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终于也叫她等到了这一日,终于有人越过姐姐瞧见了她!
那等欣喜激动,小万氏这辈子都再为感受过。
她记得自己匆匆取出信来看,仔仔细细连每个字落笔的方向都给瞧清楚了。可信上所言。叫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在看旁人的信。但看看信首,这封信分明又是给她的没有错。
兄长也不是会拿错东西的人。他虽自幼习武,可性子却是个谨慎细腻的。
她拿着信,反复来回看了几遍,心头渐渐疑云密布。
她越是仔细看,便越是觉得这封信是写给自家姐姐的,而不是她。信上所言,每个字都能套到姐姐头上去。却没一个字能往她身上套的。
疑云愈发得浓,蓦地。心头一念浮起,手下一个用力,她差点揉碎了手中的信纸。
会不会?
会不会这封信根本便不是写给她的?
自家姐姐的脾性,她一直都知道。喜欢胡闹胡玩,又爱耍着人玩。她们小时候,因众人都喜欢姐姐远胜过于她,她太过年幼还不知隐藏心事,结果全表露在了面上,反倒是叫姐姐瞧了个正着。
姐姐便拉着她说,要换了身份玩。
她做姐姐,姐姐变作她。
年幼如她们,以为互相改了口瞎唤姐姐妹妹。旁人也就会忍不住相信,简直可笑至极。
她没试几回,便抛开了姐姐的手。逃也似地躲回了屋子里。
但姐姐,说她的名字,却是张口便来,永远叫人瞧不出扯谎的模样。
该不会是她,假借了自个儿的名字见了燕景?
小万氏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手里的信便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可她舍不得丢开。舍不得去问一问。
她瘫坐在榻上,抓着信。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信中所言之人便是自己没错,一点错也无。这样的话,她从日出说到日暮,又从深夜说到天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催眠自己。
说到后头,她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信了,信上描绘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提了笔,小心翼翼避开自己不清楚的事,给燕景写了回信。
有着兄长在里头鸿雁传书,一切都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最后,他却娶了自己的姐姐。
那时,她已沉沦在这份喜欢里,再无法自拔,亦认定了他也是倾心于自己的。
即便死,她也不想要松手。
所以在姐姐临终之际,她在姐姐病床前声泪俱下,逼她把燕景还给自己。
新婚后推说不知她跟燕景互相倾慕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求了燕景尽快续弦。
谁知燕景却不答应……
他竟然敢不答应!
小万氏忆起往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库房,站到了天光底下。
然而回忆还是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晃动着,她想起那个在燕景跟前努力镇定着,百般强调自己身为燕淮嫡亲的姨母,必会待他视如己出,换了旁人,谁知会如何的自己,心头一阵酸涩。
她连想当个填房,竟也这般艰难。
她只能反复告诉自己,燕景这是舍不得她以继室身份嫁入燕家,他这是在心疼自己。
唯有这样想着,她才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可她亦知道,从她将燕景放进心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痴了。
清醒又糊涂,可怜又可鄙。
但是没关系,反正最后赢的人,仍是她!
燕景喝下了她亲手准备的毒,在她怀中阖上了眼,他到死都还是爱着她的,不是吗?
若不爱,他怎会毫不顾忌地服下那些慢性的毒?
小万氏朝着台阶走了下去,一步步走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还要稳当。
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
她敛目望去,瞧清楚是儿子,忙迎了过去。
燕霖站定等着她走近,随即道:“尸体运回来了。”
小万氏微怔,眼神一变,冷笑道:“是时候了,灵堂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正文、第387章 嫌弃
即便他们心中不愿意操持这场丧事,但仍旧缺不得,该大办的照旧都还得大办,小万氏也就真的花了十二分力气下去。
她不只一回暗想,这般做了,也好叫燕景跟大万氏知晓,她没有亏待过他们的孽种,连棺木都选了最上等的。可心里头憋着的那口气,倒是不容易消,她便只当自己办着的不是燕淮的丧事,而是一场喜事。
燕淮死了,爵位终究还是得落在她儿子的头上,燕家的一切,终究都还是他们母子的,可不就是场喜事?
小万氏看着儿子,说:“左右下葬的日子也已择定,你不必挂心。”
她满心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这会只想将他拘在屋子里让他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可燕霖却并不大听她的话,因而她也不敢提,只能偶尔拣了几句这样的话来劝他。
然而饶是如此,燕霖也听不进耳朵里。
他穿着簇新的夏衣,站在小万氏跟前,身量已超母亲,同她说话时总要微微低些头。他说:“我想亲眼瞧上一瞧。”
小万氏的视线凝固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闻言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瞧什么?”
