫‘皇上’的。”她的小手拍了拍嘴唇,又微笑着合十双掌谢罪。
我一笑,三阿哥就是康熙皇帝。高识君给我讲过:康熙皇帝在世时一共有三位皇后,一是首辅大臣索尼的孙女孝诚皇后,第二个也是辅政大臣之女孝昭皇后。第三个就是他的表姐妹,佟国维的女儿孝懿皇后。
眼前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将来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不禁对仙儿肃然起敬了。却又忍不住细问下去:“你见过皇上?”
仙儿笑道:“那怎么没见过,以前进宫常见着,我还陪着皇上念书,遛弯呢。”
我会心一笑。
这时候宁儿她们已经举着几个编好的翠绿的柳枝花篮向着我们跑过来,还有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各色新鲜花朵。我们便陪着仙儿在亭中修剪花枝,插花佩柳,说说笑笑。
真是讽刺,前世我活了二十一岁,今世活了六岁。由于在肖家村的这几年生活极其的困顿,我特别少言寡语,成天木着一张小脸不吭声儿,觉得自己的智力也已经向着六岁发展了。
到了这里的好处当然是住得好,吃得好,不干活。在肖家村的时候,我被打骂之后常常一个人住在小柴房里。几年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吃到过面和米。想起上辈子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也只能无声的叹息了。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不用为活下去发愁了。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手上的皲裂冻伤已经全好了,现在是一双胖乎乎的柔嫩小手,脸也变得圆和了。有时候自己照镜子,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让我喜忧掺半。
□烂漫中,我与几个小丫鬟们坐在门廊外的石头台阶上,吃着红樱桃。
“楚儿,别坐台阶上!让嬷嬷看见了说你。”仙儿在园中招呼我,“好吃么?我特意给你留的。”
碧绿的荷叶托着玛瑙一般剔透的小樱桃,鲜艳可爱的颜色深深的映在我的眼睛里。酸酸甜甜的清香味道从我的舌头渗入心中,“好吃。”我含着樱桃,微笑着回答。
夏日才过,叶落秋风。
“格格,别跑那么快!”我焦急的喊着,催动自己的所骑的栗色小马驹,“驾!”
十几个家人小厮也都各催马匹,快速的向前方一匹雪白的小马包抄过去。
“楚格格,你也小心。”一个年长的家人掠过我身边时候提醒我,“手里提紧了!”
仙儿骑乘着一匹白色马驹,身穿着玫瑰色百蝶串花的箭袖长袍,外罩鹿皮褂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一丝不乱的辫子。高举着鹿皮软鞭,口里喝马前行,马蹄子带起一地昏黄的枯叶,她的身影飞掠过枫叶树丛,在淡红的树影中,留下一道瑰色的印迹。
小马终究跑的慢,几个骑术好的小厮已经催马赶上,却也不敢档路,只好在前方护持奔跑。我也打马赶上,随众而行。
众人维护着仙儿又跑了几圈,速度才慢下来。
“行了,你们躲远些吧。”仙儿勒住了马,收鞭笑道,“楚儿,过来。”
众人见她停了,也就慢慢散开。我一提缰绳,与她并辔而行。
诧异么?这两年中我学会了骑马,当然是陪着仙儿学的。因为我的身材太矮小,只好找了一匹小马驹给我。仙儿大我两岁,身量高些,她骑得则是一匹极难得的千里名驹。
“你还真是胆子大!”仙儿笑道,“像模像样的!可不像她们。”她向着跑马场边上一座棚子扬了扬脸。
棚子里面是陪同仙儿一起来遛马的众丫鬟,她们都不来骑马,只是等着伺候仙儿回去。
我沾了沾额头上的汗珠儿,笑了一笑:“你才真是胆子大呢!竟然跑那么快。”
“咱们满洲人,骑射得天下。就算是女子,也不该忘了祖训。”仙儿说道,翻身下马。
咱们满洲?我从来不接口这样的话。只是跳下马,跟她走去。
