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最近姚锦梓很不对劲,按理说我是杀父辱他的仇人,就算有三年之约,也不可能这么合作。
我虽然有自恋的倾向,也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到以为他喜欢上我了,那么,其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倒是不容易看透。
我下朝后进宫去,在养心殿后殿附近遇到一个小太监,便随口问他王公公在哪里。
“这会子在敬事房茶水监呢。”小太监尖着嗓子告诉我,看我的眼中充满好奇和惊艳。
这种眼光我最近遇到很多,不大喜欢。不知道张青莲从小受到大心里是什么感觉。其实男人长得太美,尤其是这种女性化的娇弱之美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无论你文才怎样,武功如何,人家看到你,首先看到想到的,只是姿色而已。
我让他带我去,还没走到敬事房,就听到叱骂哭叫求饶的声音,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在数落:“……咱家不是跟你过不去,小郑子,伺候皇上主子那是脑袋悬在脖子上的营生,你长一回儿记性,就少死一次!……你们还不拉他出去,二十棍一棍都不能少!”
一个童音都没消的孩子大哭着求饶。闹得不可开交。
我皱皱眉。走进去果然场面极乱,上首一个四品太监服色的四十许中年太监,皮肤白净,无须,一看就很像小说电视里祸国殃民的大宦官。面前跪了一个小太监,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地上有碎了的瓷器碎片和茶汤。旁边几个不大不小太监,站在那里,一脸想劝又不敢的神气。
我看了一眼,心里明白了大半,便笑道:“王公公,这是做什么呢?”
那王福桂见到我,早跳了起来,惊喜交加地窜到我面前,“张大人,您老怎么有空来这里了?”仿佛见了亲爹一样。
我呵呵地笑,说:“没事来看看公公。”
地上的小太监还在哭得抽噎,唉,也怪可怜的,穷人家的孩子,养不活送进宫里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受多少打骂欺侮,也难怪历史上那些大奸宦,一朝大权在握,个个都那么变态。
我心下恻然,就帮那小太监求情:“怪可怜的,公公饶了他这一回罢。”
王福桂搓着手嘿嘿笑:“好好,大人开口了有什么不行的?”说着踢了地上跪着的小太监一脚,喝道:“没眼色的小兔崽子,还不快谢谢张大人给你求情!”
小太监一边抽抽噎噎一边给我磕头,我笑道:“罢了,起来吧,下回小心着点儿。”
小太监答应着。
人世间很多事是很奇妙的,比如说我现在,不过是一时兴起,有点不忍,给个不相干的人随口求个情,并没有多少善意和悲天悯人的胸怀在里头,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这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会因此救了我的命呢?
我现在自然不知道的,所以也没怎么理会那小太监,转向王福桂专心处理我今天打算的正事:“王公公,我要去内书房,公公陪我走一遭罢。”
王福桂心领神会,连忙说:“是是,张大人请。”
皇宫是阴谋诡谲的地方,随时随地都要防隔墙有耳,所以,视野开阔的路上反而是说话的好地方。
我问王福桂近日宫中动静,他想想说:“没什么大事,刘奶妈做事嚣张,近日管皇上管得严了,皇上前日发了通火,撵她不许进养心殿。嘿嘿,皇上年纪虽幼,龙威是不缺的。”
那个刘奶妈吃鳖,看来他爽得很哪。
刘奶妈就是上回打断我和小皇帝联络感情,疑为外戚在宫中耳目的那个乳妈。
“古大人天天进宫给陛下上课,陛下很腻味他,不过最近古大人公务繁忙,让翰林院周大人来上课的比较多,皇上好像比较喜欢周大人。”
这些都是极有用的情报,天子左右皆大事,当今天子虽小,也是不可轻忽的。
我从袖子里摸出个锦匣,塞给王福桂,里头是一千两银票和我在库里随手拿的一个小小赤金弥勒像。“公公,天气寒冷,公公当值又辛苦,随便买两杯酒吃。”
天下的太监,被扼杀掉某一部分的欲望后,无有不将所有的热情转移到金银财富方面的。王福桂眉开眼笑地接过去,揣进怀里,口里连声道:“叫大人费心了。”
转眼到了内书房,门口当值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叫王福桂“师父”,嗯,看来是一派的,那就好办。
我说:“王公公,我以后也要不时进宫给陛下讲讲书,我若是进宫时,公公需选信得过的人当值。”
王福桂连忙说:“大人这事只管着落在咱家身上。”
我笑眯眯地谢过他,便进去了。
小皇帝早在里头正襟危坐地等我,见我进来,黑如点漆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兴奋。
我规规矩矩的磕头请安,小皇帝压制住不耐烦用他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张爱卿免礼平身。”然后等我一站起来,就立马跳起来说:“爱卿,上回提的,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事怎样了?”
