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赏的呢,姑爷就这么糟蹋了,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兴?”
“少爷就那个性子。”张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为身份的缘故,他不用赶着讨蕙娘的好,还是执拗地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当时少爷也说,皇上赏赐的地方太大了,其实根本就用不上。还是家里太夫人、老爷说,‘以后自己开枝散叶,人口也多,住不过来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满冲粹园,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务。她轻轻地笑了笑,并未接口,而是随口道,“杏林春暖,其实这里才应该是正院,既然姑爷懒得起名,好歹,也该勒个匾额上去,见贤思齐嘛。见到杏林,难道不想着董奉、郭东这样的先贤吗?”
她随随便便说来都是掌故,张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边的白云能接得上话:“如用先贤姓名,未免过犯了,姑娘想着,易谷院如何?”
“这里又没人卖谷子,”蕙娘笑了,“就镌上‘当年卧虎处’,倒更有意思一点。”
哪有人这样起名的,张奶公和白云、石英看起来都不大喜欢,但也无法违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卧虎处,张奶公又指点给蕙娘看,“藏着药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墙,又有两座假山就中分隔,那处尽管人来人往,但内院是很少受到骚扰的。”
说着,便沿着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阴凉,蕙娘坐得高,果然隐约可以见到假山后头的红墙,张奶公又引着她,时不时进居处浏览一番,又带她到冲粹园心去看过了‘一号池’,“在扶脉处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号池了。因为有这两个天然小湖,园内才架设了上下水道,少爷说,这样方便冲洗,病房就更干净了。”
一号池、二号池。蕙娘无话可说了,她随意起了两个名字,张奶公都一一记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镌匾,又带着她从桥上长廊,逛到园子西北面,在那处的甲七号高楼用了午饭,蕙娘小睡了两个时辰起来,体力回复,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将园内景色细细地赏玩了半日,连后山都上去过瞧了一眼,等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时,她对自己的这半片山头,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
“人还是太少了些。”她随口和张奶公谈天,“园里原来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着扫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这也不像话。虽说您这几天肯定是加意打扫过的,但还是有好些地方,看着简直就像是野地!要有个歹人进来了,随处一藏,真是要找见也难……”
见张奶公一边应是,带她往甲一号的方向走,蕙娘眉头稍微一皱,“这就要回去了?可东北面还没有全走完吧?”
张奶公肯定没想到她居然对园子已经有了概念,这么弯弯绕绕回环曲折地走了一天,心里那张地图还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来,“那处也无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后想起来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实不必这饭点前后的,还要过去。一来一回,也好远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要做事,就做到尽嘛。”
她一反今日和气的作风,只淡淡说了这一句话,便冲随在背后的女轿夫们一点头,上了轿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不再开腔了。
主子都摆谱了,张奶公有什么办法?他领着小轿,从青石甬道一路碎步过去,转折熟稔、脚步生风……蕙娘在轿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这么一天,就是这一段路,最为干净。
最干净的路,当然是最经常被使用的那一条,蕙娘一路穿过了茂密生发,已经开了半池的荷花地‘莲子满’,又过了一片在晚风中瑟瑟然作响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终于远远见到一大片枝繁叶茂绿叶成荫的树林子,从这里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后山坡了。蕙娘在轿子上,视野高,能隐约望见树林掩映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轿子抬过去,“这一处,倒也清幽的,将来有谁要进园子里小住调养,我看就蛮可以住在这里。”
正说着,随着轿子抬近,她的眉头不禁突地一皱,就是几个丫头,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云正要说话,为蕙娘望了一眼,便咽住不讲。蕙娘自己和张奶公闲话,“这一片种的都是桃树?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张奶公走得额前带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种得密,看起来多,其实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树,到开花的时候,千重花瓣彼此相叠,从山上看过来,一整个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这是早就有的一处景,后山上还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轻轻地说,“这一处院子,有名字吗?”
张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态度低沉下来了——都走到这,也没什么好再回避的了。“这是先少夫人的坟茔,那几间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后来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爷说那叫归憩林。”
他今天不愿带蕙娘过来,无非是害怕扫兴的意思。新妇刚刚入住,就要见到旧妇坟地,意头终究并不大好。再说,这么多亭台楼阁都没有名字,可唯独这条路是最清洁干净的,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怀故人之心,还用再多渲染吗?
