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眉沉思着,想着自己伶俐的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因为燕淮的事得了癔症。
和她侧身而坐的谢姝宁。也看出来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这事,不让母亲亲眼见到燕淮,不论她说什么母亲只怕都难以相信。于是她便不再多言,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跟宋氏说:“那娘亲便先等一等,阿蛮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过会再使人来请您。”
“嗳。”宋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出去。
脚步声很快远去,她听到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恭送谢姝宁的说话声,立即扬声唤了玉紫进来,问:“去问一问卓妈妈,小姐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玉紫微愣,又见宋氏一脸担心,连忙应声退了下去自去寻卓妈妈问话。
然而她还未回来,谢姝宁便先派了小七来请宋氏去前头了。
宋氏叹了一声,领着人往谢姝宁安排妥当的地方去。
时近申末,日头不似前几个时辰那般猛烈,隐隐有了西移的迹象。
宋氏走在廊下,额角却有了层薄汗。
明知等着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里却突然没了底。
距离越缩越短,宋氏咬咬牙,蓦地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直朝屋子里冲去。
随即她一抬头,入目的只有谢姝宁一人。
宋氏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只绞尽脑汁想着该怎样让女儿清醒过来。
可就在这时,屏风后突然走出来了另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这……这是……”
对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顺地行了一礼:“默石见过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姝宁则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是活的。”
宋氏闻言,有些回过神来,侧目看她,嘴角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大活人一个站在她跟前,还同她见礼说话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活的!良久,她从齿缝里挤出个字来,“茶……”
话音落,容貌昳丽的玄衣少年便已端着茶送到了她手边。
宋氏仔细看了两眼他的脸,倒吸了口凉气,伸手将茶接了过来。
掀了杯盖,来不及撇去浮叶,她便低头呷了两口。
茶怕是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沏好了的,不烫不冷,正是晾得合适的时候。
惊慌之余,宋氏还有心思想着这样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着好看了些。
一旁注视着她的谢姝宁跟燕淮也就随之长松了一口气。
宋氏却谁也不看。一气吃了半盏清茶。
半盏茶的光景里,她心里的念头则已千回百转。
须臾,她将手中茶盏搁下。轻叹一声,道:“不论如何,燕大人性命无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艰难与否,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便都好说。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有勇气活到今日。因而她见到燕淮时。虽震惊,可想着人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那点震惊跟疑心顿时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点。等着他们自己告诉她。
她遂笑了起来,望向谢姝宁:“你这丫头,方才为娘还当你是魔怔了呢!”
谢姝宁汗颜。
“燕大人这会来,是为了何事?”斥了女儿一句后,宋氏便转头朝着燕淮看了过去,正色问道。
她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家伙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会特地来见自己。
她问完,笑看着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谢姝宁的侧颜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这是做什么?当不得当不得!”
“小侄有个不情之请。”燕淮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将他给拽起来,只能急声道:“但说无妨,万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蛮为妻。”
宋氏闻言。目瞪口呆,喃喃说着:“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谢姝宁。吐纳三遍,方才镇定了些,遂赶谢姝宁出去。
既是说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个儿听着的道理。
两家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向来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门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乱了套了,至少不能继续留着谢姝宁在场。
宋氏十分坚持,硬是将谢姝宁赶去了外头后才来扶燕淮:“起来说话。”
方才她还顾忌着,觉得自己不好亲自上前将人给拽起来,到这会听了他的话,她突然之间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红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盏残茶,一口饮尽。
今日这惊吓是一波接着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晕头转向。
她蓦地将空杯往手旁茶几上一顿,郑重问燕淮:“燕大人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此等大事,默石断不敢说笑!”燕淮审慎颔首。
宋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结亲一事,她本就考虑过,故而此刻听到燕淮的话,她先时虽大惊失色,镇定下来便认真思量了起来。
眼下情况不比寻常,不能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事已至此,她索性亲自问一问话罢了。
宋氏便抓着燕淮问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来,原就是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瞒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谱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错事,他一一说给了宋氏听。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会这般复杂而诡异,当下听得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这事,可远远比她料想得还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忽然问道:“阿蛮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踌躇了下,应道:“知道。”
“……”宋氏摇了摇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的女儿她知道,主意正着呢,远胜于她!
不像她,这会听了这些话,心里只剩一团乱麻,连怎么理都想不透。
“糊涂,上一辈的事与你何干,你何苦这般决绝。”良久,宋氏看着燕淮重重叹了一声。
爵位、身份、家业、功勋……说舍便一下子都敢舍了,也委实是个厉害的。
她说着,亦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燕淮跟谢姝宁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寻常,心里顿时更乱了……
正文、第395章 选择
于谢姝宁的婚事上,宋氏一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一早在谢元茂手底下吃过亏,被他瞒着将女儿许给了燕霖,后来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谁知堪堪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长房的谢三爷一道打起了长女婚事的主意,动了要让阿蛮代嫁长平侯林家的念头。
舍不得长房六姑娘嫁进林家,一念起却又不愿意同林家彻底撕破脸皮,硬生生将箭头瞄准了她的女儿。
饶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他们如今也跟谢家再没有瓜葛,可宋氏这会忆起往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们察觉得早,没准那事还真能叫有他们给办成了。
而今事与愿违,六姑娘谢芷若自讨苦吃,也算是报应。
谢姝宁眼下则还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没有顶了六姑娘嫁进林家,今后也不会再叫谢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机会。
但经过这么几回的折腾,宋氏对女儿的人生大事,愈发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细将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样貌自是不必说,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当是因为他是燕景的儿子,大万氏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据悉小万氏生得同亡姐颇像,所以燕淮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时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无干系。
那他生得。是像谁?
