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琸嘴角漫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赵佑媛和他“交往”三个月了,他一向是彬彬有礼,还从未流露过如此冰冷的微笑。
“他们和七年前的人,定有渊源。”
对于七年前的旧事,是他一直在主导着调查,并且渐渐将一些线索浮出水面。虽然没有告诉赵佑媛,但接下来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不以身涉险,就不能证实他的猜测。
谢婉泱不能白死。每年忌日请皇家寺院的人来为她超度时,谢清琸也会告诉自己勿入执念,但如今,他们又如暗中窥伺的毒蛇般盯紧了他,谢清琸怎能允许自己产生惧意,怎能允许自己后退,因为面前的危险,就止步不前?
赵佑媛此刻终于明白,他恬淡的外表下,却深藏着说一不二的果决,和异乎常人的大胆。
“你可想好了,他们至少筹划了一年,”包括把对她的利用计算在内,“没那么简单。”
谢清琸收起了心中那一瞬间的惊人意志,淡淡对她一笑:“再说,倘若我不去,你也会有危险,不是么。”
人性是自私的。
这一刻,赵佑媛不得不承认这句话。
因为她确实被谢清琸说服了。
“那我们得考虑怎么规避被绑架的风险。”
“他们还会换地点的。”谢清琸却下了这个论断。
以他们的谨慎,最初联系赵佑媛,只许以她巨大的诱惑,让她去接近谢清琸,而她成功实现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也并未着急露面,只是潜伏观察,那么对于这场绑架,他们肯定势在必得。
“他们也在规避风险——那就是万一我有所察觉,提前预设好埋伏,反将他们一网打尽呢?所以他们也许会改变地点,以造成我们措手不及。”
赵佑媛不得不佩服谢清琸思维的缜密,他已经预设好了一切可能,这样看来,似乎他们也未必处于劣势。
这是一场比拼谨慎和耐性的博弈。
而她愿意相信谢清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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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由于即将面临朝贡,所以过年的气氛都与往年不同。
到小年的时候是参拜日,内命妇们要提前入宫朝拜,宗室女也要入宫,向皇后贺新年。
商业街路口的led大屏幕播放着皇室新闻发言人传达的皇室祷颂祝辞,在满街灯红下显得格外喜庆。赵佑媛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专车开到面前才上了车。
宫里果然是很热闹,不止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内外命妇,还有世家的主家夫人带着自家女儿,一些藩国王室在这里念书的女孩,都来了。
长辈和长辈凑在一起,晚辈和晚辈玩自己的,这时候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王梓清呢?”
“是啊,听说前段时间,不是进宫挺频繁么。”说这话的女孩口气淡淡,想来心里也是有所讥诮的。
赵佑媛其实本来没想起王梓清,她在世家名媛里实在……太路人了,就像摘了眼镜的新八一样毫无存在感。但是经人这样一问,她也发现,王夫人这次竟然是只身进宫。
一个平素和她交集比较多的女孩说道:“我倒是听说,她两个月前去建邺大道那边逛街,然后遇到踩踏,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被吓懵了,回家之后就一直在休养,总也不肯出门。”
李惠听了不动声色一笑:“何必呢,去那种地方,她能缺什么东西?总不需要自己去买罢。”
在她看来,被吓到了也是自找的。本来西沙群岛的事情过去也才不到半年,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李惠不单暑假不回平壤,连过年也不打算回去了,平壤的治安再好也比不上金陵皇城防范严密,她是想不通王梓清为什么心那么大,往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凑。
十年大朝贡之前,本来就是特殊时段好么。
☆、第51章
听着晚辈们议论,皇后看向王夫人,和声道:“这孩子点茶的手艺却是真的好,我还挂念着叫她过年时进宫看一眼呢。”
她这话难以分辨是场面话还是带了两分实意,但是她认可王梓清的点茶技艺却是不假。王夫人笑一下:“待她将养好了,一定让她入宫来看您。”
这件事很快成了插曲,比起王梓清,还是十年朝贡大典更值得她们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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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佑媛对她们谈论的话题并不是非常感兴趣,对于世家女而言,政事接见有东宫和亲王,军事交流有其他宗室男爵,能够怒刷存在感的就是艺术朝贡团的交流了。
