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矫健,未几已在花下绕了一圈,又绕回了蕙娘身边,蕙娘柔声道,“那我现在就安排您,给我出出主意,指点指点我,为孙女儿审视审视,这段时日,我行事有什么不到的地方。”
“你行事已经很成熟了。”老太爷站住脚,才一坐下,蕙娘便跪□子,低着头为爷爷穿袜穿鞋,老人家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这种思路,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增股桂家,这想法的确很老到,除了你和乔家明说的那些,还有一重好处,是他们所不曾想到的,这你不必明说,爷爷我也能猜得出来。”
蕙娘抬起脸来,祖孙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老爷子又道,“你男人已经和我说了,皇后这事,坏就坏在孙侯未能及时回京,当年安排时,也没想到就中竟有如此变化。这件事,是我有些疏漏了,不过你也安心,孙家人我很了解,你们尽管放胆去做,不论是孙侯还是孙夫人,心里都是很明白的。万万不会意气用事,再结你们家这个大敌。当务之急,还是把朝廷入股监管的章程给递上去,一旦这件事开始廷议,皇上于情于理,几年内都不会对票号出手,这两件事就算是掰扯开了。”
当时困扰蕙娘的三个问题,现在两个都已得到解决,可第三个也是最棘手的那个问题:神秘帮派对宜春号的觊觎,老太爷却不正面提起,而是徐徐地又道,“你想要一支自己的人马在手,办事也能方便一点,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就不必问桂家索要了吧?我们自己家人虽然还不多,可也有些武林人投靠过来,都是走惯江湖、黑白通吃的老辣之辈。人都是会老的,与其放在咱们家闲养,将来等乔哥长大,他们已经老迈不堪驱使,倒不如打发到冲粹园去,给你做点杂活。你想查什么,指挥他们去办,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总是比别人家手里拿来的新兵要方便一些。”
“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不过——”蕙娘话才说了一半,就又咽了下去:老人家摆明车马,是不想管也不敢管这帮派的事,免得横生枝节,耽误了养老,现在更是主动阉割,把私底下的家兵都给交割到他手上了。一些具体而微的分析,已经不能请老爷子指点了。
“我就是觉得,现在是如坠五里云雾,四周鬼影幢幢。可以依靠的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可以信任的人,却又不适合依靠。”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真要把票号交待出去,同仲白去向广州,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吗?”
这多少是有点赌气了,老爷子但笑不语,半晌才问,“何家那个小姑娘,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还是以前的脾气,”蕙娘又搀起了老爷子的手臂,“简单活泼,挺讨喜的。满心以为大房去了东北,我们二房又回冲粹园去了,这家里就是她的天下。迫不及待,已经要把家务给接过来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倒是若有所思,“这动作,有点过分急迫吧,才三个月,就这么着急要拔除你的人了?这种事,肯定是上峰来做更为名正言顺,她和你沟通,其实已是犯了忌讳。”
何莲娘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晓得为哥哥说好话,替父亲讨好老爷子了。没有特别的事,她会这么着急上火地想要把府内大权归属给坐实了?蕙娘有几分愕然,再一细想,也不禁拜服,“是孙女儿想得浅了,恐怕莲娘的自信背后,也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吧。”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能害你的主子,除了老三就是老四,余下老五和他娘,没有这个动机的。你搞清楚何家那个小丫头顾虑的是什么,怕的又是什么,只怕这个谜,十分里也就破了有七分了。”老爷子伸了个懒腰,“家里澄清了,就没什么不能互信的。到那时候,再把你的事冲长辈们挑明,用权家的力量来查外部,那就省力得多了。”
不愧是老爷子,再复杂的局面,他几句话,轻轻松松就给点拨出了一条可行性很高的路子。蕙娘思来想去,也寻不出什么破绽,她不禁就笑道,“那这也得在家里才能查啊,看来,这又得往后拖了。这次去冲粹园,不把老。二生出来,我是不会回来的。”
“拖拖就拖拖。”老爷子不以为意,“有些事得快刀斩乱麻,有些事,你拖一拖反而好。只要是人,行事没有不露破绽的,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说都适用,只差在破绽大小罢了……”
#
还说要和莲娘多套套近乎,听听她这几个月在府里当家时的见闻呢,才回国公府,蕙娘就傻了眼了:头天抵步,第二天三房就痛快利索地交了权称了病,要不是莲娘昨晚和她一顿嘀咕,尽展野心,她还当莲娘不过是权夫人手中的傀儡,见她想要退出纷争,老人家一发急,就立刻把大权要重交到她手上呢。
不过,事已至此,不论莲娘出于什么动机,态度骤改已是既成事实,权夫人顺水推舟,便让她留下来过年,“知道你这几天也忙,忙过了再来接对牌吧。何氏这孩子,年轻稚嫩,还担不起大任,勉强支撑到你回来,这不就急着卸担子了?”
