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两个娘娘,就美得和什么似的。”她喃喃自语,“事不过三,宜春又不是没有他们的股……这一次,你回了吧,话说得软和一点。”
虽然两人说来都是东家,乔大爷和蕙娘在票号事务上,那是平起平坐。可不知如何,这三年相处下来,到如今蕙娘隐隐有执宜春牛耳之意,别说从开头就很服她的乔二爷,就是乔大爷,也都渐渐越来越言听计从,如今倒像是她的下属。倒是乔三爷连年在外,两边关系,还有些若即若离。
“朝廷的事,我们粗人也实在是不懂。”乔大爷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担忧。“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说,原太子去位后,皇次子不论从年纪还是从天分来说,都足以获封东宫之位……”
“桂二少不是还没回西北去吗,怎么你们平时,竟没什么来往?”蕙娘淡淡地道,“牛家那两位娘娘,大娘娘早就无宠了,倒是小娘娘前程远大,她从小孤苦,父女是相依为命,亲爹现在正在卫家养活……这卫家嘛,正是桂家的老嫡系,要不是两家都是儿子,桂家族中也实在没有合适的女儿了,恐怕早就结成秦晋之好,他们家次子,刚和孙家做了亲事的。”
这等宫中秘辛,乔大爷去哪里知道?他眨巴着眼睛,和所有听到天家八卦的平民百姓一样,表现得有点澎湃,虽然懵懵懂懂,却很有参与感。“少夫人意思是说——”
“孙家虽然退下去了,可将来如何,怕还很难说。”蕙娘笑道,“小牛娘娘最近,也时常请孙夫人进宫,问原皇后的好呢。”
抛弃自家宗族,去和宿敌家套近乎……乔大爷有点晕了,一时不禁叹道,“这天家真是处处有悖常理,我们也实在是看不懂了。反正,少夫人怎么说,我老乔怎么办吧——还有,就是何总督写信来,给江南王家十七房说情,想要挑走一盒红宝石。”
因大秦几乎并不出产红宝石,这东西是最受欢迎的西洋货,很多财大气粗的珠宝商就是冲着红宝石来的,何总督一开口,气魄真不小。蕙娘不禁冷冷一笑,低声道,“要不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王家十七房……当年王家往下倒的时候,他们的表现也够好看的了。要不然,他们找文娘公爹一开口,我还能不卖这个面子?你就说,红宝石分完以后,实在余下不多了,也都被多年的老交情,老主顾给挑走。情分难舍,就是天大的价钱也破不了这个脸,实在没有多余的,还请他见谅吧。”
虽说宦海风云,彼此构陷的事情很多,争斗起来什么招数都使,但学生背叛老师——还曾是心腹干将的学生叛出师门,投到敌对魁首门下,何家是走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一个理字。若不是何莲娘做了她的妯娌,乔大爷连问都不会问,没想到她一点都不顾忌莲娘的面子,指桑骂槐,根本就是在打何总督的脸。乔大爷挪了挪屁股,“世侄女,不论是商场还是府里,不好意气用事啊。”
见蕙娘似乎不为所动,他鼓足勇气,僭越地道,“这不是世子还没封下来吗,下了三少夫人的脸面不要紧,您是嫂子,可她头顶,那不是还有个婆婆吗……”
蕙娘也知道他是好意,亦不由失笑道,“您就放心吧,何家就是在试探宜春对他的态度,这一次您不顶回去,下一次他就越发撒疯卖味儿了,王家十七房和他有什么老交情?他是想着仲白没有出仕,叔墨很快就要入伍了……”
何家这个态度,意思很深,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只好道,“那话是露骨了,您可以不必理,但态度要做得硬点。——且放心吧,在江南,他们也不大敢为难宜春的,杨阁老一系,关系通天,也为天子拿捏得最紧。如今,宜春和天子,也不是没有关系。”
乔大爷疑虑尽去,正好见到权仲白进了屋子,神色并不太好看,眉宇间似乎心事重重,便知趣告辞。蕙娘亦不甚留,她还和权仲白商量呢,“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二十五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府,什么时候再过来?前后两次都碰到年节,确实不大方便……”
权仲白俊朗的眉眼间,少见地写满了阴霾,他随口道,“这一次就不要回去了,你不便搬动,我在这里陪你,儿子大病初愈,还那么小,就更不会回去了。”
