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虽然知道这个桂少奶奶,但竟从未听说过她和罗春之间的这段故事,想当年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竟有如此胆量,和罗春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对峙。忽然间,她对这个‘三妞’倒是起了兴趣,就连皇上、封子绣,都有诧异之色,倒是权仲白面色自若,显然不是头回与闻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过,就肯定会留下线索。”他继续往下说,“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云那客店留宿,当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车队,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饭,彼此沉默不语并无来往。我瞧见那几个汉子,每个人腰里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缠了有兵器,便也并不愿和其有什么牵扯。很快就带着小厮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时并未成眠,下楼时,正好就和其中一个撞到了一块,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没往下细说,只道,“既然解开腰带,被我撞见了那火铳,又留心到了那颜色,余下的事就好说了。当时我只带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贸然跟踪他们。不过随意和掌柜攀谈时,掌柜却说,这伙客人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一定要经过此处运货,不等得他们来,他不能关门歇业,这个天气错过宿头,那是要冻死人的——当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门闯进来留宿,是以年年等着他们,通常都是腊月初七初八过来,最晚也要等到腊月十五。”
皇上看了封子绣一眼,封子绣微微点头,低声道,“掌柜一家人已经都在我们这里了。”
更多的细节,自然就可以直接审问掌柜,不必由权仲白来说。权仲白的叙述至此也到了尾声,“当然,这事往大了说可能非常惊悚,往小了说可能完全是我过分紧张,去年腊月,我早就向子绣打了招呼,令他在沿线早布眼线,——这群人眼神凶狠,携带的是见不得光的火器,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余下的事,子绣都已明白,我用不着多说什么了。”
故事至此,似乎已经清楚明白,最关键的那一点铁□别,由于有杨善榆主动作证,作伪的可能性也很小。可这故事依然也不是没有疑问,皇上就觉得奇怪,“没听说你这么爱冒险呀,早和子绣言明了不好吗?非得亲身过去,又神神秘秘的,事前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权仲白很有内容地笑了笑,“二爷,隔墙有耳啊。”
这么一拨人,年年往京城送几大车的火器……甚至还定期向罗春走私,有没有供给达延汗,还都是难说的事。燕云卫会一点端倪都查不出来?权仲白这摆明就是不信任燕云卫,皇上和封锦对视一眼,面色均有几分阴沉,皇上强笑着道,“我就说,子殷虽不入仕,但实则胸怀天下,大有侠气。这事本是燕云卫分内之事,劳累你前后奔走安排,自己受伤不说,嫂夫人也受惊了吧?”
看来,对人头的事,他们了解得要比台面上更深得多。那个毛三郎的人头,现在就在杨善榆手里呢——这个组织,真是全身心都挂在火器上了,工部那场大爆炸,如今看来已绝对是他们的安排。
蕙娘不用做作,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脸担心,权仲白倒是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在她祖父那里避了几日,她过来看我的时候,差些没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了。不过可惜,到底还是没钓出底下的大鱼来。”
这么一来,就把不回国公府的事也圆过了:回了国公府当然也可以钓鱼,但妻小就在身边,权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但不能不挂念妻儿。而在封家养伤么,燕云卫统领的屋子,又委实过于安全了一点,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倒是焦家人口少,主子都深居内院,在重重护卫之中,他一个人在外院小书房附近,似乎很容易下手……
“齐世侄尽管放心。”连公公此时对蕙娘点头一笑,“事发之后,冲粹园附近已经加强守卫,国公府也被纳入防护的重点。不是我夸口,外头就算有人想要进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子殷乃是国家瑰宝,”皇上也接口道,“谁出事,他不能有事。齐小兄你就尽管放心吧……好了,不愉快的事,不要再提了吧?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人自然卖给他这个面子,杯觥交错之间,气氛很快又热闹了起来。皇上喝了几杯,面上浮了一层红霞,倒格外添了风姿,封锦在一边道,“您不能再喝了。”
