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是在顾虑这一点:要保票号,就要去争国公位。现在探得她的意思,并不把两件事捆绑在一起,他一放心,当然不会再探问下去了。
蕙娘也松了口气,她略带感激地冲权仲白一笑,主动伸手握住了他,“到时候若要用到你,也许免不得还要请你出面穿针引线,来回传话了。”
权仲白回捏了她几下,忽然失笑道,“这好像还是我们头一回就任何事情,达成共识吧。”
“这倒是有点像在做买卖了。”蕙娘也觉得挺有意思,她抿唇说。“我漫天要价,你落地还钱,最后成交的价钱么,倒是和我们两个想的都不一样。”
“我觉得这比两人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一个结果要好得多。”权仲白一向是要比她坦诚得多的,现在两个人都愿意放开自己,说起话来,就要比从前更融洽一点了。最起码,两人都保持了足够的自制,也都很明白如今的处境:这种时候,是容不得任何猜忌、争执的,非但不能对抗,他们还必须开诚布公,能拿出来谈的都要拿出来谈。“今晚,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的——却被皇上给打了岔!”
他将牛淑妃得到的那串链子描绘给蕙娘听,“盈盈发亮,光色发白,从石质、石纹上来看,和神仙难救中所必须用到的那种石头,几乎一色一样。只是那串链子,当然要比我们得到的碎石精萃得多了。”
“是哪个县贡上来的?”蕙娘顿时面色一变,“这石矿,应该是极为罕见,恐怕天下间,不会有第二处了吧。”
“的确。”她忽然留意到,权仲白的声调有几分沉重,“就算不是当地出产,如此奇珍,也很好追查来历。届时顺藤摸瓜,便能够寻到石矿产地,如此守株待兔,或许能混到那组织老巢里,摸一摸他们的底。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找出他们的明线,查证出害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们。”
两人之前那一番谈话,事实上都回避了这么一点:权仲白让她放弃宜春票号,除了皇上的觊觎之外,还有就是对这神秘组织的忌惮。蕙娘能挡住皇上的招数,那是因为皇上终究是个君子,他有他的面子要顾。可这神秘组织,却不会遵守不成文的规矩。暗杀、爆炸、走私……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蕙娘想继续领导宜春票号,就必须面对这么一个问题。
而她自己愿意同这股势力战斗、周旋,却并不代表权仲白有兴致如此殚精竭虑的过日子。她还以为权仲白会提出这一点,会发火,会和她辩……没想到他倒是干脆利落地,才一确定她不会放手,就开始谈继续查案的事了……
“这么危险的事,你打算预备让谁来做?”她望着权仲白,轻轻地问,“让我?”
“那肯定是我来安排。”权仲白毫不犹豫地道,“你,你虽然也挺能耐的,可毕竟是妇道人家,连出门都不方便,难道还能真个亲自去查?”
蕙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深深地压到了心湖底部——现在不是让感情泛滥的时候。
“你是个医生呢。”她轻声说。“平时自己也忙得很,难道还要为了我的事,大江南北,四处去跑?”
其实大江南北四处奔波,很可能是正中权仲白的下怀,蕙娘见他眼睛一亮,就是一阵头疼,忙又续道,“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去。这种事,应该有专门的人去办。”
她若有所思地撑起了下巴,“要增股宜春,多少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要和这种人对弈,那就应该也有一支这样的力量……”
要掌控这么一股力量,那真是谈何容易,即使大门大户,私底下多半都有豢养些打手流氓,但和这神秘组织一样,经过妥善训练,令行禁止几乎有些军人色彩的成员,那不是一般民间富户可以拥有的,除非是组织最严明的江湖堂口,才会有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可不论权仲白还是焦家,都是白道中的白道,要借由增股宜春来达到这个目标,似乎是有点牵强了。
但不拉他入股,也不可能放心地用他的人,唉,即使是顺利地物色到了人选,细节上该怎么操作,要考虑的地方,也还有很多……
蕙娘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就跑得远了,她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惊醒过来。“这都后半夜了!先睡下吧,别的事,明天再想了。”
她还当权仲白是在等她呢,没想到一言发出,竟也把他惊得一跳,蕙娘这才发觉,他也正在自己出神:却是眉头紧锁,显然正有一事,难以决断。
“怎么?”她不禁有些好奇,“是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的么?”
