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复看向谢元茂的眼睛。
人会撒谎,眼睛却不会。
果然,谢元茂望着风尘仆仆的她,眼神不由躲闪起来。
他微微别开脸,道:“多吃了几帖药,又躲在屋子里静养了几日,已是大好了,昨日才吃的最后一帖,往后却是不必再吃了。”
宋氏笑着道:“这便好,六爷的身子最要紧。大伯母也一直都惦记着你。”
“原该怨我,不应在给老太太的信里提到病了的事。”谢元茂听她提起长房老太太,被戳破了心思,不由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来。
正想着。他倏忽听到宋氏又问:“六爷昨日才吃尽了最后一副药?”
谢元茂不疑有他,当下回答道:“是呀。”
宋氏的眼神就变了变。
病了多日,时时药不离口,就连昨日都尚还在吃药,可他身上,却连一丝药味也无。
离得这般近,她鼻子未被塞住,如何会嗅不到。
若说他为了掩盖药味将身上衣物熏过香,那也该有香气才是,可偏生。他素来不喜往衣物上熏香,此刻连香气也无。
宋氏暗暗恍然,转而愤怒起来,语气不由亦变得生硬:“六爷的病既好了,那看来鹿大夫也不必在这留下。京里还有事。我们这便返程。”
谢元茂大惊失色,慌忙去掰她的肩头:“一路舟车劳顿,方才进了家门,哪有立即就走的道理?”
当初谢元茂得了令状马上就要离京前,宋氏跟谢元茂曾有过争执,这事在府里并不是秘密。
因而此刻他们二人说话的口气一不对劲,随行的众人便都悄无声息地先退了下去。抄手游廊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俩人同个芳珠。
天光尚且明媚,宋氏却只觉得冷,委实忍无可忍,愤而发问:“六爷可是真的病了?”
“自然是真的!我诓你做什么,哪怕我诓你,我还能连老太太也诓?”谢元茂连声辩驳。瞧见芳珠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不觉尴尬,“先进屋再说,在这说话,成何体统。”
宋氏心中已然是万分怀疑。可她并没有证据证明谢元茂的确说了谎,这会见他言之凿凿,只能将信将疑地迈开步子。
一路南下,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其实也是累得狠了。
天天坐在马车上,遇上坑坑洼洼的路,便要被颠个浑身酸痛。
她这会,不过是强弩之弓,硬撑着罢了。
鹿孔几个也都累了一路,这会又渴又倦,皆下去吃茶休息了。
宋氏暗叹了一声,甩开谢元茂的手,抬脚往前走去,芳珠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这间宅子并不大,同谢家在京里的宅子,自是无法相较。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往的仆妇,亦是络绎不绝。
宋氏莫名有些不悦起来。
谢元茂的俸禄,说来还不够糊口的,惠州的小宅子里竟有这许多下人,看来花的都是她的银子。
但这些尽数加起来,其实也没多少钱,宋氏自来阔绰惯了,一阵不悦过后,也就过去了。
谢元茂来惠州时也带了几房京都的人,这会听说有人来了,都猜到是太太,因而俩人沿途走来,所遇之人皆是毕恭毕敬的,口称“太太”。
谢元茂听着满意地点点头,撇开了他们,顺道给宋氏指了各处告诉她,哪里是书房所在哪里是会客之处。
略说了一阵,宋氏一直听得漫不经心的,至多休整两日,她就要启程回京去,断不会在这里多留,哪管书房在哪里会客厅在何处。
可谢元茂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进了长房坐定,他嘴里的话也没彻底停下。
四下无人之际,宋氏不由得嗤笑一声:“这般好的精神气,六爷的病可见是好全了。”
“许久不曾见你,一时便多说了几句,倒叫你笑话了。”谢元茂笑着道,瞅一眼芳珠,暗道这姑娘怎生成这副模样,竟比女儿身边那个异域来的丫鬟瞧着还要高大粗糙,“先退下吧。”
芳珠没动。
谢元茂蹙眉:“这丫头瞧着倒眼生。”
“阿蛮特地寻了让我带着来的,身手不错。”宋氏说起芳珠,就难免想起女儿来,不由露出个笑容。
话音落地,有丫鬟进来奉茶。
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汤色明亮清澈,香气浓醇。宋氏撇了撇上头的浮叶,轻啜一口,果真是滋味绝佳,齿颊生香,满口回甘。
她道:“六爷过去,不是不喜毛尖吗?”
