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就算贺家被抄家,他被迫逃亡,甚至为了几个馒头跟人打架的时候都还保持着他嚣张又骄傲的世家公子本性,可一眨眼,却变成了这幅模样。以前他也听说过有拐卖小孩的骗子,抑或是把人的腿打折了扔在集市上讨钱的恶人,却总以为那只是家里长辈骗人的鬼话,不想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天黑后不久,庙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小乞丐,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上交手里的钱袋子,尔后从那汉子手里领了个馒头,全都蹲在墙角啃狼吞虎咽头。
“你怎么不吃啊?”贺均平身边的小乞丐悄悄问他,说话时又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嗓门小声劝道:“你现在不吃,一会儿大强吃完了定要来抢你的。”说罢,他又从地上捡起馒头送到贺均平嘴边。
贺均平咬了一口,眼泪愈发地流得厉害……
馒头并不大,那些小乞丐们都年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够吃,果如刚刚那小乞丐所说,瞅见贺均平嘴边还有半个馒头没吃完,便有那胆子大的要过来抢。贺均平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紧紧把馒头抱在怀里,一张口咬住了那个叫做大强的乞丐的手,痛得他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老实点。”外头歇着的汉子听到动静,提着根鞭子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们几鞭子,贺均平被抽中了胳膊,顿时火辣辣地痛。大强也不敢再胡来,狠狠瞪了贺均平和他身边的小乞丐一眼,咬着牙,不甘心地走开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小乞丐蹲在贺均平身边,一脸意外地道:“我叫小敢,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贺均平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贺家的子弟沦落到这种地步,说出去简直就是丢了祖宗的脸面。
“以后我就跟着你混吧。”小敢一脸单纯地笑。
贺均平缩了缩身体,小声道:“我腿折了,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保护你?”
“被老金打断了吧。”小敢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凑到贺均平耳边小声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三爷回来了,他就会帮你治回来。你讨钱能一天能赚多少,定要带着你学本事的。现在怕你偷跑,所以才给点颜色吓唬吓唬你。”
贺均平一听说自己的腿还能医好,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等到他的腿好了,不怕逃不走。
不知道老金究竟是良心未泯还是别的原因,过了两天,他竟去抓了药回来给贺均平敷上,总算止住了他伤势的恶化。又过了几日,传说中的三爷终于回来了,一进屋,他那双毒蛇般的三角眼便盯着贺均平上下打量,毫不客气地把老金臭骂了一通,又道:“你个没张眼睛的混账东西,谁让你动的手?这样的货色,若是送去益州能卖多少钱。你打折了他的腿,难免留下疤痕,这价钱还怎么上得去……”
贺均平不傻,他虽然年幼,但自幼在京城长大,见的事多了去了,自然晓得某些贵人们的特殊嗜好,听到此处立刻便明白了三爷的意图,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屋里的小乞丐们平日里最怕三爷,这会儿全都屏气凝神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敢作声。
老金低声下气地连连应是,又道:“我已经给那小子抓了药敷上了,您放心,我都是熟手了,下手的时候有分寸,伤得不重,加上也没断两天,还能救回来。”
“狗屁!”三爷怒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子要能养好,那起码也得几个月后。还不晓得会不会留疤,这要是留了疤,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话时,他又走到贺均平身前,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瞅了几眼,点头道:“不错。”
贺均平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偏不敢发作,只哆哆嗦嗦地往后躲。三爷见他胆小,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许多天,贺均平依旧每天去集市上乞讨,腿伤渐渐好转,三爷看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炙热。
六月里,庙里有来了新人,是个七八岁的漂亮男孩,不知老金从哪里拐回来了。因那男孩生得漂亮,老金不敢再打断他的腿,便将他绑了关在屋里。也不晓得那小男孩是怎么折腾的,竟然偷偷摸了出去。
那天晚上是贺均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老金把那小孩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将他打死,尔后又将尸体扔进了护城河里。从那一天起,贺均平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睛便是一片猩红,耳畔是那孩子绝望而痛苦的惨叫,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梦见那个被无情虐杀的人是他自己,于是冷汗淋淋地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贺均平用一块瓷片割破了三爷和老金的喉咙,尔后仓惶逃去了益州,从此之后的许多年,便一直混迹在益州街头……
…………
“平哥儿,平哥儿——”贺均平茫然地睁开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燕王世子,一脸防备与警戒。燕王世子被他看得一愣,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问:“你做噩梦了?出了一身的汗——”
贺均平伸手摸了摸额头,满手的潮湿。
“梦到什么了?方才在帐篷外头就听见你大喊大叫的,可吓人了……”燕王世子很是好奇,啰啰嗦嗦地继续唠叨,“你是不是梦到云妹妹了?哎呀这样可不行,你才出来几天,咱们连燕地都还没出呢……”
“阿云——”贺均平喃喃地唤了一声,心里头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刚才的那个梦里,完全没有琸云的影子。他为什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虽然只是梦,可一切都那么真实,就好像这样的事情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一般。
他的表情如此不安,燕王世子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关心地凑上前去问:“平哥儿你怎么了?”
