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一红,又有点不好意思,“上回来看了几本什么西洋来的几何抄本,我想这火器也是西洋人的好,不知道……他用得上用不上……这回过来,少不得借去抄一份了。”
“他是谁,谁是他?”蕙娘握着嘴巴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姑爷呀?”
她冲绿松微微一点头,这丫头顿时会意地退出了屋子,石英上来给达贞宝斟茶送点心,达贞宝自然赞不绝口。“几次过来,点心都不重样,□还都这么好吃。”
说着,便指着一碟山楂糕道,“这个是山楂做的,我倒是吃出来了,可怎么能这样细腻酸甜,就真是想不到了。比起市面上那粗拉拉的糕片,要可口多了。”
她的神色里,有好奇、羡慕而无妒忌,虽说几次过来,她头上都是一样的金凤钗,而蕙娘身上手上的装点,全是她啧啧称奇的好东西,平时喝茶用的瓷杯,她都要赞叹一番,但达贞宝却只有赞叹,而全不酸涩。在这一点上,她似乎和姐姐贞珠很像。
蕙娘正要答话时,权仲白回来了。他进门进得急,一进来就解大氅,“可算是救回来了,娘的,十七八个儿子孙子,孝服都换上了,跪在堂院里就等着哭丧呢,我走出去一句话还没说,他们全哭上了――”
正说着,他的眼神已经落在达贞宝身上,显然是微微一怔。达贞宝赶快跳下炕给他行礼,“姐夫。”
“来了。”权仲白点了点头,冲蕙娘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蕙娘并不理会他,而是对着刚掀帘子进来的白云道,“带宝姑娘去西厢里间,把那西洋来的那些书,都挑一挑,有译本的全找出来,我记得我们有些是抄了几份的,那就直接送宝姑娘一本,没有抄本的,你安排一下,抄出来给宝姑娘送去。”
她又扭过脸对贞宝道,“也免得你还要找丫头们抄了,我这里有人,专门练过书法的,抄得又快又好――横竖也不是你看,过十几天,抄得了给你送去,你倒更省事。”
“哎,姐姐疼我。”贞宝喜孜孜地给蕙娘行了礼,又冲权仲白一点头,便毫无留恋地出了屋子。丫头们这才拉帘子开屏风,让权仲白换衣。权仲白人在屏风后呢,还抬高了声量问蕙娘,“她怎么来了?这好说是外院了,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溜过来,不大好吧?”
“怕我们家门第高,下人势利眼吧……”蕙娘和缓地说,“现在正经亲家夫人带着,上门来还是笑脸,等过几个月,亲家夫人回东北了,她也出了门子了,自己一个人过来,拐着弯的亲戚,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么脸色了……也是我身上沉重,不然,她该是在拥晴院那里和我套关系的。”
高门大户,肯定有此弊病,这是无论如何都禁绝不了的。权仲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还又给达贞宝找了个理由。“等出了门子,你肯定已经回冲粹园去了,她要上门,多不方便。”
他从屏风后去了净房,再出来时,已经又是青衣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可她这么着急见你干嘛?她有事求你?”
“是求你。”蕙娘把毛家情况略微一说,权仲白一拍大腿,“这个肯定要照顾的,让他们直接给我送信就成了,我难道还和亲戚摆架子?”
蕙娘笑而不语,见权仲白认真不懂,才道,“傻呀,这事肯定得达家和毛家打了招呼,毛家才上门。你见过哪个女家这么热情的,人还没过门呢,这就倒贴上了。”
京城风俗,是很讲究抬头嫁女的,权仲白又恍然大悟,他抱怨,“穷讲究真多……”
正说着,达贞宝也挑好书了,进来同蕙娘话别,权仲白反而把她叫住,“你说说,毛公子他都有什么毛病?我心里也有个数。”
达贞宝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笑眯眯地在一边瞧着,便笑道,“我都同蕙姐姐说了,姐夫您问她也是一样的。”
“我这脑子不好使,记不清了……”蕙娘道,“不要紧,你同你姐夫讲讲再过去,不差这些时辰。”
达贞宝又瞅了权仲白一眼,面上微红,难得地忸怩起来。“姐夫别笑话我,没过门就心疼姑爷了……”
“我哪会笑话你这个。”权仲白笑了,“你这是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以后出嫁了,两家多来往也就明白了,心疼姑爷也没什么不对的。”
他特地看了蕙娘一眼,才和气地说,“说吧,这是哪年受了伤?”