蕙娘倒是很镇定,她看不出一点不快,还好奇地向张奶公打听,“按说,家里也是有祖坟的……”
如此识得大体,并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话没自夸,可张奶公对她的态度一下又亲热了几分,他仔仔细细地告诉清蕙,“先头少夫人过门的时候已经重病,这您是清楚的,虽说行过礼,那就是我们权家的人了。可她一没能洞房,二没能参拜祖祠,据高人指点,即使葬回祖坟,究竟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挤。老爷、夫人的意思,也说先少夫人没有子女,少年早夭,就进了祖坟,这样没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归葬香山,还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说,也不至于死离故乡,葬去千里之外。”
看来,张奶公也是听说过‘吾家规矩、生者为大’的,话里话外,还是在告诉蕙娘:达氏命薄得很,您犯不着和她争风吃醋……
几人正说话间,轿子已经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轿,“既然来了,不可不为姐姐上一炷香。”
张奶公急得直咂嘴,“这个时辰了,阳气弱!没有上坟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没拦住蕙娘的脚步,几人直入桃林,顺着一条干净整洁的青石小道进了墓园,只见夕阳下,一陇黄土,又有一个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并以权仲白口吻落了‘夫权某’款。坟前供了些鲜花素果,看着像是几天前换上的,除此外,倒无甚特别之物。既没有“卿卿此爱、永世不渝”之类的表白,也没有“断肠人某某”的哀伤。
蕙娘洗过手,要了香来,给达氏福身行过了礼,算是全了礼,又因她拜了,跟从的几个丫头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将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边上站着,环顾四野,半天,才和张奶公笑道,“这处地方,风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块清静的所在。”
张奶公现在对蕙娘,几乎是十分满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阁老府出来的千金,真是心胸阔大,与别个不同。他笑着附和蕙娘,“是少爷亲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对桃花的喜爱,那是出了名的!”
这位达氏,和蕙娘的年纪差得有五六岁,两人虽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门赴宴的时候,她是早已经香消玉殒,达家也是风流云散,倒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了。社交场上没有人对这样的人家有任何兴趣,蕙娘对这位达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说起来,连姐姐的闺名,也都还没人告诉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贞字辈。”张奶公言无不尽,“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里生的,小时候又要吃桃花粥养颜。达家从前在别业里种了好几亩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异种……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闪,她微微一笑,倒没再接张奶公的腔了。
从归憩林出来,天色已经真的晚了,张奶公便自己告辞出园子回家去了。两个轿娘抬着蕙娘一路往回走,脚步都有些着急,蕙娘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莲子满,才令住轿,“都回去吃饭吧,也抬了一天了,累着你们。”
她的女轿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壮健如牛性子老实的仆妇,空了一个多月,正是着慌时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给蕙娘磕过头,便怡然退出。蕙娘带着几个丫鬟,从石桥上慢慢地踱过去,在铁青色将黑未黑的天色里,只觉得四周连一点灯火没有,白日里再美的景色,到了黄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两个老嬷嬷前导提灯,可这暮色也依然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一行人都识看脸色,几个丫鬟没有谁敢做声的,白云走在蕙娘身边,还要比其余同僚都多一层心事,她只绝不敢说破,恐怕姑娘原本没想起来的,被这么一提,反而想起来了。可却又禁不住为姑娘心酸不平,这一条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宝含冲粹,清虚映浦湾。”走了许久,蕙娘才轻声说,“素辉明荡漾,圆彩色玢玣。他还说对诗词歌赋全无兴趣?这么冷僻的典都用,真是过分谦虚了。”
姑娘几乎过目不忘,这首诗纵然冷僻,一时未能想起,可一旦听说先头少夫人的闺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珠还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诗里题咏此事的也就这一首诗而已,读后汉书的时候,先生给姑娘提过一嘴巴,‘影摇波里月,光动水中山,也还算有些珍珠身份’,当时自己就在一边旁听……
珠还合浦、归憩蚌母,这个冲粹园建成的时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经长眠地下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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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几句吴语分别是:作伐死倷呀!——作不死你呀!