贺均平却仿佛被他吓到了似的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燕王世子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一脸狐疑地盯着他,问:“平哥儿,你怎么了?”
“出去——”贺均平直直地盯着他,声音阴沉而冷漠,“出去——”他又说了一句,脸上不带一丝感情。燕王世子被他看得心里头毛毛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终于一转身,飞快地溜了出去。
等他人走远了,贺均平这才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吁了一口气,“砰——”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这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很多天,贺均平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所困扰,他的梦里终于如他所愿渐渐出现了琸云的影子,只是,那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梦境。
贺均平觉得自己好像快疯了,他没有办法静下来心来仔细想一想,脾气越来越暴躁,不敢入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怕的梦魇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侵蚀。于是他把所有的精神全都放在了战场上,仿佛只有耗费掉所有的精力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才能把那些可怕的梦魇驱逐出他的脑子。
贺均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以为那是梦,直到他在营中遇到了投奔的孟云……
诏安牧场的主人,他梦里被赐婚的妻子孟云,当梦中的那个人真正走到他面前时,贺均平觉得天都好像要塌了。
他不笨,甚至还能说是很聪明,可是他一直很努力地不去想,直到孟云出现,他才惊觉其实自己早已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上辈子是一场噩梦,而这一次他的人生从遇到琸云就有了巨大的转折。他过得很好,很快乐,甚至还有彼此深爱的人,他不想沉溺在过去可怕而痛苦的回忆中,但有些东西却像水银一般无孔不入,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变得敏感而暴躁,对谁都不假辞色,就好像上辈子那个阴沉的贺均平附上了他是身,这简直太可怕了。
直到这一天他巡逻回来时,燕王世子跟他说“阿云来了——”他才终于解脱了。
琸云这些年来是怎么想的,她对陆锋的心意又如何,这些贺均平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唯一想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幸好他上辈子死在她的手里,所以这辈子,她要用一生来还。
85
对于攻城来说;今晚实在是个月黑风高的好天气。
除了琸云和燕王世子外,贺均平另在手下挑了二十个精兵;这才是此次行动中的主力。虽说琸云身手不凡;但贺均平到底不想让她冒险,而燕王世子——他显然是个需要被照顾和保护的人;所以;当舒明和陈青松几个嚷嚷着也要跟过去时;被贺均平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大吼大叫来服众了,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已足够让众人战战兢兢。
一群人在营帐后集合,直到二更,贺均平才朝众人作了个手势;大家伙儿便猫着腰飞快地隐匿在黑暗中。
对于琸云来说;攻城虽然是头一回;但类似的事情干过不少,上辈子她还领着兄弟们去偷袭过匈奴人的营帐,相比起这小小的同安来说,匈奴人可要彪悍多了,有一回他们跑得慢了,被一支匈奴队伍追了三天三夜,若不是舒明带了人来增援,她险些就把命丢在了塞外。想起这些旧事,琸云竟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城墙脚下,尔后又飞快地散开,燕王世子也抬脚欲走,被琸云一把拽住,小声道:“你跟在我身后。”
“啊?”燕王世子的脑袋像蜻蜓似的左顾右盼,一脸焦躁,“那你怎么不走了?”
贺均平沉声道:“我们上去,阿云你看着世子爷莫要走开。一会儿我们得了手便下来开城门。”
燕王世子听到这里立刻就急了,小声道:“贺将军你不是吧,我好不容易跟过来一回,你就让我眼睁睁地守着下头看着你们打架?好歹也让我上去杀一回敌人。”
贺均平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之色,问:“你爬得上城楼吗?”