达贞宝忙细细地说了些毛公子的事,“那年工部爆炸伤着了,本来身体就不好,有咳嗽的毛病,当时他人在屋里,靠得很近,虽然保住命了,但一身都是铁片,细细碎碎的,可能没有挑干净,就愈合在里头了,天气一冷就犯疼……”
权仲白听得很入神,他的脸色,渐渐地深沉了下来,等达贞宝说完了,居然突发奇语。“我知道他,我治过这个人,他运气好,当时爆炸所在的大屋里,三十多个人,就活了这么一个。还在最外头,是最先被救出来的,也险,差点就没气了――只是脚给炸坏了,虽不必截肢,可以后永远都不能用力……你怎么就说了这么一户人家?”
“那是从小就定了亲,”看得出来,达贞宝挺无语的,她说话也直接。“要是早知道如此,那肯定就不定他了呗……”
权仲白嗯了一声,也没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他忽然站起身道,“你等会,我让人找找医案。”
便叫了桂皮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桂皮自然转身出去办事。一屋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倒都没说话――权仲白皱眉沉思,蕙娘只看着两个人笑,达贞宝瞟了权仲白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问蕙娘,“姐姐,这姐夫……难道从来说话都是这样……不、不过脑子?”
蕙娘噗嗤一声,再忍不住笑,她前仰后合了一会,才假作正经地道,“你说得很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权仲白兀自苦思,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两人的说话,达贞宝也不再搭理他,也许是因为不大熟稔,她在权仲白跟前小心翼翼,反而不如在蕙娘身前自然,总有许多话说。“对了,还没问过蕙姐姐,你们家那官司打得怎么样了,满街人现在都在传说呢,倒没听你提――”
蕙娘微微一怔,还没说话呢,权仲白站起来了,“桂皮找了这半天……要不然,你跟着我到外院去吧,顺便也说说他出身家世给我听听,看看对不对得上号。”
不由分说,就把不知所措的达贞宝给带出了屋子,两个人直去了外院……
蕙娘靠在炕上,半天都没有动弹,也并不曾说话,倒是她身边的丫头很有几分惊慌。石英先悄悄退出了屋子,没有多久,绿松进来了。
“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两个大丫头轻声细语地向蕙娘解释,“听说这边府里的长辈们也是这个意思,怕添了您的心事,朝堂上的事都不同您说……姑爷三令五申,说您本身心火过旺,一旦太动心机,很容易又是阳烧阴弱,再犯血旺头晕的毛病。要不是宝姑娘不知道忌讳,一语说破,本是想等到孩子落地了再同您说的。”
“先说说是什么事吧。”蕙娘并不动声色,她也没有发火。“总不在小喽?”
“大也不大,就是比较麻烦。”绿松和石英对视了一眼。“是麻家那边……有人告老太爷把麻家发配到宁古塔去,是擅用职权上下勾结,颠、颠倒黑白……这官司还在打,已经派人去宁古塔寻麻家人了,别的证据似乎暂时也没有,总之,是还在纠缠着呢……听姑爷的意思,就要耽搁上一两年才下论断,也不是不可能的。”
蕙娘眼神幽深,“这是在给皇上递把柄啊……这件事,腊月里闹起来的?”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才微微一笑,“我说,宁妃怎么就病得这么心甘情愿,丝毫不提皇三子开蒙的事,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是这边府里的几个长辈,往老爷子那头递过话了,老爷子再给你们传的令?”