而最有含金量、最万众瞩目的,莫过于艺术交流大典开幕式上,宗主国皇室的演出。
皇室女眷们可能不喜欢整整一个月都接见交流团,但她们会喜欢第一天开幕式,因为,能够代表宗室上场演出,会被记载入《中华大朝贡录》,对于日益低调的皇室宗族而言,这无疑是留名史册的绝好机会。
因为这场开幕式,也是全球艺术高峰论坛,是高雅艺术的顶级盛会。能够登台表演,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象征。
而她们讨论的,正是猜测长公主们会指定谁为今年的帝室代表。这个,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此人在宗室的地位。偏远的政治地位不高的宗亲,那就只有看着的份儿。
“大概会是婕宗姬吧,她于琴艺向来精湛,近来听说也在勤练呢。”最重要的原因,人家有一个好爷爷,慧亲王。
“我倒想起来,你还记得上一次朝贡大典那会儿,咱们都还在小学……”
“想起来了,婕宗姬说想演出,结果被抱下来了。”
她们朝赵佑婕打趣地笑,后者坐得远,被她们调侃也只是一笑,并不在意。
反正今年的演出,十有八章九会洛道她头上了。
这时,坤宁宫的任女官走进来,对皇后耳语了两句,皇后点点头,提了一下声音:“太子殿下来给大家问年好了。”
于是大厅安静了下来,直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入坤宁宫。
小年这一天,赵宣也要来向父母请安祝节的,并且皇帝叫了几位老亲王入宫叙旧,兼有嘱咐来年朝贡,请他们帮衬的意思,于是赵宣去祝节,免不了跟着敬了几杯酒。
他走进大厅后对她们颔首微笑致意,顺带说了几句祝辞。经过赵佑媛时,她闻到了香气混合了一点极淡的酒气。
抬起头,和赵宣四目相对。
后者对她淡淡一笑,收回了目光。
赵佑媛自他进门后,心思就一直放在他身上,听他和皇后聊了几句,该走的礼仪走过一遍,然后准备告退,心里便略有一点失落。
而赵宣出门前,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突然发声道:“媛宗姬,你跟我过来一下。”
“biubiu——”
这一句话带来的是靶子效应,赵佑媛顿时感到被一片各种含意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李惠郡主坐的是外命妇那边,跟赵佑媛隔得略远,她从位置上起身的时候都有点庆幸,此刻要是坐李惠身边,不保证对方会做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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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的冠服是尚仪局发的,红色三层织纹云锦对襟衫,宝蓝色镶珍珠大带,上面蜀绣绘有仙鹤。腰上蹀躞带,挂着宫绦。这样的衣着,前世她只有在博物馆才看到过,而那艳绝天下的纺织技艺,已经失传了。南京纺织复原局后来仿照定陵复原出的云锦,仅仅是单层织纹,每米价格都是8888元。从那以后,她就对西方的奢侈品服装失去了兴趣……在中华博大精深的服饰工艺面前,一切都是暴发户啊!
而今,这只能隔着玻璃观瞻的衣服,却穿到了身上,于是她走的十分小心翼翼。
赵宣等在门口,见她慢悠悠地晃出来(怕头饰掉了),本来想伸手拉住她,想到终究不妥,于是收回了手。
门在她身后被关上,没有了坤宁宫的暖气,年关的寒风扑面吹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宣突然凑近了,朝她俯下身子——
赵佑媛瞬间觉得自己魂儿都飞了!
大脑运行起码停顿了三秒,就见赵宣回身,评判道:“调制香。应该是外面的调香所,放了檀香、*、和一点奇楠,对吧?”
“……”赵佑媛被吓跑的三魂六魄回来了一半。
殿下,喝了酒不能这样啊!
作为这个世界的穿越户,她哪有赵宣对香道研究得这么深,“是外面配的。不过调了哪些香,却没有这个眼力品得出。”
点茶、插花、熏香、挂画,宋代四大艺,文人雅士必掌。可是在从前的世界,它们都已经断代消亡。点茶到了日本,成为日本茶道;插花到日本,成为日本花道;熏香到日本,成为日本香道……要不是日本的胸襟参不透中国画的美学,估计又会多一个日本画道了。
及至现代,中国人不得不从日本把茶道、花道、香道再一一搬回来。但是,终究不是一脉流传的精髓。
幸而在这个世界,四大艺依然流传至今,并且因为中华文明对世界的绝对统治地位,香的发展也有了很大不同。除了普通人玩不起香道会去买香水喷,有点底蕴的家庭,都会光顾调香所,买调制好的香回家。
她用的香,便是找的国际一线调香所的调香师所定制。
“他的香,配得比例不够恰当。奇楠的香被压了。”赵宣点评了一下,“会品香吗?”