她仔细辨认着,只朦朦胧胧从眼前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了两分万家人的模样,却不再觉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总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总会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认定燕淮是燕家的儿子,是大万氏跟燕景的长子,所以大家伙看到他的时候,便总是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实上根本便没那么像,透过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也觉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隐藏在深浓黑暗里的秘密,遮蔽视线的浓雾也就立即随之消散。在此之后,分明是同一双眼睛,所见到的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般情境。
这样望去。她竟是觉得燕淮长得不像燕景,却也并不十分像万家人。
兴许,他生得像生父?
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江湖草莽,也难怪年少时的娇娇女大万氏一见便误了终身……
见惯了京都寻常的世家子弟,任凭谁瞧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休说大万氏,就是她,搁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上,铁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几眼。
如是想着。宋氏蓦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谢元茂的时候来。
彼时,她正值人比花娇的年纪,自小也是被兄长娇宠着长大。家中又不缺钱财,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着,养得她不知人间疾苦。
谢元茂摔破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不必说记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几口人。
他什么也不知道。宋家虽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谈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谢元茂时,谢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门士子的打扮,余下的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是京都谢家的儿子。
谢家虽不是簪缨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营营盘亘几代的人家,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的。
但谢元茂自幼过继三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父母疼宠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总喊着勤俭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没有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模样。
倒是宋延昭兄妹俩,日子过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记忆醒来的谢元茂,花了很久才适应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财力,素来惊人。
宋氏得宠,当年身上随意佩戴的物件,都是价值千金之物。
谢元茂再没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时,性子内敛,话少,笑起来只嘴角微微一抿,带着对陌生生活的隐隐怯意。
不知不觉间,宋氏便发现自己陷进了那一抹微笑里。
他身上的书卷气息,经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诓了她带着儿女入京,那个曾几何时只对视一眼便能叫她欢喜的男人,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带来的浮躁气息。
往事在她脑海里来回涌现,她心里蓦地钝钝一痛。
她选错了人,结果后患无穷,牵累了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两个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额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变得茫然了几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蛮的主意正得很。”
言下之意,这事谁说了都没用,她得听谢姝宁自己的意思。
燕淮闻言,倒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只要宋氏没有当场断然否决,说出绝不可能的话来,便已是极好的事。
少顷,宋氏亲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门,想着态度摆得强硬一点,神态凶狠些,可临到头,她却忍不住温声叮咛道:“我虽不清楚你们私下里在筹谋何事,可眼下这样的局面,处处危机,平时可切记仔细些。”
若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她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忧。
宋氏将人从角门送了出去,看不见人影后,站在那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
可燕淮其实却还没有走。宋氏的叹气声,他全听了个正着。
为了不叫宋氏发现自己仍在,他贴着墙根蹲在角落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会是宋氏第几回叹气。
自打他开始坦白,宋氏的叹气声似乎便没有停过,一声接着一声,只怕她过去叹的气还没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抠着墙上沾着的一片落叶,喃喃自语道:“惨了惨了……”
指下的树叶变了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紧张得变了模样。
里头的宋氏却浑然不知,在长叹了几声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立即便去找谢姝宁,而是独自回了上房,遣退了众人,一个人坐在那沉思了许久。直到点灯时分。她才吩咐人进来点上了灯,又对玉紫道:“请小姐过来一道用饭。”
玉紫聪慧,隐约瞧出气氛不对,不敢多言,立即便打发了人去厨房,让他们不必给小姐那边送饭,只在上房摆饭即可,一面亲自去请了谢姝宁。
她到时,谢姝宁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只这卷书,她看了许久,却连一页也未翻过。
听到母亲请自己过去一道用饭。她才回过神来,搁下书起身出门往母亲那去。
她一走,卓妈妈就拽了小七,悄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气氛一有怪异之处,便叫他们都察觉了。
图兰出阁后。谢姝宁虽提了青翡上来伺候,可平时出门。许多时候带着的还是小七,真比较起来,小七知道的绝对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实敦厚,二不似图兰怕卓妈妈问话,只跟卓妈妈油滑得打起了太极,丁点打紧的事都不透露。
卓妈妈到底老道,见状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瞧你的样子也知是眼下还说不得的事,那就当是锯嘴葫芦,仔细守着吧。”
小七抿着嘴笑了笑。
卓妈妈也笑了,挥挥手道:“得了,我也不拘着你追问了,赶紧下去用饭吧。”
小七应了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卓妈妈唬了一跳,低声说着“鬼影似的”,一边亦下去用饭了。
到了上房的谢姝宁,则刚刚才在摆好了饭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两眼,神色间并不见异样,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谢姝宁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觉味如嚼蜡。
母亲若是一力反对,该如何应对?
纸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