“再一杯,再一杯吧。”皇上和封锦讨价还价,好容易又得封锦举壶给他斟了一杯,他有点晕晕乎乎,对封锦展颜一笑,封锦唇角微动,也还他一朵微笑,只这寻寻常常的相视一笑中,竟有说不出的旖旎温馨流转。
蕙娘看在眼中,忽然多少也有几分明白皇后的心情了,再一想婷娘,真是要打从心底叹一口气:有封子绣珠玉在前,余下后宫女子,纵有他的美貌,怕也无他的才干。哪能和皇上如此平起平坐、诗酒唱和?恐怕连吟诗作赋的本事都没有……
正如此想,皇上又抿了一口酒,忽然摸着酒杯边缘,若有所思地直直看向了她。
男女有别,虽然她也有份入座,但蕙娘无事自然不会胡乱开腔,别人出于礼貌,也不好长时间直视她的容颜。倒是杨善榆,时常坦率而钦慕地望她一眼,时而又看看封锦,他的眼神充满善意、天真,并不惹人反感,众人也都并不在意。
而现在,皇上的眼神,却不一样了……哪管他表现得平易近人、口舌便给,似乎是青年好弄,很有几分顽童模样。可一个人再怎样,遮掩不了自己的眼神,皇上的眼神就像是燕云卫惯使的绣春刀,纤薄锋利,一刀就能戳进骨缝里,只是在面上巡视,都令人彻骨生疼。
蕙娘平静逾恒,只淡然以对,皇上的眼神只是盘旋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齐小兄。”他道,“你是宜春票号的大股东,票号生意,做遍了大秦天下,甚至连云南贵州,我们的官进不去的地方,你们的票号也都进去设了柜。虽说你声名不显,但其实在我看来,也是个大人物啊,若要给你封官——起码那也得是一品衔。”
“那我可不就连仲白都盖过去了,”蕙娘笑道,转头瞅了权仲白一眼,“跟着你也只是三品,你跟着我,倒有一品诰命得。诰命先生,听着觉得怎么样?”
众人不免发一大笑,权仲白笑得最开心,他目注蕙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你就这么着急,非要坐实我惧内的名声?”
蕙娘冲他挤了挤鼻子,并不说话,皇上也笑,笑完了,又肃容道,“可话说回来,你们做票号的人,对天下的经济,没准比我这个大当家的还更了解。齐小兄,酒后乱谈,你不用太当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给我谈谈我们这大秦商业,最大的隐忧在哪吧。”
轻轻巧巧,居然给蕙娘划下了这么一道大命题来……
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见权仲白对她微微点头,便知道此问可能才是戏肉,非答不可,再做推托,也是矫情。她一时心绪不定,沉吟着还未答话时,只觉大腿微沉,却是权仲白把手搁了上来,缓缓抚动,似乎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她心底一暖,略作犹豫,终究是主动寻去,握住权仲白的手掌紧紧捏着,一扬眉,口中却道。
“要说实话……那二爷这问题,问得就不对。”
居然第一句话,就把皇上给堵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给的压力不小啊,每一问都问得好刁钻哟。今晚有双更,八点半到九点来看吧。
昨晚发了个微博,庆祝大秦黄金组合,皇上亲自赐名的惧内三杰美男子天团成军。哈哈哈,绝世的神医,魏晋的贵公子权仲白,年少的将军,高贵的凤凰再世许凤佳,世上的忠犬,狡猾的狐狸桂含沁——我把这个介绍给朋友看,朋友的评语是:“含沁怎么好没气势!”
是哟……含沁真没气势……不知三个男主大家最喜欢哪个。
☆、133暗战
皇上双眉一扬;倒是很兴味,“这是什么意思,齐小兄要说什么国势蒸蒸日上,毫无远虑近忧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国势如何,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权仲白意料,清蕙的语气竟相当稳定——对于一个初次得见天颜的人来说,不论男女,她的表现实在已经出色得让人吃惊了。“但生意本身,没有所谓隐忧,只要钱财还在国内;本国的生意,无非是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来,你站在一国的角度去看,钱财总量永远都不会变,反而会不断增多,尤其是随着前朝中晚期,日本输入的白银越来越多,国内的钱,当然也就随着越来越多了。”
“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来了谈兴,“银多价贱,单说银子,没什么意思的。”
“是没什么意思,金银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国做生意的时候才占便宜。不过,我们大秦总归是不缺金银的,只要开放口岸,绸缎、青瓷和茶叶,永远都能挣回金银的。”清蕙缓缓说,“要破大秦商业的题,不能这么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问,目前大秦商业,对朝廷来说,隐忧何在。”
说到杂学、奇物,杨善榆是口若悬河,可谈到这商业、金银,他就傻了眼了,听清蕙这么一说,他不禁嘀咕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这区别可大了。”却是皇上作答,他专心望向清蕙,神气已经变了,权仲白很熟悉他的这副表情——皇上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兴趣,“不愧是票号东家,你继续说!”
