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华相信,林凤没有那么蠢。
“这些话要怎么说,倒不能不好好斟酌一番。”苏浚又说道。
古清华稍稍沉吟,道:“朕下一道诏书,这道诏书就叫做‘罪己诏’,还林家以清白、褒奖林凤这是必然的,代罪部分——”古清华望望苏浚,又望望湘琳:“如何措辞不牵扯母皇便如何说,恩,就说,就说母皇为奸人蒙蔽,把这个意思要带出来!”
议政王既然要摆她一道,她干嘛要客气?找到了机会自然是要摆回去的!如果说古凤倾为奸人蒙蔽,那么这个奸人是谁,是不需要费心去想的!
三人商议斟酌润色一番,第二日,一份感人至深的罪己诏便新鲜出炉了,先是表述了经过各方查证,林家确实冤枉的事实,然后对林家给予平反,命地方官亲自祭拜林无涯之墓,在林家南郡祖籍地立祠纪念,表彰了林凤忍辱负重的孝行,赐宅邸金银予林凤,御笔亲为林氏宅邸题名,所有受到牵涉牵连的人通通予以平反,并给予相当的赏赐。
斟酌着写完这些,苏浚道:“如此,对林氏一门和天下读书人算是有了一个交代了!”
然后,便以“不孝女古清华”开头,殷殷自责,表达了自己自幼远离故国,不得以承欢母皇膝下,不得侍奉母皇、替母皇分忧,以致于母皇国事操劳,三更不眠五更起,心力憔悴,身体大损,到了最后有心无力,无法事事顾全以致疏忽出错,造成无法挽回云云,最后,又哀叹母皇英年早逝,诸事实心悔而无法弥补的遗憾,最后,又表示自己身为人女,子欲养而亲不待已是最大的不孝,如今能够为母皇承担一二,替她完成她所来不及完成的遗愿实属欣慰,愿母皇九泉之下安息,而她情愿用一生来弥补母皇的心愿,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就差没说“有什么冲着我来,不要扰了死者安息!”了!
这一份罪己诏自然是苏浚执笔,古清华和湘琳偶尔提补几句,湘琳文言功底比古清华好,时代背景的代入感也比她强,因此湘琳提补的更多一点。
诏书写好之后,三人分别拿在手里看了一遍,苏浚是在严谨的一字一句审查,生怕有什么疏漏错处让人抓住把柄;古清华是心中暗赞苏浚文采之好,想象着议政王看到这份诏书后的反应以及林凤、天下臣民的反应,不禁心头暗爽;湘琳见了,则是感同身受,顿如万箭攒心,眼眶中直泛水光,垂着头眨了好一会眼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陛下再瞧瞧,可还有什么纰漏。”苏浚信手涂改了几处,重新递给古清华。
古清华匆匆浏览一遍,笑道:“这样就很好,此案已下旨让刑部的人去查,等过几日结果报上来之后,这份诏书便可发出去了!”
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这个案子的真相会以林家确实含冤而告终,因为最想要这个结局从而刁难古清华的是议政王,取证、审问之类的过程自有议政王会操心,他们只要等着结果出来再顺势应对就可以了!
“不过,光发诏书朕觉得还不够,”古清华狡黠的笑了笑,既然要做戏,她也不怕做大,越大效果才越轰动,也才更能表达她的诚意,所以,她决定,她要亲赴南郊祭奠所有在天之冤魂,亲登鼓楼,亲口致歉。
苏浚和湘琳不禁骇然,两人都吓了老大一跳!
她这玩得也太大了些!
苏浚想了想,对她意欲登鼓楼亲口致歉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她是天子,这么一来虽然百姓归心,但身为天子的神秘感也将被撕裂了一层,反而不好。南郊祭奠?她若是坚持,也就罢了!
湘琳也加入进来,直言苏侧夫有理,古清华二比一完败,只好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即便如此,湘琳还幽幽叹道:“陛下,委屈陛下了!”她语气中含着欲说又隐的歉意让苏浚的神智刹那间晃了一晃。
古清华愕然。想想也是的,她身为九五之尊,无论天大的罪过,罪己诏一下已足以勾销所有的过失。而古往今来,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有几个肯承认自己过错、肯下罪己诏的?下边人给他进个谏还得有方法、有技巧以免触怒龙威惹来横祸呢!就算像唐太宗那样的英主,还不是好几次恼羞成怒差点剁了魏征?古清华年纪轻轻,身为天子来说,肯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南郊祭灵,更是难得!也难怪湘琳会觉得她委屈了!