“听爹说,的确是这边先同老爷子商量的。”石英记忆力也好,“怕就是姑爷去给老爷子说的吧,那时候,国公爷先把姑爷叫去说了半天,第二天姑爷就去给老太爷把脉了。”
“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倒台的。”蕙娘慢慢地说。“长辈们体恤我,不让和我说,也是他们的好意。祖父也就顺水推舟,不和亲家唱反调了,都能理解。”
她扫了几个丫头一眼,轻轻抬高了调子。“可你们今天能瞒我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能把更重要的事瞒下来?我的人,不听我的话,倒听旁人的差遣……”
两个大丫环都是熟悉蕙娘性子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全跪了下去,绿松轻声道,“这是姑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怕您动了心力损伤胎儿。也是情况特殊,我们才――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我同石英吗……”
这也是正理,几大长辈一起施压,最重要,连老太爷都发话了。丫头们不敢违背,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没打算再追究下去,这件事,追究不出个结果的。她哼了一声,“消耗心力……你们是体贴我,不让我消耗心力,可这又有什么用?有人心里惦记着我呢……”
“您是说?”两个丫鬟神色都是一动,绿松刚才不在,还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石英迷迷噔噔的,“您是说,宝姑娘――”
“工部爆炸,是哪年的事?”蕙娘点了点桌子,不答反问。
“是承平三年吧――”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绿松先开了口。“您的意思,是疑宝姑娘这多次来访,是――”
“如果她在承平四年以后才定亲,那就不是怀疑了。”蕙娘说,“不过,即使如此,你们细品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虽然处处合情合理,并无可议之处,但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她要是真有所图,恐怕会是个难得的对手。”——
☆、81春光
达贞宝这一句失言;倒是给权仲白添了烦恼。他把达贞宝拉出内院,小姑娘再怎么样;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她局促得很;在权仲白放医案的屋子里站着,脚动来动去,过了一会,居然直接问;“姐夫,我……我没过脑子,没想到蕙姐姐还不知道这事儿……”
“闹得这么大;要不知道也挺难的;这不是你的错。”权仲白没怪她;“回去我解释几句就行了,下次过来她要问,你就说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达贞宝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又慎重赔罪,“我出言没有分寸,请姐夫多包涵。”
权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岁,要生育得早,说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还能真和达贞宝计较?人家也是名门之后,败落到如今这地步,要嫁一个浑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岁的年纪,就懂得特地讨好堂姐夫,说起来,也的确很心酸。
“以后到了夫家,说话还是再小心一点,少说多听。”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导了达贞宝一句,只是语气和缓,听起来似乎并未动气。达贞宝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是,我记住了。”
这一笑,就更像贞珠了……
权仲白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好桂皮把医案找出来了,他便回身翻阅,越看越觉诧异,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问,“你说三公子周身都有细小铁片,疼得比较厉害是吗?”
“是这么说,据说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人只能趴着睡……”达贞宝叹了口气,真没和权仲白客气,已经问起治疗的事了。“这个是再不能取出来了?”
“别人做不了,是因为太细小了,而且毫无痕迹。”权仲白心不在焉地说,“但我能做……唔,你给他送信吧!让他打发人和我约个时辰,我去他家看看。”
这已经是权神医最没架子的安排了,要让他主动上门去求着医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达贞宝自然连声道谢,她虽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脸色,见权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辞回去,权仲白让她别进内院了,她也乖巧地答应下来,又连声道歉。
打发走了达贞宝,权仲白就细细地看起了医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将这几张纸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观音寺那里问一问,他们家少爷回来了没有,要回来了,问他何时得闲,我找他说几句话。”
甘草默不做声,回身就出了屋子。权仲白支着下巴,出了一回神,这才叹一口气,起身回内院,准备迎接焦清蕙的盘问。
以她的灵醒,这件事能瞒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权仲白猜她恐怕已经是问过丫头了,但丫头们能知道多少?具体内情,恐怕还是要来问他。以她的脾气,和那伶牙俐齿的性子,不说狂风骤雨地嘲讽他一顿吧,怎么也得曲里拐弯地村他几下,‘作’上一会,才不负她的矫情。他走进内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气的,几乎要以为掀帘而入时,迎接他的就会是蕙娘的冷眼……
可没想到,蕙娘非但没有冷眼相对,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炕前,见到权仲白进来了,便道,“吃饭去吧,我早饿了。”
当晚直到入眠,她压根没问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权仲白,心里装了事,她不问,他反而憋得慌,辗转反侧,竟难以成眠,过了几天才缓过劲来——他还有些提防,以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备时,再行盘问,可这事儿居然就这样寂然了结,再没激起一点下文。蕙娘安安闲闲的,每日里就是两饱一倒,得了闲出去请请安,散散步,和雨娘闲话片刻,再有贞宝不时随达夫人过来探访,不过一两个月工夫,胎儿壮大不说,她也渐渐地将容光作养回来,要比前几个月的憔悴昏沉,看着怡人多了。
过了二月,虽然天色渐渐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众人商议过了,也就不令她回冲粹园去,而是在国公府里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进入随时可能瓜熟蒂落的阶段,大少夫人还好,巫山是进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怀胎十月的最后一个月了。权仲白自然也不好搬迁回冲粹园里,这个月,宫中忙选秀,他不必经常入宫,索性就多些时间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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