谢元茂微怔。旋即道:“许是换了地方,这口味也忍不住随之变了。”他又看了看芳珠,见宋氏似无意叫她退下,只得略过不提。
宋氏闻言则未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半盏茶过去,谁也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会,谢元茂才道:“既来了,索性便不要走了吧。来来回回,没得累坏了身子。”
“六爷唤了妾身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宋氏搁下了茶盏,漠然问道。
谢元茂左顾右盼:“不过是怕自个儿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所以一时未曾忍住,便提笔给你写了信。”
宋氏侧耳细听,忽而失笑。摇摇头却不说话。
这般拙劣的谎言,又当着丫鬟的面,委实叫人听了发笑。
谢元茂自己似也察觉到了,忽然站起身来,道:“你怕是累坏了吧。先歇着,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说。”话毕,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宋氏皱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嗤笑了声,旋即让芳珠收拾了东西,服侍自己小憩一会。
她也果真是累了。累得连食欲也无。
*****
宋氏歇着,谢元茂离了正房,大步流星地往另一间小院子去。
那里头住着的,是陈氏。
到了门口,不及几个丫鬟行礼,他已撩开帘子进了里头。
陈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针线活。
谢元茂瞧见。赶忙上前一把将她手中的针线给夺了下来,责备道:“让你好生歇着,怎地又动起了这些!”
“六爷。”陈氏微笑着,伸手隔着秋衫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孩子今日很乖。婢妾不过缝件小衣,无碍的。”
谢元茂就循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亦笑了起来,但手中针线仍立即就让人收了起来,又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尽数打发了下去,随后方道:“鹿大夫到了,明日便让他来为你把脉。”
陈氏听了,不由面露喜色:“太太可是也来了?”
“来了。”说到宋氏,谢元茂的口气不免有些变得古怪起来。
陈氏垂眸,盯着自己的肚子,眼角眉梢皆带上了喜气。
她的胎相不好,胎不稳,这次虽是第二次怀上孩子,不似头胎那般凶险,可她如今亦不比过去年轻,怀胎日渐不易。
这一胎,她是极想要的,更是时刻祈求盼望着能够一举夺男。
可大夫来看过,皆说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这个孩子,兴许哪日打个喷嚏,这孩子便没了。
她被吓着了,日日心神不宁。结果因为精神不济,对腹中孩子毫无裨益,这胎倒保得更艰难了。她遂想到了鹿孔,鹿孔医术高超,兴许能有法子也说不定,她就挺着微凸的小腹,软软央了谢元茂,求他想法子将鹿孔给叫到惠州来为她保胎。
谢元茂有些迟疑。
她立即便道,有个大师已帮她算过,她腹中这胎,若无意外,多半是个男孩无误。
子嗣不兴的谢元茂闻言,当下动了心,就算是个庶子,那也是他的儿子。于是他转身略一思量,就将这事给答应了下来。
然而陈氏尚不满意,她还得为自己谋个退路,顺便再借着腹中孩子为自己打压打压敌人。
原先在谢家时,她唯一的女儿先是傻的不提,后来不傻了就被送去了庵里,谢元茂更是从不踏足她的海棠院。她渐渐的就绝了心思,只拿自己当那混吃等死的,日日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也无心作怪。
但如今机会就摆在了她眼前,她若是不要,不去抓紧了,岂不是傻子?
正文、第280章 孕事
陈氏自然不是个傻子。
鹿孔的医术她向来有所耳闻,后又从谢元茂嘴里听说了不少,更觉此人厉害。最重要的一点,这人还是从宋家来的。
她一来盼着鹿孔能大展身手帮她保住腹中孩子,二来却也怕鹿孔保不住。
所以她想着,若鹿孔保不住,该怎么办?
当然,得让她拿着这可怜见的小东西,最后再用一回。
所以那一日,她拿定了主意,夜里便巴巴地在谢元茂那吹起了耳边风,说:“婢妾怀相不好,这肚子也日渐大了,往后怕是伺候不得六爷,且这府里的事,婢妾也无力再去打理。六爷您看,是不是将太太给从京里请来坐镇?”