话到末尾,已有些命令意味,出来行乐时所带的嬉笑,似乎正慢慢褪色。权仲白心下有一丝忧虑,不禁望了清蕙一眼。焦清蕙似乎一无所觉,握着他的手却紧了一紧,口中方续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要说我朝的隐忧,从前朝来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前朝晚年,天灾频频、民不聊生,当然原因不少,具体到工商业来看,其实还是那句老话,南富北穷,北边连活下去都难,还谈什么做生意?当然,前朝商税轻,税银入国库的也少,到那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在操心商业上的事了。”
“对我大秦来说,以史为鉴,吸取了前朝教训,国库充实,地方空虚,是以尽管南富北穷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但北边得到朝廷贴补比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项,有七成能落到该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于崩溃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尽管西北多年大战,但朝廷银子水一样地花下去,这些年来终于渐渐元气恢复,不至于南边是天堂之地,而北边却是衣不蔽体。可总有一个问题,未曾得到解决,南边富裕,一年可以几熟,但如今南边人是不愿意种地的,更愿意做工。北边贫瘠,成年耕种也不过勉强果腹,但北边人除了种地以外,竟无工可做。”
她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就是国朝商业第一个大隐忧了,此忧不解,恐怕长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码人丁向南边迁徙流动,那就是挡不住的潮流。”
权仲白素来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见,清蕙除了每年两季看看账、理理家,平时练练拳,和人斗斗心眼以外,你要说她哪里特别与众不同,还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虽说见识谈吐,自然高人一筹,但和他权仲白比,平时自然只觉得气性大,不觉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杆,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才真觉得她的确是极为不凡的——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从这样的高度去看问题的,却并不在多数。就算不独她一人有此见地,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爷子、焦四爷一贯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学渊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迁,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皇上并未露出讶色,而是冷静地道,“不错,这几十年间,北边人口不增反减,南边户口也没有增加多少,国朝人口出入间的那些数字,除了战争减员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户。这是个老问题了,要解决,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工夫。”
“一国之大,”清蕙说,“什么事能在旦夕间解决呢。自从西北通道打开,可以通商,北边情形已经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渐开埠,北边这条路,终究会渐渐衰弱的,对南富北穷并无多大改变。”
她顿了顿,又续道,“还有一个,对朝廷来说,现在商税收得还是不够多。商富和朝廷无关,只有遇事半强迫的捐输,长此以往,其实非常不利。”
这话说得很简单,她也没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却是眼神大亮,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没有开声。许久后,才缓缓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广西十万大山,那样险恶穷困的地方,你们票号还把分柜开了进去,这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事我好奇已久,现下,终于可以问出来了。”
“分号遍布全国。”清蕙缓缓道,“自然是有好处的,广西虽然穷困,可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边的苏门答腊,宜春都有分号,很多海商更宁愿把银两存在分号,开出汇票回国兑银子,对他们来说,太省事了。票号规模越大,生意就越兴隆。其实这对朝廷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票号的人能进去,总有一天,官军也能进得去的。据我所知,现在云南一带,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毕竟,那个地方的人,穷起来真是连饭都没得吃,会造反,也还是图一口饭。”
这番话,她说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权仲白隐约捕捉到了一点线索,却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连太监眼神闪烁,望着清蕙沉思不语,看来,是听懂了清蕙话中的深意……
只听得啪地一声,皇上猛然击了桌面一掌。“不患贫而患不均,你说得对!南边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汉之间误会重重,其实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地就那么多,你有饭吃了,我就没饭吃!”
他又苦笑起来,“唉,可朕又该上哪找饭给他们吃呢。地就这么大,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却也是有限的……”
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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