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转转,恰好走到了这。”汪仁面不改色地胡说着。
宋氏也不去甄别,闻言只轻轻蹙了蹙眉尖,道:“厨房里油烟重,这天又正是热的时候,您可别跟这站着说话,我使人送您去厅里吃茶。”
六月的天,蝉鸣声声,红彤彤的大太阳火炉一般,坐在风口处不动也热,何况站在厨房门口。
再加上众人皆知,汪仁这人是怕冷也怕热,最厌身上流汗,跟这站上个一刻,还不得叫他着恼?
宋氏催着他走:“过会油烟味沾上了您的衣裳。”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烟气弥漫,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乱味道,对个爱洁到苛刻的人而言,势必难以忍受。
可汪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听了她的话只是不动,口中道:“沾便沾了,无妨。”
伴随着话音,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宋氏光洁的额头上。
细碎的汗珠子,一粒粒布满了她的额,似乎下一刻便会沿着眉骨滚落。
他心里一闷,他只念着要吃她亲手做的饭,却忘了眼下是炎夏,天气热得叫他连门也不愿意出一趟,她亲自下厨房,可不得热出一身大汗来。念头一起,他立马便张了张嘴,说道:“里头这般热,这饭,你列了单子让下头的人动手便是了。”
宋氏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闻言飞快摇头道:“这怎么行,原就是图个心意的事。”
汪仁一噎,知她素来也是个有性子的,既拿定了主意,只怕也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拉回来的,不觉默了默。
宋氏招呼了人来,吩咐下去:“送印公去厅里坐坐。”
“不必了。”汪仁却断然否决,瞧见宋氏疑惑的目光,立马又添了一句,“去取把扇子来。”
宋氏不解,但仍看着婢女颔了首。
汪仁抬脚往厨房里头走,一面道:“我就坐在这歇歇。”
话音刚落,厨房里顿时便变得鸦雀无声。
正忙着收拾晚间酒菜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来。
宋氏亦有些懵了,眼瞧着汪仁已整个人走进了里头,这才回过神来,急得不行。
她转身便也跟了进去,追着汪仁道:“印公,里头乱得很!”
虽说里头收拾得还算整洁,一应物件归置得也算是井井有条,可这到底也还是乱糟糟的。人也多,哪里该是他呆的地方!
“您还是去前头吧!”
汪仁背对着她,明明听见了这话。却还是装作充耳未闻,只道:“不乱。”
宋氏哑然,张张嘴,突然不知要说什么了。视线一转,她蓦地瞧见捧着秋油罐子的小丫鬟正悄悄打量着汪仁,不由脱口道:“把手头的活都先给搁了吧。”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各自搁了手里的活。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不一会,厨房里便只剩下了汪仁跟宋氏两人。
厨房不大。却也并不狭小逼仄,这会人少了,倒比方才凉快了许多。
宋氏眼瞅着东面墙边的那张桌子,心道难道要拿它待客不成……
她一脸局促。汪仁倒是一派坦然。
正当此时,刚才被汪仁打发去取扇子的丫鬟回来了。
宋氏不知他要扇子作何用,只以为是他嫌热,便要吩咐丫鬟在旁为他打扇,谁知话还未出口,她便眼睁睁看着汪仁上前亲自接了团扇,将丫鬟打发了下去。
女子用的扇子,拿在他手里,竟也不显怪异。
宋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暗自琢磨着,该怎么让他离了厨房……她还得继续忙呢……
焦头烂额之际,汪仁忽然握着扇子走到了她边上。动作优雅地抬起手,扇子轻摇,竟是为她扇起风来了!
宋氏唬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唤他:“印……印公,这可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汪仁泰然反问。
宋氏口中的话一顿。
真论起来,早前她眼睛受伤时。从惠州赶路回京,他帮着端茶送水递衣裳喂药……可不都比拿把扇子给她扇风使不得?
宋氏语塞。讷讷道:“您是客人呀。”
汪仁云淡风轻地笑着:“提客字,岂不是见外?”
“还是传个丫鬟进来打扇吧。”宋氏无措。
汪仁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却似有不虞:“我扇得不好?”
“……”
结果,谁能拗过汪仁去?
这扇子到底还是被他给抓在了手里,一下下给宋氏扇着风。
宋氏是避也不是,受着也不是,只得间歇地瞅着空道:“您也给自个儿扇扇啊!”
汪仁眯着眼睛笑,摇扇的动作纹丝不乱,忽问:“你这做的是什么?”
宋氏正在一枚枚挑着篮里的鸡子,闻言回道:“倒没什么具体名头,只将鸡子外壳敲一小洞,将里头的清、黄尽数倒出,去黄用清,加浓鸡卤煨就者拌入,再箸打片刻,使之融化后仍灌入蛋壳中,用薄纸将口子封住,上锅蒸熟,到时便如一般熟鸡子般食用即可,只味道极鲜。”
她仔仔细细说着,汪仁也屏息竖耳听着。
等到她说完,汪仁望着她的那双桃花眼里,眼神渐渐变得幽暗深邃起来。
——一定很美味!