“他的尸首。”燕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入棺,我不安心。”
小万氏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闷声不吭。
燕霖皱了皱眉。道:“尸体先送去的东厂,这会才被运来,谁知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小万氏仍旧迟疑不决着。良久才叹口气道:“为娘去看一眼,你便不必特地去看了。”
“娘!”燕霖心中的不悦已浮在了脸上,毫不遮掩,“我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小万氏一顿,脚步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翕动,似想要辩驳却又久久说不上话来。燕霖瞧着。嘴角一撇,丢下一句“您顾好自己便是了。那些个吊唁的人,有得您忙”,转身拔脚便走,竟是丝毫没有等一等小万氏的意思。
他一脚微跛。可走起路来仍是又急又快,只须臾便已从小万氏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过得拐角,他前行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眼里却仍夹杂着一把看不清的火。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要一同母亲说话,便忍不住怒气汹汹。也许,在他心底里,是责怪她的吧。
燕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迈大步子往前头去。
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燕淮时。那个浑身酒气的少年白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怜悯还是无奈,他看不分明。但他知道,燕淮同自己永远做不成兄弟。
这是他们的命。
而今燕淮殁了,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舒畅。许久以前,当他还在兰羌古城时,他望着头顶上蓝得不像话的天,总在想若有朝一日燕淮死了。他还活着,他必然将他的尸体拖出来再鞭挞一顿。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会在睡梦中见到这样的画面。
他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强加在燕淮头上,唯独这一种他未曾想到过,因为落马坠崖这样的死法,委实不够叫人痛苦。
夏风轻拂面颊,燕霖脚步微乱,缓缓靠近了棺材。
天气一日赛过一日的热,冰块才一摆上,便已有了将要消融的迹象。走得近了,寒意扑面而来,燕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鱼肉腐坏散发出的气味,偏生里头还混着熏艾过后的气味,各种夹杂,无形间变得刺鼻而难闻。
胃中一阵翻涌,燕霖下意识以袖掩住口鼻,这才慢慢上前。
他稍稍俯身,伸手小心翼翼掀开了一角蒙在上头的白布,随即低头往下看去。只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一下松了手疾步后退。
时已入夏,饶是尸体一直用冰块镇着,到这会也早就开始烂了。
休说辨别尸体容貌,便是眼睛鼻子也都快瞧不出了。燕霖捂着嘴,趔趄着逃出门去,大吐一场。酸水不停地涌上来,胃里像是有只手在翻搅一般,难受得叫他站立不稳。眼眶里不由自主蓄满了泪水,低头的瞬间,视线被模糊,人世一片朦胧。
也不知过了多久,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他踉跄着往边上挪了几步,忽然长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也罢,死的轻松,死后却还要受这等罪,也足以圆满。
他倚在廊柱上,狞笑着掏出帕子来擦嘴。
在他身后不远处,小万氏束手站在那,眉眼间难掩惆怅,过得好一会,她才将视线移开,落在了那具才从东厂运过来的尸首上。
尸体已经烂得很厉害,饶是他们有心辨认,也根本无能为力。
没人知道,汪仁在谢姝宁来看过尸体后,便没有继续拿冰块镇着,只让他自个儿烂去。照他的话说,左右都要烂的,没得白费他的冰,既不必再看第二回了,还当宝贝似的供着做什么。结果冻过又突然撤了冰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腐坏了下去。
到汪仁派了小六几个运了他出门时,已变得软塌塌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事,他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眼前的这碗药给省了。
谢姝宁捧着药碗直直送到了他跟前,他连避也没地方避。一阵阵带着苦涩药味的热气扑到面上,熏得他舌尖泛起苦味来。他紧紧皱着眉头,黑着脸不动。谢姝宁却不动如山,照旧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他无措,摆摆手扭头道:“倒了!”