作,丝作伐死宁额,郎中,倷哎丝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晓得?——作,是作不死人的,医生,你还是看病的,哪能这都不知道?
宁嘎港了哉,伐高兴告诉你,诶闷?——人家说了呀,不高兴告诉你,还问?
死郎中,倷么良心!——死医生,你没有良心!
有很多人都看懂了哈哈哈,苏州话实在是非常绵软,很有风情的!
不过,貌似还有一些纯洁的同学没看懂我们权神医的癖好呀,捂嘴笑~
☆、48通房
权仲白当天晚上没有回来吃饭,蕙娘也是进了屋子才知道:孙家来人,说是太夫人弥留,权神医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回了甲一号了,换一身衣服就又进城。香山和京城相距怎么也有四五十里,今天晚上,他肯定是赶不回来了。
她猜得不错,权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桂皮天天打发手底下的小幺儿给香山报信:少爷去孙家,少爷回国公府,娘娘听说了太夫人的丧事,伤心之□子不好,少爷又进宫了……这几天,冲粹园里都很冷清,就只有蕙娘一个人带了她的丫头们。到了晚上,除了甲一号附近的几个院子,周围放眼望去,全是黑灯瞎火,楼台阴霾中。玛瑙胆子小,这几天都不敢一个人睡,非得同石墨她们挤。就是蕙娘,也觉得冲粹园什么都好,就是僻处城郊,实在是太冷清了一点。
但她毕竟不是玛瑙,就算寂寞,也不会表现出来,白日里她也没多大工夫寂寞:现在人在冲粹园,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她带来的那么大摊子,也可以从容铺开了。
焦梅怎么说都算是焦家曾经的二号人物,跟着她陪嫁过来之后,一两个月工夫,一直投闲置散,甚至连国公府都没得住,只能在外头凭屋。这当然损不着他的家底,可无论如何,是有些屈才了。因此,蕙娘才进冲粹园不久,他就自动自发,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给担起来了,不过是一两天工夫,来自全国各地最上等的时鲜,也就一一送进了冲粹园的内厨房,大师傅们安顿下来开始上岗了,内厨房的柴米油盐齐备了,山泉水汲来了、干货发了、小鸡崽抓了,上等的牲畜肉,也从蕙娘的陪嫁庄子里往城里送了。权仲白不在也好,这几天,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重又过起了出嫁前的精致生活,虽还有少许委屈,但这毕竟也不是不能讲究的。
不过,焦梅这样的人才,毕竟也不能老打发内院女眷起居的琐事。蕙娘把他找来吃茶,劈头就问,“宜春票号逐年送来的账本,你看过没有?”
焦家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按说是可以插手票号运作的,但多年来双方形成默契,焦阁老有时候连账本都懒得过目,只令蕙娘闲来解闷,反正宜春票号送多少过来,焦家就收多少。但现在这股份跟着蕙娘陪嫁到了权家,事态肯定有所变化。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宜春票号变作了天下分号无处无之的庞然大物,焦阁老那是身份够无须弹压。国公府么,虽然底蕴深厚,可毕竟不比老阁老,一天还在位,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该有的想法全都压得烟消云散。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该怎么放,是要有点讲究的,宜春票号那边,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蕙娘出招?虽说照样还是殷勤地给送这送那,但蕙娘和她身边的大丫头们,哪个能轻易糊弄?比起当年未嫁时,毕竟态度还是有差别了。
“这倒未曾看过。”焦梅现在对蕙娘就非常恭敬,尽管蕙娘让他坐,可他都不敢坐,坚持要站着回话。“您也知道,老太爷手下,什么都是有谱儿的,宜春票号的账,按理是陈账房来看,陈账房看完了,给内院四太太看……”
“母亲哪里耐烦看这个。”蕙娘说,“送到内院,那都是给我看的。”
陈账房是老太爷的心腹,自然不可稍离,蕙娘沉吟了一下,便让人,“把雄黄叫过来吧。”
雄黄很快就进了屋子,她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的,穿得分外齐整,俏丽的面容上,隐隐有兴奋之意闪过:养兵千日,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计,不但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