我压住笑意,说:“好叫陛下得知,微臣有个主意。”说着拿出一件我着人定制的小小的太监服,“臣斗胆请陛下换上。”
皇帝连忙接过去,急不可待地换,可是他年纪太小,又没自己穿过衣服,急切间连袖子都找不到。
我跪在他面前帮他穿,可惜我也是初来乍到,对于这个时代的男装尤其是太监装的结构不甚了解,再说我平时也没自己穿过衣服。我们俩忙得手忙脚乱,一会儿把中衣带子系到了外面,一会儿把外褂穿反,等我终于帮他把靴子穿好,我们俩都出了一身汗,兼且笑软在地上。
给皇上的小脸上了点妆,把原先的衣服藏好,我带着一个刚刚诞生的小小太监走了出去。我对门口当值的太监严肃地说:“陛下今日开始学易经,要打坐半日,无论是谁都不得进入打扰!”
太监领命,自始至终对于我身边多出来的小太监看都不去看一眼,嗯,果然……有前途。
成功地把小皇帝带出宫,领到我的马车上,实话说,真是捏了一把汗。
锦梓在车上等我们,我说:“皇上,为了免得露馅,臣等无礼了。从现在开始,礼节都不能按规矩来,我也不叫皇上为皇上,皇上也不能叫我爱卿。”
小皇帝说:“朕,不,我要叫张爱……你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皇上叫我七叔,叫他……二哥好了。我们管皇上叫……嗯,小笔。”
小皇帝默念了一下,记住了。
我又拿出一套寻常富贵人家小公子的衣服给皇帝换,鉴于我的技术太差,锦梓看不下去接过手,所以这次是锦梓充当了奶妈宫女的角色帮他穿的。
小皇帝平日在宫里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这样好玩好动的年纪,真正是闷也闷死了,如今有了野马脱缰的机会,虽然探险还没真正开始,光是这样的变装游戏,已经兴奋得要命。
姚锦梓终于帮皇帝把衣服穿好,小皇帝原本不甚注意他,只当他是我无关紧要的从人,这时不经意看了一眼,突然睁大眼睛,大叫一声说:
“锦貂!”
微服私访
姚锦梓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皇帝已经紧紧拽住他衣角,压住兴奋地小声说:“你是锦貂姚锦梓是不是?”
锦梓点点头,也小声说:“皇上知道臣……”
小皇帝的眼睛里也快产生星星了:“朕……我知道!他们,我的奶妈侍女和太监老说起你当年的御前会武……”
呵,小男孩的英雄崇拜,我突然想到小绿第一次见着姚锦梓也这副样子,看来锦梓当年风光得紧哪。
我开始想象他当年不过十一岁,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力挫群豪,一夕之间,名动天下的旧时丰姿,不禁也有几分神往。
这样的人物竟被张青莲……!唉,不想了,越想越郁闷。
“那……爱,不,二哥现在在……七叔身边做事吗?是做……捕头吗?”小皇帝的星星眼继续发光。
毕竟是小孩子呀,还是会做梦的,他以为是御猫展昭?四大名捕?
皇帝虽然是个好学生,却还是太小,不知道姚家和张青莲的恩怨,也不知道他的孩提时代英雄已经家破人亡。
我有点紧张,怕上演苦大仇深的姚某人在皇帝面前哭倒,求皇帝做主的狗血剧。不过想想自己也觉莞尔,小皇帝这么小,又没实权,求他有什么用,姚锦梓也不致蠢成这样吧?
姚锦梓脸上淡淡的,连嘴角挤个弧度出来都做不到:“回陛下,臣是张青莲大人的私人护卫。”
小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我,满脸艳羡。
我怕他开口跟我要人,连忙说:“陛下,锦梓武功极佳,日后我去宫里时带上他,让他教您骑射。”
小皇帝听了这话,果然眼睛一亮,说:“太好了!”叫完又觉得自己失仪了,有点腆然。
我微笑看着他,觉得这个贵为天子的小男孩真是太可爱了。
我自己也脱下官袍,换了一身寻常仕子的衣裳,唉,古代衣服确实繁复,光靠自己穿是太难了,结果锦梓又做了一回宫女奶妈。
给三个人都化了妆,改改容貌,我叫马车在东市口拐角停下,我们三人步行在市集上闲晃。小皇帝第一次出宫,看着什么都稀罕,眼睛都快不够用了。我来到这个时空也是第一次体会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是新奇不已。
我们几乎什么都买,每个摊都逛,然后我就会和摆摊的家伙唧歪两句,问问他的生意如何。
比如说:
“大叔,这糖人儿做得真好,大叔做了多少年了?……哦,大叔一天能卖多少个啊?……这面儿现在贵不贵啊?”
