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的危险,她想必是会毫不犹豫地照办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活力源头,永远都不会疲倦,永远都不会气馁。她永远想着驾驭他、奴役他、摆布他,受挫了一次、两次后,她也会作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诱使他怜惜、纵宠,可在壳后,她似乎从来都在狡猾地寻找着他的弱点,一击不中,那就换个方式再来。她无疑是美丽的,支撑着这美丽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远都燃烧着的、活跃着的,生机勃勃的内在精魂。权仲白忽然发现她对生命实在也是充满了热情、充满了追求,虽然这追求他不认可,但她毕竟是热爱着生命,她是太热爱了,热爱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碍。
现在,她没有从前美了,甚至说得上是有几分凌乱、憔悴,过分的恐惧减损了她的风韵,要不是她还是那样敏锐而尖利,权仲白几乎要以为她有几分谵妄,他是担忧的,可人世很多时候,担忧有什么用?急、急不来的。
五月中,天气已经相当炎热,焦清蕙却还是要缩在他怀里睡,闹得权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顾虑——一旦临产,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况,很可能会误了大事,可要自己独眠,清蕙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粘热中醒来时,却觉得身边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却听见净房传出水声,没有多久,蕙娘便捧着肚子踱了出来。
“连整觉都睡不好了。”她轻声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权仲白怀里,在深夜里,倒是要比白天更平静。“一整晚,不知要起来多少次。”
权仲白低声道,“这难免的,肚子大,压着你的肚子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睡意,权仲白以指轻轻地梳着清蕙的发鬓,盼着能助她略微放松一点,焦清蕙却没有给出一点反应。过了一会,她居然轻轻问。
“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她的语调不同于白日里的尖利同紧绷,轻飘飘的,竟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同她的伙伴倾述心事。权仲白不禁一怔,他谨慎地说,“我没死过,自然是不知道的。”
“死是一种极难受的感觉。”清蕙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她几乎是附在权仲白耳边说的。“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很轻松,可在死前的折磨与恐惧,是人世间最为可怕的折磨。对生活的期望,被一点一点剥夺,数不尽的雄心壮志,未了夙愿,永远都再不会有实现的一天。我非常怕死,权仲白,我非常、非常怕死……”
她的手轻轻地搭着权仲白的肩头,指尖还带了井水的凉意。“如果——如果我……”
“不要说什么如果。”权仲白忽然兴起一阵烦躁,他打断了蕙娘。“我一生活人无数,还救不出一个你?你放心好了,只要产道全开,即使孩子有事,我都保你无事!”
“如果——如果我不行了。”清蕙压根就不理他,她执拗地道,“你喂我喝你的麻药吧,让我晕过去……让我无知觉地死。”
她求恳地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脆弱而坦诚,她是真的诚挚地在求恳,“别让我再品尝一次那样的滋味了。”
权仲白闭上眼,恼怒地叹了口气,他收紧了怀抱,将头埋在清蕙肩上。
“你不会的。”他喃喃地说,“放心吧,你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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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权神医在,什么吃饭睡觉中忽然发动,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打从小歪种胎动渐止的那一天开始,立雪院上下就进入了迎产程序,血房是早就布置好了的,产床也屡次经过查验,连坐月子时专喝的水都给预备上了。果然过得一天半,蕙娘开始阵痛,也见了红,她立刻就被送进血房里去了,权仲白亲自在侧陪伴,没有让别人插手——她娘家长辈都是寡妇,进血房不吉利,权夫人么,麻烦她还不如权仲白自己守着了。
江妈妈为首,季妈妈在侧打下手,其余产婆依吩咐行事,廖养娘在院子里揽总,蕙娘洗头洗澡,吃过一餐饭,在产床上静候开宫。到得此时,她反而有一种事到临头的爽快感,甚至还和权仲白开了几句玩笑,只等开得十指,开始分娩了。
不想就是这个开指,开得就极为不顺,羊水破了有一段时间,她也才只开了四指——权仲白虽有接生经验,但却始终不如产婆们老练。他神色还镇定呢,蕙娘已经从江妈妈脸上看到了一线阴影,她顿时有些害怕了:难道……
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验证,又等了两个来时辰,羊水已经浑浊,阵痛剧烈,她却还没开全,蕙娘在一阵模糊中,隐约只听见有人低声道,“怕是产难……头大口小……”
被这么一说,她顿时再支撑不住,已为剧痛逼得放声叫了起来。可没想才叫了一声,啪啪两声脆响,面上竟着了两掌——这两下,是把蕙娘的神智给打回来了。
“你——”她一生人从未受过耳光,此时不禁愕然抚腮,望向了权仲白。
——她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甚至是如此生气的权仲白,他的眼睛像是两颗剔透的金刚石,在她脸上能烧出两个洞,说起话来像是在吼。“你还想不想活?”