宋氏言毕,却在暗自挣扎着,燕淮求娶谢姝宁的事,她是该趁着眼下便先问问汪仁的看法,还是等到晚间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再说。
若要说,又该怎么说?
她苦恼着,心不在焉地拿小银勺轻敲着鸡子顶端,轻声询问道:“您觉得那位燕公子如何?”
汪仁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手,闻言一愣,旋即道:“燕默石?”
宋氏停下了手中动作,点点头道:“正是他。”
“他来提亲了?”心中一动,汪仁脱口道。
宋氏叹口气,“是。”
汪仁嗤笑:“他倒是胆大。”
“您瞧着如何?”看一个人必然要看多面,但朝堂上的事,宋氏不懂。汪仁跟燕淮,却一定是打过交道的。宋氏如是想着,索性点明了问,“这亲事若成了,阿蛮来日可会有性命之忧?”
汪仁深深看她一眼,“不会。”
有他看着,一定不会。
正文、第398章 流露
汪仁惯会看人眼色,此刻在心中略微探究一番宋氏说话的口吻,便知她对燕淮求娶谢姝宁一事并不反感,只怕心底里多半还已经应了这门亲事。不过到底是自己一手从肉团子似的小丫头养大的姑娘,她这当娘的想得多些深些,也是有的。
她放心不下,惦记着女儿今后的安危,这才会特地就此事出言问过他。
汪仁口中说着“不会”,眼神浮动,情不自禁地暗自揣测起来,宋氏能拿了这等要紧的事来询问他的意见,是否说明他在她心中是个十分可靠之人?
如是想着,他不由得有些雀跃起来,连面上也带出了两分,浅浅笑意挂在了嘴角上。
宋氏垂眸想着他的话,并不曾注意到。等到她抬眼望过去时,他已飞快敛了面上笑意,正色同她道:“旁的眼下说不好,但性命必定无虞,你大可安心。”
得了他的话,宋氏眉头舒展,长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这倒是我想得多了。”
她先前听着燕淮将一切坦白,只觉里头迷雾重重,复杂得紧,唯恐阿蛮一旦被牵扯其中后便会祸及性命。
虽则她也明白燕淮说的话,并不搀假,若要他豁出命去护住阿蛮,他定然也是毫不犹豫,可这事到底是危险,何况哪怕阿蛮活着,但他如若撒手人寰,阿蛮岂不是就成了孀妇?
想到这。宋氏不觉又紧张了几分,问汪仁:“燕公子,可会有性命之虞?”
汪仁打着扇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道:“他年纪虽不大,可也是个有本事的,想要他的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真?”宋氏犹疑着,追问了句。
汪仁闻言,面色不变,握着扇柄的手指却用力了些。他摇摇头说:“当真。”
宋氏这才彻底放下了心来,打起了精神。专注起了手里的厨活。
汪仁见状,嘴角翕动,似乎想要说话,可却踟蹰着没有说出口来。
他向来以宋氏的心思为重。先前他插手阻拦燕淮,为的就是因为宋氏跟他提过,想要给谢姝宁寻一户家世清白的普通人家,简单和睦,比什么都要紧。而燕家在他看来,离宋氏想要给谢姝宁择的夫家,那可是天差地别……
即便不说燕家,便单单只说燕淮这个人,他瞧着也不够好。
一个自幼离开父母。孤身长大,衣衫下伤痕累累的人,同“简单”、“清白”之类的字眼。决计不会搭边。
嫁给这样的人,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迟早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依他之见,阿蛮这丫头,已是差不多栽进去了……
汪仁摇着扇子,桃花眼一眯。紧紧抿了抿嘴。
到底也是个没骨头的丫头,往日里看着还算是机灵有胆魄的。这说栽转眼就栽了,拉都拉不动。
不过,燕淮这小子,胆敢从他手里抢东西,而且成功抢到了手,也着实叫他刮目相看。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真拿京里适龄的年轻儿郎来比较一番,配得上阿蛮的,屈指可数,这里头燕淮倒勉强也算是最拔尖的那个。
更何况,他脚上还穿着那丫头亲手纳的鞋,也该顺着一回她的心思。
敛了思绪,汪仁陪着宋氏在厨房里忙活着,间歇说上几句闲话,一派和乐。
至午时,厨娘领着人在小厨房里烹了饭菜,使人提着食盒一一送到了主子们那。
这是一早宋氏便吩咐下去的,她今日自清晨时分起便要占了大厨房开始忙活,厨娘自然就不得地方准备午饭。好在宅子里还有个小厨房,府里人不多,略准备一番便也尽够对付的,今日打紧的还是晚上这顿饭。
谁曾想,汪仁这般早便到了。
宋氏只来得及让人多加了两道清淡爽口的菜,便到了开饭的点。
不敢饿着汪仁,她净手出了厨房,先让人送了汪仁过去,自己匆匆回房洗漱更衣,这才开始用饭。
几个大丫鬟已将饭菜一一在桌面上摆好,可先入了座的汪仁并不动筷,只等着宋氏露了面才伸手握住了筷子。
汪仁是宫里的内侍出身,若不拘身份,他自不必非得跟府上的男丁一桌用饭,跟宋氏坐一块,也不能叫人扯到孤男寡女上去。
于是这顿饭,便由宋氏亲自陪着他一道吃。
只厨娘的手艺虽也是极好的,到了汪仁眼里,那就是色香味全无了。
他握着筷子,却很久才动那么一下,多半时候是看着宋氏吃。
因有早前宋氏眼睛受伤时,共处了多日,俩人坐在一块用着午饭,竟是丝毫不见窘迫。
不过用了一会后,宋氏突然搁了筷子,温声问道:“菜色可是不合您的胃口?”