“大婶这馄饨真好吃,这得赶多早起来做啊?得做多少才够一天卖的?”
“这位兄台好字画,如此才华为何不进科场考……哦,等秋闱……兄台从湖州来?卖画贴补盘缠?这一天能得若干?够兄台客栈吃食开支吗?……哦,住在庙里……”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本身学的是经济,我非常注重普通老百姓的收入和生活成本的问题。这样做“市场调研”虽然奇怪,却可以给我一个基本概念。
人少的时候我小声对皇帝说:“陛下,微服私访为的是体察民情,体察民情就要知道一般百姓怎样生活,一年能有多少入息,每月多少钱才活得下去,什么政令利民,什么政令扰民,哪些官员官声好,哪些欺压鱼肉百姓。如此,陛下才知道孰对孰错,孰是孰非。”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点头应是。
姚锦梓手里抱着一堆我和小皇帝买的东西,十分滑稽,我看他虽然极力维持面无表情的特征,双手臂腕里却挤满拨浪鼓,糖葫芦之类的东西,也不禁好笑。
黄昏时,走走累了,我们便走上一家叫“醉宾楼”的酒楼,这种酒楼的小二眼睛最毒,我们三人虽穿得都不见得十分华丽,那小二却叫道:“二位爷勒,二楼雅间一间!”
我们正想体验生活,当然拒绝要雅间,在二楼的大堂拣了个靠窗的座位。
小二仍是十分殷勤,上来报菜名,倒茶,递热毛巾,我让小二推荐了几个招牌菜,又点了几个名字看着新鲜,皇宫里没有的,不一会儿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所有的中式酒楼,无论古今,都是人满为患,喧嚣热闹,小皇帝好奇得紧,一时真不知是先试菜还是先看热闹。
锦梓拿银针试了毒,我们就开吃,我正和一盘珍珠丸子奋斗时,突然隐隐听到有人提到张青莲的名字,不由竖起耳朵听:
“……被张青莲抢到府里,这会儿正专宠呢……”
“作孽呀,那孩子长得确实漂亮……那年比武大会我亲眼见到来着……”
“估摸着那会子就看上了……听说就是为了这孩子,才害了姚青天姚大人……”
“我姑妈娘家的二表姐嫁的人家的邻居家的侄子在张府里做事,听说张青莲为了他,前阵子把府里的娈童姬妾都遣散了……”
……
我……我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瞥了姚锦梓一眼,他正喝茶,没看出有反应。
那边还没完:“……姚公子立誓要为天下苍生感化他,舍了一条清白身子,要想把他改化成好人……”
“听说那张青莲为了得到姚公子,已经发誓要弃恶从善,最近都不干坏事了……”
“还日行一善。”
我……的天,这帮人什么都说得出来啊!这,这叫什么狗血剧情?赶紧吃完走,可不能让小皇帝听到!
我还真是公众人物啊!
不过,我最近风格的改变居然连市井百姓都有耳闻了,那么,有多少人已经怀疑了呢?或者至少是暗自奇怪?我的那帮狐朋狗党,有多少人开始揣摩,开始不安?
不妙啊,不妙!
我正在苦恼的时候,小皇帝看着阑外的夕阳,突然说:“七叔,我今日学《论语》,读到二童论日,连圣人都不能解。我心里很疑惑,问古……老师,他也回答不出。七叔,你说究竟是‘日始出时去人近’,还是日中时呢?”
我心不在焉,顺口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日中时离人近了。”
“为什么?”
“因为地球自转和绕太阳公转啊,日中时是直线距离,日落日出时还有一个斜角啊。”
“地球?自转?公转?”
我吃了一惊,该死,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我又不是那种少根筋的家伙!
小皇帝一脸迷惑,充满求知欲,姚锦梓也是一脸不解和感兴趣。
“嘿嘿,”我干笑,“这是我平日无事,自己一个人瞎琢磨的。”
小皇帝说:“原来七叔和钦天监的那些人一样,喜欢天文。”说着又有几分钦服。
姚锦梓则明显像是不信,好在没有逼问我。
我赶紧给小皇帝布菜,说:“陛下尝尝这个糟酿羊蹄,很好吃呢。”
小皇帝比较乖,真的吃起来,还说“好吃”。
吃完饭把皇帝送回宫里,外书房门口当值的居然还是那个太监,泥塑木雕一般,仿佛连姿势都没变过。看到我,太监向我请安,对于我身边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太监”,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一眼都不看。
我不由钦佩万分,再次肯定这个家伙前途无量,还问了他名字,他说叫“小林子”。
帮小皇帝换回龙袍,洗了脸,小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