又是一阵剧痛,蕙娘简直失措到了极点,她慌乱地点了点头,死死地握着权仲白的手,“我——我——我想——”
“想活就不许哭,不许叫,憋着!”权仲白的口吻充满霸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屏气!”
蕙娘才慢了一步,他便吼,“屏气!”
她吓得立刻就屏住了气——在此时此刻,还谈何拿捏权仲白?为了保命、为了求活,根本是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旁的说法,什么‘在羊水里便溺’,‘这么迟还没出来,得催催’,‘再迟就没气了’——这些繁杂的谈话,她顾不得听了,她能望见的只有她的主宰,她性命的所在,她求生的浮木。
权仲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剧痛中全没有时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即将就这么死去,甚至憋屈得死都不能出声……终于,权仲白开始让她,“用力!你们推肚子!”
“屏气——用力——屏气——用力!你没拉过屎吗?用拉屎的力气!”
她顾不得难堪,真连那力气都用了,终于,有人喊道,“看到头啦!”
浮木的手忽然松开了,她一阵着急,呼吸节奏就跟着乱了,可紧接着,权仲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她身前,远远的,可还是那样权威。“不许多想,屏气!——刀子递给我!”
紧接着,□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世界猛然静了下来,在眩晕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87感觉
权二少爷喜获麟儿的消息;虽然未经大事张扬,但传得也不慢,亲朋好友间关注这一胎的本来就不少,当然,最在乎的还不是别人;肯定要数大少夫人和焦家众人了。
“大胖小子;八斤七两。”大少夫人告诉大少爷。“难怪生了那样久;这要不是二弟在里头守着;没准就憋死在里头了。也是划了一刀;这才生出来的……倒是比初哥儿沉多了。”
孩子越胖大;元气就越充足,以大少夫人的年纪来说,初哥儿已经算是比较健壮的孩子了;出生时能有五斤,眼下两个月过去了,也就是刚刚碰到了九斤的门槛儿。大姐儿虽然和他同日出生,但现在已经有十多斤了。
大少爷也挺为弟弟高兴的,“他也是年过而立的人了,生得早点,现在都能当爷爷啦。这会才有了头一个,我们当哥嫂的,多少总要表示表示。”
便和大少夫人商量,“不如,洗三时,把前日得的那个玉锁给他吧?”
大少夫人得子,娘家人自然高兴,林三少爷虽然远在广州,但早在生产之前,就送了礼物回京城。这个玉雕福寿万年长命锁,用的是近年来渐渐流行起来的缅甸翡翠,虽说用料不比和田玉那样名贵,但水头十足硕大无暇,雕工细致圆润,也算是一件精品了。要比另一件送给大姐儿的玉制嵌宝石长命百岁锁,精致得多。但这都比不过蕙娘送给初哥儿的海棠纹猫眼石镶嵌和田玉的一个项圈贵重,大少夫人自然也不会做守财奴状,只是多少还有些心疼,“别看这翡翠现在不值什么钱,和田玉能采几年?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一件异宝了。本来三弟意思,是给初哥儿挂到那时候,传给下一代……给了二郎,本也没什么,只焦氏是绝不会让他佩戴的,白瞎了好东西。”
就如同那个和田玉项圈,也只能被妥善收藏一样,要贴身佩戴的饰物,谁也不会放心让对方沾手的。大少爷也不同大少夫人争辩,而是说,“我邀了二弟明晚过来吃茶说话,到时候,你可别作出脸色来。”
“知道啦。”大少夫人没好气,“我至于那么没城府吗?——只二弟近日可有空?虽说孩子都下生一天多了,可他还没出立雪院的门呢。”
她的思绪,一下又转开了,“对了,爹发话了没有,孩子的名字怎么起?”
初哥这都落地两个月了,还没得名呢,长辈们显然是要拖到蕙娘孩子下生才做这个决定,现在蕙娘也跟着产子,其实就是不问,大少夫人也知道答案了。
“爹说,孩子都还没养大呢,过了五岁再起大名吧,先都起个贱些的小名唤着,好养活。”果然,权伯红张口就是这个说法,“听说二哥儿已经取了歪哥做小名,我想大哥儿就叫栓哥,你看如何?”