婆婆要媳妇管家,媳妇难道还能说一声‘我懒怠管’?蕙娘当时含糊过去了,晚上就和权仲白商量对策,“这可怎么好,接下这个担子,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权仲白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今儿三弟找我,倒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权叔墨也是老实,何莲娘任何一句话都原原本本给转述出来了,现在再经由权仲白的口转给蕙娘听,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真是纯然的莲娘口气。她道,“其实莲娘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季青都还没有成亲呢,我们又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位置在她看来,自然是非叔墨莫属了。再说,爹也很配合么,立刻就给叔墨在军队里谋了出身,军事,本来就是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正道。她的想法,自然也就更多了。”
“话虽如此,可叔墨性子过分直接,不说话也就算了,这一开口……”权仲白冲她摊了摊手,“他说他很有自知之明,有话就必须要说,决无法保守秘密,因此对国公位毫无想法,没奈何媳妇不听话……他已经打算去江南住几年再说了,还请我向爹说项。我和他互相推辞了半天,害我一下午什么事也做不成。”
蕙娘简直快笑晕过去了:国公爵位,那可是世袭罔替,超品出身,焦老爷子辛劳了一辈子,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吧,可焦子乔就顶多只能恩荫一个贡生,真要入仕,还得十年寒窗,考出来从七品、八品开始打熬。这么一个力保自己一系血脉永享富贵的位子,权仲白不屑一顾也就算了,权叔墨居然也是毫无想法,两人还搁那推让呢!这‘孔融让梨’的一幕,发生在现实中,怎么就如此滑稽?
“其实,能有如此自知之明,也算是聪明人了。”她笑得肚子上肌肉阵阵发紧,只得一边揉着,一边带些乏意地道,“他说自己没有城府,那是真的没什么城府……”
何莲娘背后编排二哥,虽说是人之常情吧,可这么当面说出来,对她的形象肯定是有影响的。权叔墨一定要有话直说到这个地步,可见为人处事是差了一筹。他的作风,平时当然有所流露,也就难怪国公府很多事情,都根本不叫上他,看来,在这场世子之争中,所有人也都清楚,他不过是个过客。
蕙娘一边思忖,一边就慢慢收整了笑意。“不过,你不是一贯主张追求自我,蔑视权位的吗?叔墨和你志向类似,你应该尽力成全才对,怎么,你就只想要自己的逍遥,反倒不管弟弟的意愿了?”
这句话有点锋锐,权仲白却只能吃个正着,他本来靠在梳妆台边上的,这会也烦得站不住了,走到蕙娘身边坐下,不知不觉,就拿起她的手把玩。“叔墨要去江南,我自然没有居中作梗的道理。可他让我去和长辈们分说,却大不好。他没有别的意思,长辈们却未必没有别的想法。”
个中道理,却也简单:家里这个位置,肯定要有人接的,现在权仲白居长,底下两个弟弟可能有些想法,也算是潜在的敌手了。现在权仲白出面把一个敌手安排到江南去了,好么,看来你小子对这个位置还是有意思的嘛。将来让你接位的时候,你再说你不想干,那谁信啊?你不想干,那你把一个个对手都送走了呢?还那么积极,亲自出面说项……
蕙娘也是深知其中道理,她忍不住笑了,“你以为叔墨就没有别的意思?要不是你出面分说,恐怕他还不那么容易能走得了呢。”
权仲白一惊,“你是说——”
“你们也算是尔虞我诈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不愿意接位,那长辈们可不就要使劲磨砺他吗?他不让你表态,哪能那么轻松就去江南。”蕙娘说,“依我看,你还是挺着别开口吧。叔墨真正要想过去,肯定会去磨娘的,那是他亲妈,两人什么话说不得?我们帮他,娘心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这个理由找得好,权仲白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只仍有些在意蕙娘得留下来管家的事,“现在三弟妹不肯管,你却无从推脱了——”
“办法也还是有,但就得看运气了。”蕙娘也叹了口气,她扳着手指给权仲白算,“我上回小日子,是在若干天之前,这次回来,总得各处忙上半个月的,下回小日子就在其后不久……傻子,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权仲白哪能不明白?他做扶额状,“以后小二要知道他是因为你不想管家才怀的,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哪那么多废话,”蕙娘不耐烦了,“爱生不生,我不管你,我反正要去睡了!”