“是还有一件事。”权仲白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床边走去。“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借人去密云那一次,瞄准的倒是那块石头。除了我捡到的碎石以外,其余碎块,几乎都混在了雪里,并不如何显眼。因此,那串链子,在他们看来,还是绝世奇珍。牛淑妃准备把它赐给二皇子贴身佩戴——”
蕙娘顿时就明白了权仲白犹豫在哪——以他的性子来看,这也的确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135辗转
在冲粹园住了十几日;天气猛然就热了起来,虽说已经进了六月,算是夏末了,但居然连香山都烘得人睡不着觉。好在甲一号和自雨堂一样;顶能自雨,特别阴凉,歪哥去年夏天,还因为天气太过渥热,哭闹过几个晚上,今年夏天在冲粹园里,倒是安安稳稳能吃能睡的;半点都没有苦夏。
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又流露出对宜春号的觊觎;于情于理,清蕙自然要召集众东家一道商议对策,她没什么时间陪歪哥,权仲白倒比较有闲,因皇上搬迁到香山静宜园居住,和冲粹园也就是一墙之隔,他主要服务的那几个对象,也都随之到了山上,他除了出诊过一次,为小牛贤嫔的那位公主开过一个方子之外,连着几天,京城竟无人过来请他出诊,扶脉厅外头那些患者,也因为天气太热,平房禁不住晒,俱各自散去回家避暑了。权仲白也就乐得偷偷闲,他竟难得一见,连扶脉厅都不大去了,只在甲一号里陪儿子。
一岁多的娃娃,真是最好玩的时候,蹒跚学步、呢喃学语,也正学着断奶吃起饭菜,真是每一天都有一点新的变化,这孩子并且还很聪明,权仲白才陪了他一两天,歪哥就很赖他了,连廖养娘都成了他的次选,每日早起,先要寻权仲白,寻不到了就哭,见到阿爹,便破涕为笑,“阿爹、阿爹”,叫得山响。嫩嫩的小嘴攒足了劲,在他脸上亲得叭叭响——要知道,歪哥可是个小男子汉,平时乳母、丫头们逗他,他要什么东西,令他以亲吻来换的时候,这孩子总是顶不情愿的,老半天才蜻蜓点水,敷衍地轻轻一啄,就算是亲过了。
“现在连两个字都说得很顺溜了。”清蕙偶然拨冗逗弄儿子的时候,也和权仲白赞叹道,“一天不见,就能吓你一跳!”
说着,便开玩笑一般,要将歪哥从权仲白身边抱走,“走,回你屋子里去,让养娘给你安排些课程,给你开蒙!”
歪哥像是能听懂母亲在和他开玩笑,只是假哭了几声,便扭动起来,要坐到权仲白身边,让爹爹陪他搭积木。权仲白便低头和他研究,“这一块搭这里如何?唔,有主见,要搭这上头?可这搭不牢呀!”
和儿子玩乐了片刻,权仲白有几分困倦了,他打了个呵欠,问歪哥,“和爹一起午睡一会?”
也不管歪哥还咿咿呀呀地指着积木,便把儿子裹到身边,催清蕙,“去忙你的吧,你要赚钱养家,也真是辛苦了。”
清蕙的确是正为宜春增股、朝廷监管的事情在忙,最近一段日子,焦梅、雄黄,焦家的陈账房,还有星夜从外地赶来,和她碰面商议的乔家大爷,都被聚集到冲粹园里,几人开小会,一开就是一天。甚至连吃饭睡觉,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权仲白说她赚钱养家,也不算是假话,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清蕙正忙着,他意态慵懒,难免有些乞人憎。果不其然,焦清蕙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数落他,“不事生产也就算了,还专噎人!”
“那我也跟你去开小会,帮你一把好了。”权仲白便做起身状,清蕙白了他一眼,自己又弯下腰来亲了亲歪哥,又直起腰来哼了一声,便一阵风一样地刮出了里屋。
自从娶了焦清蕙,他风轻云淡的生活就多了重重变数,两人的关系跌宕起伏,有好几次,他以为真是走到了终点。她素来是寸步不肯让人,一进门就直奔目标而去,而他虽然不拘小节,但有些事也是绝对不愿妥协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根本就未曾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虽不说情投意合、夫唱妇随,但比起从前艰困重重的沟通来说,现在这也算是很可喜的成就了。
只是放下挂碍、云游四海的计划,似乎又要往后再推上几年了。但这也没有办法,清蕙对宜春票号的执着,也是其来有自。再说,她为了他放弃对国公位的追逐,天下间,终也没有谁是真能心想事成的。此般无奈,他权仲白又不是没有品尝过。放弃既定目标,清蕙的损失是要比他更大的,要搁在从前,她未必要费尽心思增股宜春,按常理肯定能推断得出来,如能坐稳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权家私下,难道就没有力量供她使用了吗?