正说着,养娘也把大哥儿抱进来了,两个多月的孩子,胎发还没剃,只刚剪过,看着小动物一样,毛喳喳的,在大少夫人怀里,只晓得打呵欠、举着手左右地动,大少爷凑过去叫了几声儿子,大哥儿毫不理会,反而有嫌弃他吵的意思,手脚乱舞,似乎要哭。
盼了十多年,才盼来这么一个,两夫妻自然爱若珍宝,大少夫人点着儿子的脸颊,看他张口吮舌的,似乎被点得要吃奶了,便不禁抬头望着大少爷一笑,慢慢地靠到大少爷怀里,一张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心里难受得很!”
权伯红微微一怔,“怎么?是因为歪哥……”
大少夫人摇了摇头,“人家能生,怎么不生?我犯不着妒忌这个……继母也就罢了,我是觉得,你爹也太心狠了一点。”
说到良国公,权伯红没话了,林氏也像是看不到他复杂的神色,她轻声说,“这过了五岁再起大名,摆明了就是让我们两房来争。承继爵位,本来是长幼有序,就是长辈偏心,直接指定了二弟继位,我们除了服从,还有什么话好讲呢?可偏偏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营造出种种氛围,令两房龙争虎斗……”
她有几分哽咽,“二房争输了,不过是分家出去另过完事,可我们呢?东北边境穷乡僻壤,一辈子再不能进京了,和坐监有什么区别?继母把二房养大,一心指着仲白给养老,处处偏心,也就不说什么了。可难道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也许是产后心情特别容易浮动,大少夫人捧着栓哥,虽未放声大哭,但也已经是珠泪盈睫,“要就我同你两个人,过去东北也就过去了,可现在还有栓哥呢……”
她一有抱怨的意思,底下人自然全退了出去,屋中只得一家三口,权伯红的神色也极为复杂,他只好宽慰大少夫人,“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二弟妹虽然有些想法,可这一年间,你也看到了。二弟疼她是疼她,但大事上可从不由着她做主——”
“我就不信你还没看透。”大少夫人要抬高声调,可看了儿子一眼,又把声音给压了下来。“家里根本对仲白已经绝望了,全是看焦氏一个人而已!”
她显然非常介意此点,“这是在逼你、逼我,也是在逼二弟。一家人不好好过日子,非得这么闹腾,有意思吗!”
要不是大少爷本身才具,和权仲白相比,的确是有所不如,起码在和皇室的联系上,弱于权仲白许多,权家上层也许还不会如此安排,可这话,大少夫人不提,大少爷提出来也只是自怨自艾,对事态不会有任何帮助。大少爷轻轻地拍了拍大少夫人的肩膀,“该做的也做了,该添的堵也没少添,焦氏虽然机灵过人,但我看你和她比,也没差到哪去。就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你也别再委屈了——这都是做娘的人了,眼看着等她出了月子,家里肯定会把职司给安排下去,考验她管家的能力,你还是多琢磨琢磨这事吧,别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到底是知妻莫若夫,软语安慰大少夫人,对她的情绪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是这一番似勉励似期望的鼓舞,让大少夫人止住了感伤,她望着怀里已经渐渐迷糊过去的栓哥一笑,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
“你说的是!”她说。“都是做娘的人了,也不能同从前一样着三不着两的,就为了儿子,也得振作起精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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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卧云院的凄凉感伤相比,立雪院的气氛无疑是热闹而喜庆的——虽说一般人家,没有姨娘登门做客的道理,但四太太心眼好,也就愣是把三姨娘给带来了,现在两大长辈正围着蕙娘嘘寒问暖的,三姨娘手里抱着歪哥,平时多知礼的人,眼下也顾不得分寸了,打从眼底放出喜悦的光来,掂着孩子的分量,啧啧地道,“真沉!看着像你——眼睛像姑爷。”
权仲白坐在蕙娘床边,微微笑道,“儿似母亲嘛,是更像蕙娘。”——他也乖觉,平时称呼蕙娘,不是叫焦氏,就是二少夫人,在娘家人跟前,他就亲昵地称呼为蕙娘了。
因为胎儿横位、难产等事,在蕙娘同意下,都是瞒着焦家的,两位长辈并不知底细,只含糊听说了产程不大顺利,开了产门而已。因此都并不太后怕,只顾着开开心心含饴弄孙。蕙娘靠在床头,望见三姨娘又掂了掂孩子,便忙道,“娘,你别这样,吓着他吐奶了怎么办,这才刚吃了几口呢。”
被亲生女儿数落几句,算得了什么,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笑了,“真是人眼朝下,有了孩子,对长辈说话都不客气了。”
说着又问,“给安排了几个乳母?养娘准备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