想通这些,古清华心中既温暖又暗暗失笑,对她来说,道个歉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才不在乎呢!
“湘琳,朕一点也不委屈,在其位,谋其事,这都是朕该做的!”古清华只好如是安慰她。
“陛下心胸,奴婢佩服!”湘琳说道。
古清华脸上有些微红,她其实当不起她这么夸赞,尤其是她的语气那么真诚。古清华掩饰般咳了咳,生硬的转换起话题:“此事便议到此,朕倒要瞧瞧,到时那慕老贼是怎样面目!”
“这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不得别人。陛下殚精竭虑,先歇着吧,臣夫告退。”苏浚笑了笑。
古清华瞟了一眼摆在角落的沙漏,有些歉然:“没想到这时辰了!”
议事时,时间总过得比较快,不知不觉已将近黄昏了。古清华本想上承庆宫去与苏浚一道用餐,又有些犹豫不定,湘琳识趣,借口添茶施礼离开了。古清华向苏浚笑了笑,不及开口,苏浚已紧紧握住她的手,微笑道:“陛下您还不饿吗?看您这样臣夫都心疼!”
古清华嫣然一笑:“既如此,咱们一起用膳,到你那去?”
“好!”苏浚轻笑,旋即放开她的手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去了。
☆、第111章 诏书下平地惊雷
不出古清华所料,七八天之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卿一并回话,奏明案情,表示林无涯只是写诗而已,并且查出了林无涯为何要写那首诗的首尾,跟谋逆造反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他其实是冤枉的。
不过,他们倒十分顾及君臣之情,其中并没有半句真真切切的点出来说先帝判错了之类的话。古清华心里立刻有了底:果然天大地大实则皇帝最大,哪怕证据确凿,哪怕真相大白,还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说一句:“先帝错矣!”
这样,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古清华十分配合他们的情绪,听完这些怔在那里,眼神略微有些涣散,时而蹙眉,时而眨眼,时而无声一叹,时而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变幻犹豫不定。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三位大臣很明白她的难处,也很理解她内心的纠结,因此默默站在底下,一句话也没有催她。
半响,古清华以手撑额,身子略倾,无力烦躁道:“卿等先退下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是,陛下。”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极有默契的一齐答应,躬身而退。跟他们来时想的差不多。跟议政王的猜测也差不多。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几乎所有人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女帝陛下,刚刚不过二十岁的女帝陛下,竟然下了罪己诏!不但平复了林家的冤案,还将所有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为表诚心,还下旨戒斋三日,前往南郊祭奠冤灵!
一份诏书,没有让翰林院名儒代笔,也没有让礼部润色,完全出自女帝之手,表达的是她最真切的心声。在翰林院饱读诗书的名儒及天下才俊之士看来,这份诏书的文采并不风流,也不够华丽,更没讲究什么四六骈文,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显真挚。其中字字句句,无不令人叹息感动!为她一片拳拳孝心,更为她一片为民之心。
林凤见了,泪水便流个不住,泣不成声哭倒在地,为宫女扶起,嘴里反反复复只有“陛下英明!吾皇万岁!”数句。
诏书在坊间一时风传,女帝陛下一时成为孝义无双的化身,大家为林家欣慰欢喜的同时,更为女帝陛下的风度胸怀所折服,有君如此万民之幸、实乃我辈之楷模、愿倾尽心力替陛下效劳等言论更是满天飞……
古清华不仅化解了这个叫人进退不是的难题,名声反而更上一层楼!
褒扬了女帝,自然而然有人从反面去想议政王。古凤倾当政后期,天下人人皆知议政王代理朝政,发生林氏这种惨事,跟他怎么可能没有关系?风传越来越盛,传到最后变成了林氏一族乃是议政王拉拢不成恼羞成怒假传圣旨害了的,先帝其实完全不知情……
古清华闻听大乐,议政王则气得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议政王很懂得平衡之道,被别人比下去了而一时半会自己又无法上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别人一起拉下来,这样,相互之间的差距当然也就小了!他就是想如此拉古清华一把,却怎么也想不到结局如此出乎意料!
如意算盘被打碎,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议政王心中的不快岂止是一点两点?他怎么也想不到,古清华年纪轻轻居然有这等弯弯肠子,难道,一开始他就看错了她?
“冯先生,不怕您笑话,”议政王咬牙,一拳垂在冷硬的酸枝案上:“本王真是后悔万分!悔之不及!”
