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起过。
向下读去:“吾兄所识天风海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磊,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天海风涛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09…26 20:44
我手捧信笺,抬头不可置信的笑问:“容若说‘欲葬身柔乡’,他要的‘天风海涛之人’是沈御蝉?”
姚光汉也蹙眉无奈道:“正是。这可如何是好?”
“我听你说起过,容若并没见过沈姑娘,只是读过《选梦词》而已。”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发沉,“三年都过去了,怎么他现在他向你要人?”
姚光汉摇头无奈道:“我又怎么知道?容若这几年未提此事,我当然也不敢多言。谁知他此刻下江南,令我将沈御蝉带到金陵与他见面。我拿什么给他?思来想去,干脆将沈御蝉已死的事情告诉他,也好令他死心。”
我心下发急,“容若如此细心,他怎么会不起疑?”看到姚光汉此时的苍白的脸孔,我蓦然顿住,放缓了语气,“罢了,他要见一面,你只管拖着不给他见。南京停留不过这几天,等御驾回銮,这件事交给我,自有分寸。”
姚光汉疲倦的点头,也无法可施,挥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今晚我在此地约了容若见面,别碰见了。”
我不由得惊慌起来,哭笑不得道:“你疯了?枉你谨慎了半生!竟然将我与容若约在一个地方?”
姚光汉的眼中露出一丝苍凉的惨笑,“晚儿,台湾郑氏降清,陈军师身死台南。你大哥已经是清廷的第一要犯。在南京城中,我只能保证这座沈园无虞,若在其他地方,难保全身而退。”
我闻言不由凄然,恳切道:“大哥,你的境遇我无话可说。从前的日子都忘了吧!忘了姚光汉,你只安心的做‘顾贞观’不行么?”
“你如今想要专心的做皇贵妃,可午夜梦回之际,能忘掉‘周晚’两个字么?”姚光汉淡然一笑,“放心吧,从此你我形同陌路,我也再不想去北方。不会连累到你与容若。”
我无话可说,相对沉默许久。
“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姚光汉背手而立,“师父师母没有再回南洋,他们此时就隐居在南京。”
我惊得起身追问,“为什么不还走?他们在哪里?”
“师母身体孱弱,已经不能出海了。”姚光汉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就住在鸡鸣寺。”
正说话的时候,阿绮端着洋漆盘子倚窗而立,向楼下喊道:“这位公子!怎的勿叫门便进来哉?待我喊人将你当贼赶出去也哉?”
姚光汉一愣,向外问道:“是谁?”
楼下笑道:“姐姐别生气,我叫了门的,可没人应。冒昧进来,对不起了。”正是纳兰的声音!“请问主人可在家么?”
我顿足道:“他怎么这时候就来了?!”
姚光汉忙打手势命我噤声。阿绮回头看看姚光汉,见他摇头,又向楼下笑道:“公子有啥事体?介末真正弗巧,我家主人前日出哉门。公子早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哉。”
听纳兰道:“着实可惜。我一路走来累的很,姐姐能不能赐一杯茶?感激不尽。”说着,听得楼梯声响,他已经上来!
这楼上四外窗格都是敞着的,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我真正急得跳脚,见姚光汉把厅中纱幔屏风打开,“就坐屏风后边。”
阿绮此时进来笑道:“介么不客气?”
姚光汉一指纱幕后的我,对阿绮低声道:“娘子不愿意见他。”又故意高声:“阿绮!是哪一位客人?你怎么又与人乱讲,快将客人请上来!”
我坐在纱幔后,外面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低声急道:“这哪里骗得了人?”虽是冬日,额头上也冒出汗来。
阿绮低声笑道:“娘子勿急,这纱有个名字,叫‘相逢何必曾相识’。从正面看背面是清清楚楚,背面看正面只有个影子哉。”
“华锋兄。”纳兰已经走进来,“来的莽撞了。方才这位姑娘说你不在,还担心了半晌。赔罪赔罪,今晚我临时要当值,无法赴约,只得早来告诉你一声。”
“一路风尘辛苦,今晚本是备下了酒宴给你接风,请了许多朋友来。你倒好,一句当值,往下的事儿又都推给了我!”姚光汉笑道,“快请坐。阿绮,上茶。这沈园好找么?”
“南京道路逶迤,又不如京城一般经纬分明,可叫我一番好找。”纳兰爽快一笑,“还好门首这‘沈园’二字是你老兄亲笔,不然还不敢硬闯进来。”
阿绮忙着端上茶与点心,笑道:“公子原来是顾相公的朋友?小丫头慢待,公子勿见怪,好?”