不等谢元茂说话,她又道:“上回婢妾无意间听见县丞家的娘子说,外头都在说您前来上任,身边却没有带家眷,着实古怪呢。”
她说这话时,暗暗咬着牙,生怕叫谢元茂看出端倪来。
她是贵妾,却还是妾,虽不同那些侍妾一般能随意买卖,却也没哪个正头娘子真拿她当个人看。
“等太太一来,您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在背后说道您。”她卖力吹着风。
谢元茂也果真听进了心里。
陈氏因而不免有些翘起了狐狸尾巴,得意起来。
谢元茂却浑然不知她心中计策,只当她是一心为自己着想,不由日渐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直到如今方才看出陈氏的好来。她自小就养在三老太太膝下,而他,七岁上下到了三房。二人可谓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只可惜了,他那时,对陈氏只有兄妹之情,丝毫没有动过男女之情。故而才不愿意奉三老太太的命,直接娶了陈氏为妻。
他一躲,就躲去了江南,结果便在那遇见了宋氏。
谢元茂自认为乃是宋氏良配。又觉自己多年来无一不以她为重,为谢家着想,最后却只落得个现在这样的尴尬处境,着实委屈。
他就悄悄的也在想,天高皇帝远,离了京,宋氏孤独无依,兴许慢慢的又会变成多年前以他为依靠的样子。
而他,也正如陈氏所言,能在惠州的官绅圈子里。打他们的脸,正自己的名。
谢元茂思来想去,觉得陈氏的提议很好,转日就要去写信上京说明陈氏有孕的事。
结果还未来得及动笔,他就被陈氏给拦住了。
陈氏怯怯地道:“六爷。太太素日便不喜婢妾,您是知道的。这会您若写了信去同太太借鹿大夫来为婢妾安胎,恐怕太太不会答应。”说着,她就微微红了眼眶,“再者,若叫太太因了婢妾的事,不愿意来惠州襄助您。也委实不妥。”
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谢元茂便心疼了,加之怜她怀有身孕,便处处容她应允她,遂问:“可瞒着她,又有何借口可用?”
“您上回不是在信中略提了一句,您偶感了风寒?”陈氏捏着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泪水。“倒不如,这回就也借着您病了的事,请鹿大夫来?”
谢元茂见她要自己装病,隐约有些不悦起来,眉头微皱。
陈氏看到。立即又抽泣了几声,怯弱地道:“六爷权当婢妾是糊涂了吧,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话音袅袅未散,她已泪如雨下,“婢妾是个腌臜人,左右只能算半个主子,平日又不得太太的心,焉有资格路远迢迢请鹿大夫来为婢妾安胎?原是婢妾不自量力,胡思乱想罢了。”
她说得极可怜,身段又放得十分低,一会工夫就叫谢元茂起了怜惜之意。
他立即拍板,将事情定了下来,提笔在纸上编了自己一直未曾病愈的事出来。
待到他写完一封,陈氏暗地里眼珠子悄悄一转,揉红了眼睛又去寻他,劝道:“太太脾气刚硬,您离家之前又与您争执过,这回恐不愿听您差遣,您看,是不是该叫长房的大伯母压一压太太的脾气?自然,您比婢妾明白太太的性子,婢妾若说错了,六爷切莫气恼。”
谢元茂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半日,觉得她说的很对!
于是,他又另写了一封信,专程给长房老太太。
果不其然,鹿孔来了,宋氏也来了。
陈氏心中难掩得意,生怕面上露出来,半低着头,不叫谢元茂瞧见自己嘴角的弧度。
过得片刻,她镇定下来,动作轻柔地抚着隆起的肚子,一脸愧疚地对谢元茂道:“都是婢妾不好,央了六爷将太太诓来,明日太太知道了实情,必定要对您生气。”
谢元茂皱眉:“她身为嫡妻,照料后宅妾室、庶出子女,乃是本分。”
“唉……”陈氏幽幽叹了一声,眼珠子却在眼眶里不安分地打着转。
谢元茂哄她:“你多多休息,明日等鹿大夫瞧过了,一定有安胎的好法子。”
陈氏温柔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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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谁知,这件事并没有能够瞒到晚上。
谢元茂跟陈氏皆以为宋氏一路车马劳顿,这会哪怕没有累极,想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才是。
没曾想,宋氏只小憩了片刻,便揉着眉心坐起身来,披衣倚在靠枕上,唤了芳竹进来,吩咐下去:“四下去打探一番,看看这段日子,惠州府里的情况。”
芳竹一一应了,正要离去,又听到宋氏道,“多带着银锞子去,也不必当钱,只当是些小玩意,多多的赏给他们。谁说的明白,就多给一荷包。”
芳竹便去取了赏钱,悄悄地溜出了门。
这时,暮色还未落下,天际还有火烧一般的红云。
宋氏靠在那,闭目养神。身形高大矫健的芳珠牢牢守着她,腰间挂着一把弯弯的犀角小刀。
先前一路走来,沿途经过的婢女皆瞧见了这把小刀,有胆小的,更是直接连腿也迈不动,低低惊呼起来。
内宅里。这些人何时见过佩戴刀剑的人四处招摇过市,因而初见芳珠,这群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也因为有了芳珠的这一出,等到芳竹带着赏银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众人也是情不自禁地战战兢兢起来,可见了银子,又忍不住垂涎三尺。两相一加,当下个个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芳竹问:“六爷的病,是吃哪位大夫的药给吃好的?”
一群人便唧唧喳喳地说了起来。
“好像是位赵大夫。”
“不对不对,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