当初,他就不该将她从樊国弄回来!突然发现,自她回来之后,他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先是不跟他打个商量冷不丁把大公主古清奇从冷宫里放了出来——看在古清奇最终死在他的算计下可以撇过不计!紧跟着的,设计他唯一的儿子、出兵解虞国之围、夺了户部的权、顺利赈灾且拉拢了一大批商人、打破四大家族掌控经济的垄断地位、收服古氏族人的心,现在,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的名声搞臭!
“本王做事从未后悔,唯有此事,乃平生之奇耻大辱!”议政王磨牙,越想越恨,满腔怒气无处发泄。
他不懂事情为何会到今天的地步,他越是计算得稳稳当当的算计她,可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议政王情不自禁仰头望那一角的天空暗暗寻思,难道古氏先人真的在保佑她吗?他不信神鬼之说,但是他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她一次接一次的“好运气!”
“唉!”议政王长长一叹,很有些心灰气短的意味。
看他发泄得差不多了,冯士夫悠悠道:“王爷稍安勿躁,一时成败,不足以论英雄!”
议政王苦笑,背着手转身向他叹道:“冯先生,如果本王没记错,她继位,已经第五个年头了吧?”
五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人生有几个五年!
当初那个稚气未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神情怯怯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早已蜕变为凌厉的做派和雷霆手段,议政王不觉一怔,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王爷,”冯士夫笑了笑,柔和轻缓的声音不紧不慢说道:“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有的人吃软不吃硬,也有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法子,对症下药或许会更有用一些吧!”
议政王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要明不明的。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议政王喃喃。
“王爷逼得她太紧了些,”冯士夫继续道:“强大的对手方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一个人的斗志、调动他的智慧、提高他的能力、磨砺他的心性,安逸无忧的日子则相反。当内无忧,外无患,事事顺利,物物赏心,人人奉承讨好,处处歌舞升平,到那个时候,他的弱点就会像夏天的野草一样疯长,王爷,您说呢?”
议政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快了起伏,气息也因心怀激荡而变得粗了许多,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舌,急促道:“先生是说,捧杀?让本王捧杀她?”
“王爷英明!”冯士夫向他仪态悠闲的一躬到底。
“哈哈哈!”议政王不觉胸怀大畅,心悦诚服向冯士夫拱手道:“先生所言甚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错,古清华的凌厉气势与手段言行他已经或领教或冷眼旁观看得够多了,但是他突然想起,其实每一次的事端起因都在于他,他先挑事存心想看她的热闹,方有她随后的一个个能把他气死的举措,而她从来没有对他主动出击过!正如冯士夫所言,她是一个遇强则强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不暂避其风头,等到她放松警惕、斗志不再、意志消磨之时,再一鼓作气将她击溃!
“老朽惭愧,没什么帮得上王爷的忙!”冯士夫眼神一黯,颇为愧疚轻叹了口气。
议政王忙道:“冯先生千万莫要这么说!先生的计谋本王从不怀疑,怪只怪,本王心太急了!先生放心,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爷可要想好了,让王爷受委屈,这真是——真是——”冯士夫有点不太好说出口。
议政王毕竟是掌握实权多年的老王爷,说一不二、心高气傲的作风岂是一时三刻就能改得了的?他现在说得好好的,表示要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可万一哪天心情不好琢磨起来,越琢磨越不甘心,迁怒于他,岂非他自找不痛快?
“先生放心!”议政王虽然不完全了解冯士夫心里的小九九,但也算是一个敢于正视自己的人,自己那点破缺点他比旁人都清楚!议政王咬咬牙:“一时之忍,本王还受得住!来日方长,哼!”
冯士夫精神振了振,不觉向前凑了两步,低声道:“王爷恕老朽大胆,既如此,老朽另有八字赠送!”
“但请先生明言!某感激不尽!”议政王不觉大喜,双眼灼灼,散发着火热的光芒。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冯士夫薄唇轻启,声音轻而有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议政王呆住了,脸色不自觉的变了一变,心也忍不住“突”的一跳,这个典故出自汉高祖与楚霸王争夺天下的故事,莫非冯士夫也有让他争夺天下的意思?虽然,他一直都有那么点跃跃欲试的心思在里边,可是要真做起来,尤其是在跟古清华斗了这么多年渐渐处于下风的时期,冯士夫这话,震得他的心狠狠的抖了几下,呼吸一滞,脑中一刹那空白如纸。
“王爷,”冯士夫见他不说话,不疾不徐加了把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以为您还能跟古氏和平相处吗?王爷倘若不早作准备,恐怕将来悔之晚矣!不看别的,单单看世子爷的份上,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