当然会……一点皮毛啦,贵族必备嘛。在前世,好多富二代装逼炫富靠名表和跑车,意大利奢侈品法国红酒等等,但是搁这边世界,有一定地位的人若是不会香道,会十分可笑的。
在赵宣这样的专业人士面前,她虽然有一腔豪气,但也只能……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国子监的品香课内容比较精深,并不适宜她这样新入门的连燃香的几种方式都不算太熟练的人。所以她的香道,只能说懂得皮毛,回原来的世界装逼是妥妥的,在这里就要露拙了。
“那我教你品香吧。”赵宣心里泛起了一点莫名的愉悦,轻声道:“跟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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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回了东宫,赵宣这里的雅室,香具茶具各种都是配置齐全了的,赵佑媛甚至在他的香案上看到了插花。
这里显然平时并不容许外人进出,只有赵宣一人的痕迹,而今天他却把她带进来了。
他把香具铺设好,打开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这是上品迦南香。”
不需要说这是几品,有过一点香道知识储备的人都知道,这泛着黑色光泽的是绝品贡香,市面上几乎很少流通。
这才是身价的象征。
真正贵重的宝物,是有价无市,你有这个钱,可你没有这个圈子能够为你找到货源。
赵佑媛手一抖,“这太浪费了吧。”
迦南香给谢清琸那样的人玩玩还行,给她就是焚琴煮鹤啊。沉香,上辈子那些玩香道的,银行里没个九位数都玩不起的啊!
赵宣似笑非笑道:“给你用不浪费。喜欢的话,就拿去吧。都是贡品,宫库里还会有的。”
他走到她的身后,指点她把木炭埋在锥形的香灰之中。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气传来,握着她的手,用碳棒在香灰上插通气孔。
赵佑媛被他握着手,觉得自己的手都没直觉了,机械地随着他往香灰上插碳棒。
三秘本来要进来跟太子报告事情,结果一个不小心走进来,差点被闪瞎眼,他赶紧装作自己没有存在过,悄悄退出来,连带把身后的一位宫侍往外推。
“出出出!”
“可是……”宫侍一脸犹豫:“殿下让我把龙脑香给他拿进去啊。”
“殿下……嗯睡着了!一会儿我来给他。”三秘接过那人手里的托盘,苦逼兮兮地想——
七舅老爷啊!我家殿下什么时候这么有耐性了,他居然教人玩香……
赵宣反复教了她几次,赵佑媛还算聪明,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袅袅的香气在雅室内飘荡,赵宣看着她用云母片把通气孔盖上,头垂得低低的,一脸专注,思绪便不禁随着这袅然香气,逐渐飘远。
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古书,那时候最多也是十一二岁,却不知为何,那段故事便一直记着了。
他帮她把一点碎发拨到耳后,语调柔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佑媛收回了一点心,听他声音若有恍惚。
“是唐人笔记里记载的轶事,发生在天宝年间。”
一个夏日的午后,唐明皇与人对弈,有一位叫做贺怀智的宫廷琴师在旁弹琵琶。
那时候杨贵妃在一旁观看对局,嬉笑玩乐。她身上佩带着瑞龙脑香,一阵风将贵妃的披帛吹到贺怀智的幞巾上,贺怀智不敢拿下来,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披帛才自己掉落下来。贺怀智归家后,发现满身香气浓郁,便满怀珍惜,将幞头保存在一个盒子中。
很多年以后,经历了安史之乱,马嵬驿兵变,杨贵妃自缢……当唐明皇再次回到宫里时,已是物是人非,没有了与他对弈的人,没有了弹琵琶的琴师,也没有了盈盈一笑的贵妃。
而贺怀智知道他思念故人,便将那个盒子带入宫,献给了李隆基。盒子被打开,一阵浓郁的香气弥散出来,在贺怀智讲述着当年往事的声音中,年迈的唐玄宗潸然泪下——
“因为昔年的香气犹存,居然过了十年还未消散。”
赵宣讲完这个故事后,就陷入了沉默中。
他在教她品香,可是,在今天之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许就是只能空对着十年香雾的李隆基,只能在静夜中缅怀依稀。
多年前看过的唐人笔记只是记在心里,直到此刻领悟到痛楚,方觉深刻。
他不语,雅室之中便一片寂静。
赵佑媛奇怪地抬起头,却逆着光线,看入了他的眼睛。
背着光,他不知在想什么,漂亮深邃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明明寐寐的光点。
很宁静,就像含着湖波。
她却忽然,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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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的新年公假要放十五天,上元节后,果然各朝贡国的贺表就争先恐后地发过来了,唯恐自己比别的国家慢了一步,显得不够积极。
估计着这贺表都是年前就拟好了签发的,才能在正月十六上班这一天一大早就发过来。
礼宾部的人简直想要仰天长啸,他们刚过了一个年,上班回来就被铺天盖地的贺表给淹没了。
按着流程,他们要措辞一封,对这一百五十七个国家一一进行颔予回复,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