纳兰边接着茶,边笑道:“怎么敢怪姐姐?”侧目看看纱幔,笑道:“不知这一位是?”
阿绮慌忙道:“我家姑娘,不见外人哉!”说着也闪身到纱幔后,向我扮个鬼脸。
纳兰忙起立抱拳,“失礼失礼!”
离着他这么近,我哪里能坐的住?只想从身后的小窗跳出去,可是这小楼临水而建,窗外是一湾碧水,跳下去动静更大。只急的我直冒冷汗。
纳兰坐下,依旧对着我寒暄,“姑娘是沈园的主人?”
我不敢说话,只好向阿绮使眼色。阿绮看我挤眼,难以会意,竟然张口就来:“哦,介么就是伊哉!”
这傻丫头怎么能说我是主人?!我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阿绮回过头抱歉的笑笑,用绢子沾了沾鼻尖上的汗珠。
纳兰将手中茶盏放下,淡淡一笑,“姑娘可是表字御蝉?”
我听了这句话,慌忙要摆手。却听“当啷”一声,手腕上的羊脂玉镯竟而滑落了一只!阿绮连忙抢上去拾起,送还给我。手臂上满是冷汗,滑润的挂不住镯子,顺手塞进了怀里。拉住阿绮的手,在她耳边低低耳语几句,阿绮连忙含笑往屏风外对姚光汉道:“姑娘要去歇息了,劳烦顾相公陪一陪客人哉。”
姚光汉忙笑道:“好好,阿绮,快陪姑娘休息去吧。容若,咱们来看看这幅字。”纳兰听闻此语,只得起身往窗口走去,趁着他背转过身,我连忙退后,匆匆下楼而去。
耳中听到纳兰赞叹,“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果真是天海风涛之人!华锋兄,今日小弟唐突佳人了?”
姚光汉一笑,“你要见一面,我便带你来见了。还要如何?”
“这位沈姑娘不但不肯赐见,竟然连话都不肯说一句。”纳兰笑道,“今日之后,怕是要辗转反侧了。华锋兄,这架屏风——”纳兰啧啧称道,“冰凝纱!小弟闻听此纱有个名字——相逢何必曾相识!沈姑娘偏偏隐身于纱后,隐隐绰绰……”他大约就要绕过屏风,向我追来!
“哎——容若!不可唐突!”姚光汉笑道。
“哦哦,失礼失礼……”
阿绮引着我从后门出了沈园,我急切的寻找那艘采莲船。还好阿绮熟悉水路,依旧将我送回了戏楼后街的庭院水塘中。推开后窗,我纵身而入,回头对阿绮叮嘱道:“我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特别是今日来的那位公子。”阿绮点头应了,掩口笑着,撑船离去。
临去时将床帐放下了,在此服侍的曹府丫鬟定然以为我睡午觉,不敢进屋询问。当真是悬的很!坐了没有一刻钟,门便推开一条小缝,几个小丫鬟凑上眼睛来,见我正端坐着,连忙进来请安:“贵主儿起来了?”
我淡然一笑,“本想歪一会儿,谁知道竟然睡熟过去。你们太小心了,也不来叫一声儿。”
“是。奴才见帐子放着,就没敢惊动。贵主儿睡了快一个时辰。”
“咱们也别去天宁寺了。不如捡个近地方,要不赶晚倒回不来。”
早有向导思忖一时,陪笑道:“若说熟近,莫若鸡鸣寺,亦是西晋时候的古刹。”
我一笑起身,“备车,就去鸡鸣寺。”
因换了女装,这两个丫鬟也跟随而来。曹寅特意嘱咐过,我的贴身侍女桃、木等人让人一见就知道是旗人女子,太引人注目,若是微服,还是不带她们的好。我此时着了汉装,长裙曳地遮住天足,否则细看之下也能看得出是旗人。
南京鸡鸣寺,西晋时始建于鸡笼山东麓山阜上,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刹。在寺庙中进香已毕,随意看视,见寺门前坡下一口古井,上有题刻“胭脂井”。我笑向身边人道:“这里就是南陈亡国时,陈叔宝与张丽华藏身之处么?”