想到这里,些微睡意,倒是不翼而飞,权仲白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来,清蕙说得对,有些问题总归不能不去想。现在大哥夫妇是不可能再从东北回来了。抛开幼金不算,叔墨、季青,哪个能当得上将来国公府的家?这要是谁都不能胜任,长辈们终究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叔墨也就罢了,季青性子机灵、头脑聪颖,未必就不能当得起国公府。起码守成那是够了的,在这个地步,再谈往上进取,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将来婷娘若能生下一儿半女,维持和天家的亲戚关系,眼下已经隐然开始布局的夺嫡之争,和权家是真的没有关系了,顶多有他在,能提前和倒台者划清界限。长辈们应该也能满意吧,有婷娘在,家里又是两三代,可以不必担心被权力中心剔除出去。他也算是对这个家仁至义尽了……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
想到寒冬腊月里,被丢在立雪院中的那颗人头,权仲白拍着儿子的手,不觉重了几分。歪哥抽了抽鼻子,呢喃了几句什么,倒是把他从迷思中惊醒了过来,他慌忙放轻了手劲,将儿子又安抚得沉沉睡去,这才撑着下巴,任思绪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心湖之中。
毛三郎、毛家,达家、达贞宝……那次两人大吵,清蕙还让他和她继续维持不和,以此来试探达家的清白。没想到他在密云受伤,这件事也就从而迁延搁置,再不提起了。他们究竟也还是没把不和表露在面上,达家也是寂然无声,足有小半年没和他有什么来往了——恐怕是新春问好,在长辈那儿受了冷遇,自己也就识趣地不再轻易有所往来。焦清蕙也绝非算无遗策,对达家那位宝姑娘的担心,看来就属多余。
改明儿,还是遣人上门问泰山一声好,再送点药材吧,泰山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日礼,倒要亲自过目一番了,生日当天上门道贺,正好可以给他扶个平安脉——
想到这里,权仲白忽然发现,他已有许久都没去归憩林看过达贞珠了。上回过去,还是和她解释将归憩林换作梨花的原因,这回到冲粹园,一眨眼小一个月,他抽空和清蕙出去游玩了几次,倒是再没有和从前一样,有时半夜三更,还会到归憩林里出出神。
时移世易,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不断变化,即使是他也毫不例外……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思绪不禁又飘到了达贞宝身上——她生得和贞珠,的确是极为神似,那也是个可怜人……如果现在还在京里,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了。
不过,再难过,过的也是小姐日子,发的也都是小姐的忧愁,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屋中连隔夜米都不存,冬天冷死,夏天就能热死。权神医的思绪,也就只是在达贞宝上略略一转,就又飘了开去。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琢磨脉案了,太后的、太妃的、皇上的、皇后的……
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权仲白听惯了这人的足音,也早猜到了他的来意。等桂皮掀帘子回报,‘太后娘娘中暑,静宜园那边请您过去’时,权仲白已经翻身下床,换上了外出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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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暑热,太后又是有年纪的人了,有点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太医随便开点方子也就罢了。这一次会请权仲白过来,主要还是因为她吃完成药后腹泻了几次,觉得泻得有些头晕了,不大放心让御医继续伺候,便特地传了权仲白过来。其实又哪有什么大事,无非人老药力猛,多喝些温水,药力化开了,自然也就痊愈。倒是忙坏了几个跟着过来避暑的妃嫔,打从淑妃开始,宁妃、贤嫔,几个有脸面的主子,全都忙前忙后,亲力亲为地伺候太后,任何事情都分着来做,丝毫不假手于人。倒是皇后因身份特别,可以安坐一边,看几个‘姐妹’表演。
其实,这些人毕竟是主子出身,说起服侍人,哪里比得过专门调。教出来的宫人子?权仲白看太后精神萎靡地受着牛淑妃的拳头,倒也挺为她难受的,他道,“还是静卧休息吧,别捶着背,倒是又把肠经给捶出反应了。”
牛淑妃有点尴尬,拿开手规规矩矩地就坐到皇后身边,皇后瞅了她一眼,也未曾落井下石,反而关心起皇次子来,“听说皇次子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直嚷着头晕,可是真事?”
“应该也是热的。”牛淑妃说。“休息休息就又好了——正好,权神医今儿进来,也就顺便给皇次子扶扶脉吧。”
当神医的就是有这个好处,上回权仲白那样说话,换作是别人,牛淑妃还能善罢甘休吗?可就因为他的身份,牛淑妃也就是当时气一会儿,气过了,还不是要找他给皇次子扶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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