燕王世子顿时噎住,不甘心地抬头朝城楼仔细看了几眼,小声喃喃道:“说不定能爬上去呢。”这话说得到底有些心虚,声音里没有一丝底气。
贺均平又冷笑,“万一你要爬不上去,我岂不是还得回头来拉你,惊动了城楼上的守卫怎么办?死了人怎么办?”
燕王世子便再也不说话了。琸云小声出来打圆场,朝贺均平使了个眼色,柔声道:“你们上去吧,我和世子爷就在城门口守着,一会儿城门开了再杀进去。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第一批杀进城到底人呢。”无论如何,这功劳是妥妥地跑不掉。
燕王世子没辙了,默默地蹲到琸云身后去。贺均平也懒得搭理他,悄悄伸手捏了捏琸云的手掌,柔声道了句“小心点”,尔后便朝身边的两个士兵点点头,三人拿出背包里的绳索轻悄悄地往楼上一甩,使劲儿拉了拉,确定无恙了,便犹如猿猴一般敏捷地爬上了城楼。
燕王世子仰着脑袋看着他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城楼上方,早已目瞪口呆。
“怎么样?”琸云笑着道:“世子爷可有这样的本事?”
燕王世子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哼”道:“我跟他们比这个做什么,云妹妹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脑子比较好使。人太聪明了,学别的东西自然就差些。”
琸云看着他笑,并不出声揶揄他,拽了他往城墙根靠了靠,小声道:“这会儿城楼上估计都打起来了,我们仔细些。”话刚落音,面前一个黑影猛地从上方坠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闷哼,沉沉地砸在城墙下的草地上。
燕王世子险些惊叫出声,被琸云飞快地捂住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燕王世子这才慌乱地连连点头,重重地喘着粗气。琸云这才缓缓松开手,蹲□子仔细查看面前的动静。
“死……死了吗?”燕王世子颤抖着声音小声问。
琸云的手指在那人的脉搏上探了探,点头,“死得透透的。”
风吹走了云层,新月露了出来,洒下淡淡的银晖。借着月色,琸云能看到掉下楼的士兵穿着同安城守卫的衣服,心中稍定。她并没有去察看此人的死因,迅速地拽着燕王世子缩回原地,小声道:“亏得我们站得靠里,要不然,敌人的面都还没见着,被这尸体一砸,说不定还能把命给丢了。”
燕王世子从营地里出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杀敌制胜的兴奋与憧憬,结果才一出门就被贺均平给晾在了城楼下,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儿,这会儿猛地见了死人,很是吓得不轻,不由自主地缩在琸云身后,两只手紧握着匕首,浑身发颤,两排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
琸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问:“世子爷没见过死人?”
“见……见过,”燕王世子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回道:“可……可是,没这么死的。”他正好好地说着话,忽然来一具尸体从天而降,这个场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诡异很可怕了。燕王世子把脑袋别到一边去,声音里带着哭腔问:“他脑袋还是全的吗?”
有没有脑浆四溅,鲜血遍地之类的……
他话刚落音,城楼上又坠了具尸体下来——说是尸体似乎也不大确切,那人还没有死透,摊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喉咙里发出破风车一般的“嘎嘎——”声,在这寂静又漆黑的深夜里,无端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把人弄死就是了,好好的干嘛往下扔尸体啊——”燕王世子都快哭了,索性捂着耳朵把脑袋靠在城墙上,好像这样能获得更多的安全感。琸云也不去安慰他,叉着腰没好气地瞪着这位大少爷,心里琢磨着以后得跟贺均平说多带这位大少爷出来见一见世面,要不然,就他这芝麻绿豆大的胆子日后怎么能作一国之主。
他们俩各看各的,过了好一阵,终于听到城门后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琸云赶紧拽了燕王世子一把,他立刻会意,握紧匕首飞快地冲了过来。
城门很快被打开,贺均平从门后钻出来,沉着脸把手里的信号灯点燃挥了挥,燕王世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五十步外冲过来一大群人,再往后,便是惊天动地的马蹄与冲锋的怒吼……
琸云见他都看傻了,哭笑不得地拉了他一把,抢在众人前头冲进了城。燕王世子依旧一脸茫然,仿佛梦游一般愣愣地看着琸云,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