话音未落,掌心里忽然一热。
他一怔,转过头来便见谢姝宁正就势将药碗塞进了自己手中,顿时泄了气。
“眼瞧着这就该请您用饭了,您这病要是拖上个几日,这饭只怕就只能继续延期了。”谢姝宁见他端住,忙收回了手,佯作漫不经心地道。
汪仁一听,不由暗恼,自己竟是忘了这茬。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顿饭,可不能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给作罢了。念头一起,他端起药碗一口便饮尽。
再如何不想吃药,也得吃了才是,总不能病着去见宋氏,等会过了病气去。
但药味是真真叫人厌恶……
他放下碗,眉头紧皱。
谢姝宁适时递了一小碟蜜饯上前,笑着道:“小六方才送上来的。”
汪仁的手指已搭上了碟子边缘,听到小六二字,一下将手抽离:“不吃。”
小六今日可碰过尸体,他送上来的蜜饯如何能碰!
他瞥一眼谢姝宁:“才让他运了尸体去燕家,他碰过的东西,不能吃。”
谢姝宁听得失笑,将碟子搁到了边上。
“燕默石那小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汪仁忽然发问。
谢姝宁一时不备,心里一惊,手指摸索着探上瓷碟,拣起一块蜜饯送进嘴里吃了,才笑了笑徐徐道:“不急,等您病好了见到他时,再提吧。”
她跟燕淮私下里商讨过,这件事急不得。论心眼,三个她也不敌汪仁;论手段,燕淮比起他来,也是欠缺。这般一来,有些事就只能慢慢来了,仓促应对,一定不妥。
燕淮的这一出金蝉脱壳,因为她的出现,不由得便乱了套。
最初,这份计划里可并没有她。他当时,已算好她必然南下,结果最后却叫她找到了他。
想到这,谢姝宁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她抬头,看了一眼汪仁,却见汪仁用极嫌弃的神情盯着自己,发觉自己望了过去,才飞快移开了视线。
怔愣间,她听到汪仁说:“说了不能吃,你倒是不挑。”
——原来是因为她吃了块蜜饯。
谢姝宁嘴角一抽,挣扎着道:“味道不错。”
汪仁背过身去咳嗽两声,挥挥手:“让人给你备一份带回去吧。”言毕,他立即又追加了一句,“别让小六碰!”
他正在病中,精神不济,又恐过了病气给她,便接连催她先回去:“拿了蜜饯就回去吧。”
然而等人走了,他又忍不住暗自嘀咕,她到家会不会将他病了的事告诉宋氏。
小润子正要扶他回去歇下,见他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无奈。
路上,小润子说了太子的事。
汪仁沉默着听完,面上并不惊讶,只道:“有清虚在侧,皇上愈发不知节制,这般对待太子都还算是轻的。”
“皇贵妃被软禁了。”小润子低声道。
“哦?”汪仁眼神微变,想起谢姝宁临行之前问自己皇贵妃跟惠和公主近日如何的话来,摇摇头道,“白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失势的。”
小润子问:“您说,该不该插手?”
汪仁想起皇贵妃跟宋氏的关系,颔首道:“皇贵妃跟太子公主那都需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先来回禀。”
小润子应是。
不过皇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宫里经营多年,一直暂代着皇后之职,肃方帝又是几乎从不搭理后宫之事的,皇贵妃的根基素来很稳,如今明面上瞧着是被软禁了,可暗地里,她仍有法子知晓各处的消息。
正如太子遭遇的事,身为太子生母的她,翌日便知。
太子今年不过十岁,仍是个孩子。
皇贵妃气红了眼睛,只觉心如刀割,心底里对肃方帝保有的那一抹留念,也终于彻底淡去。
正文、第388章 大业
从延陵到京都,从白家到端王府再到深宫禁院,这一路走来,她在里头花费了多少气力多少心思,也只有皇贵妃自己方才知道。她在宫里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而今女儿要被肃方帝当成一枚棋子用来巩固他的大业,连儿子也被他往歪处教,便是她今时仍对他满心倾慕,真要在儿女同他之间做个选择,她必然连想也不想,便选了孩子。
皇贵妃在无人之处悄悄抹了抹眼角,盯着墙壁上镶嵌着的明珠看了两眼,长长叹息了一声。
虽则明面上肃方帝夺了她的权,但他一时半会却也并没有将那枚凤印交予旁人,说到底,那些权仍旧还在皇贵妃掌中。
她连夜伏案疾书,不等天色发白,便想尽法子偷偷避开了肃方帝的耳目,给身在延陵本家的父亲一连发了几道信。她终究只是个弱质女流,来日太子想要在那张龙椅上坐得稳妥坐得长久,始终需要白家在他身后支持。
故而当公主的事从肃方帝口中说出来后,她便给白家递了消息。
白家一贯小心做人,但却并不是没有野心。她的儿子能坐上那张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