二房在京,但却不回府过年,这件事传出去,有心人肯定会做出种种猜测。蕙娘心里明镜也似,面上却有些不解,看了看丈夫,却亦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不问缘由,反而解颐一笑,“那感情好,我们一家人过年,也是亲近。就是祖父那里,要失点礼数了。不若传信过去,等过了初一,把祖父、娘和姨娘几人接来小住几日,也是好的。”
权仲白嗯了一声,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连着看了蕙娘几眼,蕙娘都由得他看,她也有几分好奇:这小叔子图谋嫂子,绝不是什么光彩事,最为难的只怕还是做哥哥的。兄弟之情还在,可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是喜欢戴绿帽子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窥伺嘛……但以权仲白的性子,看来又不像是会翻脸无情,抢先对弟弟下手的人,他会做什么反应,她倒真是猜不出。
不论如何,事情是摆在这里的,她问心无愧,权仲白看了若于眼,蕙娘都由得他去看,她瞧他一时半刻像是理不出头绪的样子,吃过晚饭,索性把歪哥抱来。歪哥趴在母亲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听了听‘弟弟吃奶的声音;——因这孩子最近正在断奶,养娘哄他‘断奶就是大人了;,因此他很以吃奶为小孩子玩意儿,便把弟弟的动弹,理解为吃奶的声音,以示自己很是成熟,是个大人了——便又失去兴趣,开始叽叽喳喳地和蕙娘说话,“娘,灯晃呢。”
“嗯。有风来就晃了。”蕙娘随口应。歪哥头一歪,“为什么呀。”
这问题真是问倒他娘,随口搪塞过去了,过一会,歪哥又道,“娘,你给我说个笑话吧。”
都不知道笑话这个词是哪里来的怕是从闲谈里听来了,便试着用出来。蕙娘随口给他说了一个最简单的笑话,歪哥听得唔唔连声,却显然没有把握到笑点,只是跟着身边养娘哈哈大笑——这才安静了一会,又不消停了,“娘,我给你讲个笑话。”
伶牙俐齿的,便把蕙娘给他说的笑话,原封不动,连语气都不错地给蕙娘说出来了,要求还高,“娘你都不笑”
这孩子从在胎里就是难带,出生后种种做作,什么硬要人抱,放下就哭呀,什么挑乳母的奶/头,把人家吸破出血呀,什么白日沉睡、夜半啼哭呀。总是不让养娘安闲,现在会说话了,那还得了?廖养娘有时竟无法应付,就连蕙娘也大为头疼,只好哈哈笑了几声,道,“好笑、好笑,我们歪哥说的笑话,真是好笑。”
“笑得不好”歪哥一跺脚,还是有话说。这回,别说老资格的廖养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绿松,连石榴、海蓝等新丫鬟,都笑得前仰后合,歪哥指着她们道,“你瞧呀,她们都笑。”
蕙娘啼笑皆非,指着权仲白道,“你看,你爹也没笑。”
这孩子非但很作孽,而且还精得很,巴着母亲的肩膀,看了看父亲,便老成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自己玩,爹有事儿呢。”
显然是又把权仲白某次和他说的话给活学活用,搬出来了。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连权仲白都哈哈笑了几声,歪哥见父亲笑了,越发高兴,缠着父母玩了一会,便呵欠频频,困得不得了,却又不肯去睡,硬要躺在父母身边。蕙娘知道他的意思,便抚着他的头,柔声道,“放心吧,明早你起来,养娘就把你抱进来了,不会再把你关在外院啦。”
歪哥睡前喜欢含大拇指,蕙娘为纠正这个爱好,便给他做了个木作的小含嘴,此时乖乖含着奶嘴,醒时所有顽劣一收,看来不知多么惹人怜爱,这么似睡非睡地冲母亲点了点头,又去看权仲白,权仲白也许诺道,“等你起来,爹也一定在,哪里都不去,就专陪你。”
歪哥得了这句话,方才合上眼睛,不片刻便呼吸均匀,睡得酣甜,蕙娘让人把他抱走,还同权仲白道,“你这话是说坏了,小歪种现在记性好得很,你随口一说,又做不到,他心里肯定怨你。”
权仲白唔了一声,又瞅了蕙娘几眼,他显然正处在极为复杂微妙的情绪斗争中,这一眼好像要看到蕙娘心里去,却又迷茫得好像不知在找什么好,蕙娘奇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世子位……”权仲白默然片晌,整个人忽然又静了下来,他语出惊人双眼一瞬不瞬,望着蕙娘,“恐怕到底还是要接下来了,我心意已决,你意下如何呢?”
即使心中早已经算到这么一天,当权仲白说出这一番话来时,蕙娘亦不禁微微一怔,一时间,真恨不得大松一口气,跌坐在地,再自饮数杯——这千般思绪,终不过是片刻间便被压到心底,她将诧异露出,眨了眨眼,也看向丈夫,道,“这又是怎么啦?”