“正是。陈后主等被掳,晋王杨广觊觎张丽华美貌,可大将高颎担心晋王被美色所误,将张丽华处死。”
又是一场亡国之祸。南京何以能繁盛如此,莫不是凭借六朝古都,可六朝接替,便有六次亡国之难!我淡然一笑,绕过胭脂井,独自走上西面的佛苑。此处遍植香樟,满园浓郁冷翠,院中灰瓦残垣,斑驳的粉墙上隐约有几行字迹。我独自踏过荒草,伸手拨开墙壁上的灰尘,轻声念诵: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我默然闭目,题句是南宋丞相文天祥的半首《过金陵驿》。文丞相被蒙古人俘获,押解过金陵,满目旧山河断瓦残垣,遍野哀鸿之中,连燕子的泥巢都已不复存在了。
满腹心事,不由得垂首细细叹息,耳边忽然想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背诵着这首诗的前四句: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我不敢回头,双目之中已经留下了两行热泪,依旧对着墙壁,低声道:“师父,您来了。”
“往事沉沉,忽又浮上心头。”周世显微微一笑。满头银发,皱纹堆积,他的额头与手上遍布寿斑,他向我合十双掌,“施主何必对荒苑尘埃流泪?”
我亦是合十还礼,“老居士见谅,我不过参禅而已。”跟随我的仆从也都陆续走近,见周世显是个垂暮老者,态度温和举止雍容,想来是古刹之中经年的老居士,也都客客气气的相互打个稽首。我勉强收泪,含笑说偈语道:“心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周世显淡然微笑,“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达摩早有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时惹尘埃?”
“晚辈愚钝。”当着众人,我竟无法多说一语。心中的热泪喷涌,只能将一切压在心头,“愿请老居士赐教。”
“若论佛缘佛心,老朽未及老妻十之一二。”他缓缓向观音堂中点指,“老妻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
“如不打扰,晚辈想面晤太夫人。”虽然勉强压抑,仍不由得带出一丝哭音,但愿众人皆不在意!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从今别却江南路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09…29 09:49
“晚辈特来拜见太夫人。”白衣观音玉像前摆着安乐椅,数层丝绵锦褥,平姑姑仰卧在躺椅上。她的长发如雪,一丝不乱的盘结在两只木簪上。素白衣袍,身上盖着棉毯。脸颊如此消瘦,双目微闭。
“坐吧。”她说着,微微睁开眼睛,慈和的望了我一眼,疲惫的露出一抹笑意,“娘子是北方人,江南的天气还住得惯么?”
两行热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腮边淌下,我不敢啜泣,生怕令堂外的随从听见,“还好。江南的冬日比之北方,要暖和的多。北京城中,十月过后再无生机,这里的树木仍旧葱郁。”
“好。”平姑姑想要撑起来,却是力不从心,周世显连忙上前搀扶。
我趋近两步,跪在安乐椅前,低低唤了一声,强忍悲声,“我来晚了。”话未说完,早已是泪如雨下。
平姑姑微微蹙眉,似是责备我的不小心,向门外悄悄点指,含笑看着我,平喘了半晌气息,“我膝下唯有一女,人在北方,命途多舛。日日在观音面前祈福,求的是儿女平安。娘子拜菩萨,求的是什么?”
我听闻此言,几乎哭出声来,哽咽道:“亦求平安。晚辈自幼离家,少有安乐,家中颇多变故,只觉天下无处容身。”
平姑姑笑叹一声,“娘子可到过苏州?”
我已知过于忘情,只得含泪道:“是,前些天曾泊船姑苏城外。”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母亲是苏州人,自幼时常讲述寒山寺。”平姑姑娓娓言道,“中年之后,我亦曾几次在寒山寺拜祭。娘子在寺中游览时,可见到寒山拾得所写偈语?”平姑姑已是虚弱至极,说不几句话,周世显便在一旁轻声令她歇一歇。
“晚辈见到。”看出平姑姑病入膏肓,我更是难忍泪水,“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
拾得云:”
平姑姑长叹一声,笑道:“你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人的一生白驹过隙,不过如此而已。无论何时,不可逞一时意气。娘子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是。太夫人的话,晚辈,记下了。”我轻轻擦拭泪水,凑在她的身边道:“太夫人身体孱弱,话语之间气短带喘。这样的病需温暖气候才能保养。老居士与太夫人……”我抬头望着周世显,含泪道:“为身体着想,不可再去北方。”
周世显已经会意,轻叹一声,“多谢施主的美意。”
平姑姑拍拍我的手背,双目久久的望着我,“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江南富庶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