说实在的,骑马我倒不怕,可是我现在的身体只有七八岁,身材十分矮小,力气又很弱。上马下马时有个马高蹬短,骑乘中有个人仰马翻都是要命的,还好的是骑了这些回都没出事。他们给我的这个栗色小母马非常老实,跑的也很慢,这让我时常赶不上仙儿的速度,她非常喜欢纵马狂奔。
棚子里的吉平,宁儿等丫鬟都迎上来,端茶递水,又忙奉上手巾给仙儿擦脸。吉平吩咐众丫鬟陪着仙儿歇着,回身叫我道:“楚格格,来。”
我上前答应。
吉平的一双丹凤眼带着细碎的精明,说话伶俐而刻薄,“你现在常陪着格格,跟着上学,跟着骑马。因为是老爷太太看你人小稳重,懂事。大格格千金贵体,不能出一点儿的闪失。平平安安的,不只主子们放心,我们当奴才的服侍一场也落个安稳。格格得懂这个理儿。”
我听着,脑子里已经是转了八个弯儿,这是什么意思?怪我陪着骑马了?怪仙儿骑马狂奔,我没有劝?当然不可能给我时间思量,我忙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何况……”吉平垂了垂眼皮,淡淡的又说道:“我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你不是这里正主子,全靠格格扶持不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里有话。吉平是仙儿房里的最大的丫鬟,自小照顾仙儿的,掌管衣履首饰,也掌管着一众小丫鬟们。她是佟佳氏的包衣奴才,汉军旗下。凭借着她的身份,也因为她的年纪最长,连仙儿也会听她的,平常对我当然多是冷言冷语。如今她说这些……
“是。我都知道了。”先答应着再说。
她说完,转身去了。我看着她高挑的背影,冷冷一笑。
回府的马车上,仙儿与吉平乘着一辆八宝粉盖车,我与宁儿在后面乘着一辆小小的绿绒骡车。本来我该和仙儿坐一个车的,但吉平借口要在车上给仙儿换衣服,把我挤了下来。
这种大户家可不好混。众人勾心斗角很是严重。其实不外乎争吃争喝,争活轻活重,争脸争面,或者根本就是“不争馒头争口气”。让人看的哭笑不得。比如今天,争着把我从仙儿身边挤开。
我靠着车壁,昏昏欲睡。宁儿东张西望的,她叫道:“楚格格,进城了。”
我睁开眼睛,顺着她掀起的车帘子一看,巍峨的德胜门城楼已经在诸多霜叶的掩映之下近在眼前。我又闭上眼睛,说道:“好像你没见过德胜门似的。”
宁儿撂下帘子,推醒了我,说道:“我是要和你说话!”
我被推醒了,只好笑着说:“行行!有多少话回家去说也行啊。”
宁儿和我差不多大,是汉人女孩子被卖来的,和我前后脚到府里。她刚来的时候裹着小脚,到仙儿房里没几天,吉平就让她把脚放了,为这事大哭了三天。
我在肖家村的时候还挺庆幸,养母没有给我裹脚,让我免受摧残。后来才知道,汉人的女孩子不裹脚,就和头上贴着“野人”的标识一样。宁儿倒是小家碧玉,脚裹得又小又尖。脚虽然慢慢的长起来,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真正的天足,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我想和你说个事儿。”宁儿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事?”
“你的事儿。”
我的事儿?“快说!”我的心悬了起来。
“嗯。”宁儿支吾了半晌,才道:“我,我有一次在太太房里,听见,听见吉平姐姐说你……”
“说我什么!?”我急了。
“她……”宁儿本来要说,被我一吓,又闭嘴了。
“好宁儿,你告诉我吧。”我忙央告她。
“她说你,其实也没说你什么,就说大格格本来是贵体,不该让你这样来历不清楚的人在身边儿陪着,说是‘丫头不像丫头,姐妹不像姐妹’将来不像话。还说你最会撺掇格格。”说着,宁儿眼圈也红了。
宁儿腼腆怯人,学人话从来都学不明白,今天这几句话却说的清楚,或者可说是我听得清楚。吉平!我哪里招你了!你敢整我!
“太太说什么了?”
“太太没说什么。”宁儿抹着眼泪,道:“会不会不要你啊?你会不会被撵出去啊?”