权仲白此时却垂下了眼帘,令她看不出他的神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地道,“我也是无路可走了。”
☆、158围观
国公府的爵位;说句老实话,权仲白要接;那是早都可以去接了;可他这十多年的种种作为;已把态度表露得坚决无比,这接位与不接位,如今倒像是父子间的一场战争。蕙娘和他的婚姻,也不过是战争中的一个筹码而已;也就是为了这接位不接位的分歧,两夫妻一度闹得是离心离德,权仲白连貌合神离的话都说出口了。可没想到;不过是三年时间;他的态度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在回头看看从前的种种纷争,便不禁令人感慨万千了。
蕙娘也没有故作糊涂,她沉默了片刻,便道,“石英这丫头……居然私下告密?”
“这件事,你本应当告诉我的。”权仲白叹了口气,也没有问个究竟的意思,“唉,毕竟也是不好开口。看来,季青这孩子,骨子里已是长歪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权季青的作为都和正大光明有极大的距离,当然,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也不是不能教好,但不论如何,仗着嫂子有孕,私底下把她拉走逼问,丝毫不顾忌男女大防,这已是极为粗鲁无礼的事了,更别说石英身为蕙娘身边有脸面的大丫环,也不是没有别的事可以说:昔年在冲粹园里,那一曲《梅花三弄》,后来立雪院中,不顾丫头在侧,情挑嫂子……蕙娘不说,是她身为妻子,不好离间兄弟感情的意思,但以权仲白的性子,却不会因为自己的心意,而扭曲了对权季青的判断。又是和外人勾连,同神秘组织有说不清的关系,又是痴心妄想,似乎有灭兄夺嫂的意思,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上去的。不然第一个受害的,还不是二房?
蕙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权季青,真是百感交集,“从前,我是觉得他还小,有些遮遮掩掩的阴暗心思,长大了自然也就消散了,想不到,他是人小鬼大,这个家里恐怕谁都节制不了他。”
权仲白对权季青的了解还是多一点的,“季青性子执拗,认定了就不会改……”
他面带忧色,低声道,“叔墨才去江南,季青就又出这事,娘要伤心了。只怕爹也是顾忌着这个,才把同和堂的人派到你这里来……”
现在大家心中多半都是有数的,立雪院那人头,自雨堂那碗药,甚至是那一场针对权仲白的爆炸,怕都是权季青的手笔,但权季青毕竟是良国公的亲生儿子,还有个主母亲娘,没有真凭实据就把他当个贼审,这审出来了还好,要是审不出来呢?良国公还要不要同权夫人做夫妻,要不要权季青这个儿子了?良国公把找出证据这个差事交给蕙娘来办,也算是一举两得,一面培养她的威望,一面也是让她亲自挖出权季青的暗线,免得他日再出什么事情,二房埋怨他偏心小儿子的意思。这个中委屈用意,蕙娘自然也是明白的,她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淡淡地道,“其实,是你自己放不下。你要真不愿意接位,季青不行,叔墨不行,你也不愿意,还是可以把大哥大嫂接回来的。他们虽然厌弃我,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日后也不会多为难我的。我们分家另过,何等自在逍遥。你也不必为种种情势所迫,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不然,将来你心里难免是要埋怨我的。”
权仲白多么向往逍遥的一个人,偏偏就最得不到逍遥,下了这个接位国公的决定,他心中有多苦涩,也是可想而知。蕙娘还要这样一说,他自然更为颓唐,只道,“你放心,这是我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虽说追逐大道,是任何人都应做的决定,但这条道,总不能是断绝情谊、断绝责任的死路吧?伤尽身边人,只为成全我一个,损不足而益有余,那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大哥就是从东北回来,在家中权威尽丧不说,他本人心态发生变化,又如何能执掌国公位?再说,族中规矩森严……”
他显然不愿意再谈这个让人沮丧的话题,只是一语带过,转而问道,“那晚季青都和你说什么了。”
权季青和蕙娘谈了什么,显然不是石英能够知道的,他也难免有此一问,蕙娘轻描淡写,“也就是那些疯话,影影绰绰,有把立雪院的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但这也未必就是他做的,说不定是吹牛逞能,也难说的。”
权仲白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有些心痛,“他虽然面上不显,但聪明伶俐,我曾也是很看好他的,甚至连爹都对他有几分另眼相待……”
他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即使是在妻子跟前,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收敛起了种种情绪,若无其事地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查他?我虽忙,可你现在不好多动心思,要有了思路,有些事,就打发我办吧。”
蕙娘有点吃惊,见权仲白也看出了她的情绪,便直言,“我还以为,对付你弟弟,你怎么都要有点无措的……”
“要做,就做到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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