汪仁夹了一片藕放进碗中,一边道:“还成。”
宋氏看了眼桌上的菜,动过筷子的,几乎都进了她的肚子,汪仁吃的恐怕还不够喂鸟……
她默不作声地低头扒拉了一口饭,想着自己的厨艺还不如府上的厨娘,岂不是连“还成”两字也够不上了?
一顿饭吃完,宋氏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换了衣裳继续往厨房去。
汪仁也抓着扇子巴巴跟了去,一副老子就爱厨房这个味的模样,叫人就算想赶他走也不知如何开口。
至午后,剩余的时间紧张了许多,厨房里该干活的人是一个也少不得。没法子,即便汪仁在,诸人也只能继续干起了活。
宋氏小声嘟哝着:“印公,您还是出去歇歇吧。”
汪仁四顾一眼,瞧个个埋头干活大气不敢出。又见自己拿着扇子在给宋氏扇风,似乎略僭越了些……
心神一动,他又想着自己是乐糊涂了。怎好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来,没得给宋氏添闲话,遂立即收了扇子转而抓起了案板上磨得铮亮的菜刀,拎起边上褪毛去了内脏的新鲜童子鸡,挥刀而下。
咔咔几刀,动作利落,筋骨分离。
满室皆惊。
他松了刀。转头看向宋氏,笑得像刚点了炉冰片香而不是剁了只鸡。竭力保持庄重,问道:“我这鸡切得如何?”
“……”
没人想得到,他竟真就一直在厨房里呆了下去。
饶是谢姝宁,也叫这个消息给唬了一大跳。
这样古怪的汪仁。愈发叫人摸不清头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申时一刻,燕淮带着人悄悄地赶来。小七接了消息立即来知会谢姝宁,二人便趁着四下无人先见了一面。
午后风大了一些,阳光也渐渐温和起来。
谢姝宁站在廊下,正暗自掐指算着汪仁今日一共在厨房里呆了几个时辰,耳畔便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忙抬头望去,只觉逆光而来的少年身上,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不禁微怔。
离得近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发现,他的发尾还带着些微湿意,身上亦带着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
她不觉失笑。颊边现出一个小小的酒涡。
“怎么?”燕淮见她笑,不由急了,“可是有哪里不对?是穿的不对还是……”
谢姝宁愈发笑靥如花,连忙打断了他的问话,道:“没有没有,哪都对!”
燕淮似有不信。犹豫着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那你为何发笑?”
“我是笑你昨日瞧着倒镇定得很,今儿个紧张二字却都快要从你眼睛里溢出来了。”谢姝宁止不住笑意。搁在前世,便是打死她,她也想不到燕默石竟还有这样一面。
她兀自笑个不停,又怕他真被笑得恼了,只得努力憋着,轻轻咬住了唇瓣,齿如编贝。
燕淮听了她的话,却只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强自镇定着分辩:“昨日要见的只你娘一人,今日却还有你哥哥并许多人……”
“都是一早就见过的人,你怕什么。哥哥先前听了这事,可比你瞧着镇定多了。”谢姝宁的眉眼间犹带稚气,可瞧着,却比一贯泰然镇静的他要来得淡定得多。
燕淮瞧着,也随之逐渐放松了下来。
谢姝宁这才提起汪仁来,道:“印公一早便赶了来,只怕娘亲那已是悉数告诉了他。”
“你舅舅离得远,宫里头近日又不便联络,伯母身边没有能商讨的长者,恰恰又视印公为恩人,自然少不得要同他商议几句。”燕淮颔首。
谢姝宁叹口气:“依印公的性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