“不会的,别哭了啊。不会的。”我见宁儿哭了,连忙安慰她,拿出手绢来给她擦干了眼泪。
“别哭了,也不能揉眼睛。一会儿到家了,让她看见又要问你了。”我忙说。
宁儿一个劲的点头,瞪着眼睛不敢再哭。
北京城的春去冬来,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日复一日,年幼的我奔走在这座富丽府邸中,总是满脸欢笑,夜半梦回才觉出似乎少了些什么。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了一台戏,没有来由的跌落在台上,没有戏词,没有剧本,永远没有退场的时候。
此后的日子便是又一次体验长大的感觉:长高了些,年纪大了些,慢慢懂得了这个时空地域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转眼到了康熙二年的新年。国丧未过,宫中及民间都没有大宴,可是到了一月底,佟府中却是异常的热闹。宫里慈和皇太后——康熙皇帝的生母病重,命嫡亲侄女仙儿入宫侍奉。
皇太后要不行了。虽然没人说,但都是心知肚明。东府里的佟国纲夫人也是每天都过来,帮着整理东西,与佟国维夫人一同教导仙儿进宫的规矩等事。
功课自然免了,我也无所事事了。没几天,我发觉仙儿房中的众位丫鬟都有些不对劲儿:她们在明争暗斗!
起初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才清楚。跟着仙儿进宫只有一个‘名额’。谁能去?吉平觉得自己是当仁不让的,年纪最大,最懂规矩,大格格房里第一得脸儿的大丫头。我却知她去不了。此去名为“侍疾”,实则便是“待年”了。带去的丫鬟便是陪嫁,不会年龄太大。吉平已经快要十八岁了。
年纪小些的女孩子们中,汉人也不会进宫去,宁儿她们便不可能。剩下的三四个汉军旗人出身的女孩子,估计是她们中的一个。
我的心中阵阵发空,仙儿就要进宫走了,而我在这个府邸的日子大概会更加的难过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竟然真的成了我的保护神。突然,我觉得自己只有八岁,前世的二十多年仿佛越走越远,我需要这个小女孩的保护,我竟然会如此的依赖她。
这一天,仙儿在她母亲的正房中,我则正与几个小丫鬟正忙着给仙儿收拾衣服。我现在基本成了仆人之流,被吉平当做可以打下手的人。
正忙着,忽然吉平从屋外一掀帘子进来了,因为走得急,带进来一股子的凉风。
“吉平姐姐。”我们都抬头招呼了一声,有两个小丫鬟上前去打算帮她脱掉褂子。
“啪”,吉平照着一个小丫鬟的脸就是一耳光,“什么东西!”她骂道,“不撒泡尿照照!配给我拿衣裳不配!”说完,便即啐了两口。
我们都愣了,她骂的虽是别人,可那双眼睛一直斜睨着我,吐沫也是朝着我这边儿吐的,大半啐在了我身上。她近几天常发脾气,背着仙儿打猫骂狗,排揎小丫鬟们,我早就看着有气,只是不好和她撕破脸。
气愤的正要开口,宁儿忽然拉住我,使了个眼色,笑道:“忘了那件白狐皮斗篷了,风毛要改的那件。昨儿送来了,咱们拿去。”我立时会意,与宁儿手拉手起身去了。
到了后面抱厦中,听得吉平在屋里厉声斥骂:“……哪个坟圈子里来的野杂种!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跑到这儿要你姑娘的强!呸!不看看自己那贱根儿……”
我听了半天,心中慢慢的安静了,压低声音笑问:“这是骂我呢?”
宁儿用力点头。
“我没招她啊。”我诧异,“她撑着了?”
宁儿打开箱子,拿出一件狐皮斗篷,一面抖落,一面悄声道:“我上午去太太房里取斗篷,听见大太太和咱们太太商量派谁跟大格格进宫的事儿。”
我恍然大悟,笑道:“不让她去,她就疯了?”
宁儿压低声音含笑,“嗯。你猜让谁去?”
我心里陡然一惊,半晌不语。宁儿伸出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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