她鼓起腮帮子,噗地一声吹熄了案上油灯,又在黑暗中指着权仲白哼了一声,抽出手来,翻身就上了床。
——至于权仲白有没有跟上去么,这个只能说,所有人都要睡眠,即使是权神医,那也是人不是?他也要睡,那自然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上。床啦……
#
虽说想去探望莲娘,但一来,蕙娘也是隐隐绰绰地得到了一些风声,二来,她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真抽不出空来。第二天起来,立刻就到王家去探文娘,得知文娘过得称心如意,事舅姑恭谨,舅姑也疼爱她,和弟妹处得和和睦睦,两人倒和亲姐妹一般——又再亲眼看过王家诸亲戚,她方才放了心。又去阜阳侯府上拜访阜阳侯夫人,还有权仲白的几个舅舅,都得亲自拜见。紧接着就到了中秋,她又要和权夫人按品大妆入宫朝贺,当晚皇家私宴,皇后点名邀了她,她怎能不进宫应酬?还巴望着能抽空和婷娘说几句知心话呢。
不过,这一次入宫,却是人还在半路上,就被截了下来,直接打道回府了。反而是权仲白,本来能在家里过节的,又要匆匆穿戴,进宫去服务了。蕙娘才听说此事,便知道是宫中有人突发急病,不过究竟是谁,症状又是如何,她还是第二天等权仲白回来了,才知道详细:很可惜的,发病的乃是皇后,她晕厥过去了。也是因此,皇上才临时取消了宫中一切庆祝活动。
不过,这晕厥的原因吗,却又是喜事——就是中秋那天下午,燕云卫自广州快马加鞭送回了消息:孙侯船队,已航自菲律宾,现在吕宋港口,补给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爵位又不是屎,至于都这么嫌弃吗……你不要,我也不要,玩躲避球啊……
孙家的背字看来是要走到头啦,不过,孙侯回来了其实还不是皇上最关心的问题,皇上最关心的,是那个他回来了没有,哈哈哈。大家猜猜看,回来了吗。
今晚代更君更新!明晚后晚应该是双更的,收藏和长评~
☆、139清算
自从承平四年出海;迄今足足四个年头,孙侯终于有了消息;这个消息;自然也立刻震动了朝野上下;各世家大族,几乎立刻都派出人手往广州过去,就连不问世事的焦老太爷,都对船队表示出了强烈兴趣;他遣人给宜春票号传话,令其视方便收集船队信息,京城分号掌柜;自然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也就是个顺水人情;单单是京城一地;就有几个世家瞄上了宜春在南洋的分号,请其借助分号之便,在南洋收集船队的消息。其重点,也无非集中在如下几处:孙侯本人有没有平安回来、所带宝船舰队,还剩几支?甚至还有些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小门阀,还天真地向宜春号打听――孙侯这一趟是做生意去的,一走就是四年,当时载走的货物,变作了多少银钱回来?
这些问题,前头几个还好,后头几个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说孙侯这一去,恐怕做生意是假,追人是真,就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泰西去,赚得盆满钵满,这种事,船队会随意告诉出来吗?就不说南洋一地那飘忽莫测的海盗,红发生番现就占着菲律宾呢,他们可不缺少枪炮,虽说宝船船只大、船员多,他们无事不会轻启争端,但财帛迷人眼,有些事情,那是不得不防的!
也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想着孙侯远航归来,恐怕人员折损不少,皇上一面急令广州诸部遣船迎接,一面又将河北山东一带沿海船只往广州调去,一时间,前往广州的官道上,真是增多了不少飞马而行一心赶路的骑士,和他们夹杂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大商家。这不管政治上的得失,孙侯人能回来,肯定有带些稀奇物事,他们所见西洋商品的广度、精度,也是这些年间已然在广州、马尼拉等地来往的商船所不能比较的。这种货物,当时哪怕是花费惊人昂贵的大价钱买下都不要紧的,只要一出广东,立刻就能翻倍卖出,决不会亏本。要是运气再好一点,能从管事人那里掏出些西洋的奇技淫巧,好比几十年前流传开的西洋布,虽唤作西洋布,但早不是西洋制造了。前朝夺天工的大掌柜,就是靠这个发家的,他在吕宋做过学徒,瞧见过这样的织法……
不过,孙侯还是一贯精明强干,令人安心,桂小将军所率船队,才开出广州港口没有多久,就已经遇上了孙侯的远航船队。他们从吕宋到台湾,从台湾到广州,一路走得顺顺当当的,竟是毫无滞涩。
皇上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