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司礼监的汪印公,原本,就是个再随性不过的人,即便是肃方帝,也无法左右他的心思。
燕淮从一开始就知道,跟汪仁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看到了汪仁这条可走的路,又怎会舍得直接放手。
但汪仁,显然已经腻了。
他微微弯着腰,似冷得厉害,缓步往回走,重新落了座,端起桌上的另外一盏温茶来。手指摩挲着茶盅,上好的瓷,触手细腻滑润恍若羊脂,里头的茶水清澈香冽。
他轻声道:“咱家同万几道玩了几日猫捉老鼠。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边疆起了战事,可少不得他,若此刻便将人玩死了,难免不妙。您说是不是?”
万几道很会打仗。精通战事,于这方面来说,他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汪仁的话并没有错,可显然,这又怎么会是汪印公心里头真正的想法。
燕淮呷了一口茶水,道:“自然是。”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了万家大舅的命,让汪仁出手,为的不过是制衡二字。
汪仁微微皱起眉,转着手中茶盅。“再者,万家的东西,咱家也有些兴趣。”
那些上过战场杀过敌祭过神的刀枪,若拿来摆着看,想必是不错的。万几道是个有意思的人。他也想瞧一瞧,万几道究竟为何会想要对自己的外甥下毒手。
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这里头的因,他查了许久竟也是丁点未能查出来,实在叫人心头痒痒,难以安生。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不过一个少不更事的弟弟。母亲舅舅既都想他活下去,左右如了他们的愿又能如何?来日方长,缺了这些个人,可不得无趣至死?”
汪仁说的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像在说一场梨园里的戏。而非活生生的几个人,活生生的日子。
在他眼里,燕家也好,万家也好,这皇宫也罢。都只是他手里的几张皮影,几件道具,终了还是一场他要坐下来看的大戏。
“印公说的这些,其实都无妨,只不过……”燕淮淡然一笑,道,“抓了不该抓的人。”
汪仁反问:“抓了谁?您可别将屎盆子都往咱家这个清白人身上扣。”
燕淮哈哈一笑,“这般说来,大夫的事,富贵巷的事,都同印公无关?”
“地方是咱家借的,燕二爷也的确是咱家给挪出去的,但大夫,您莫非觉得咱家是菩萨转世,心善到连大夫都帮人给请好不成?”汪仁抓着茶盏,微笑沉吟。
燕淮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他的话,但转瞬便道:“人是不是印公帮着请的大夫,其实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如今该放人了。”
富贵巷狭长幽深,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鬼都有可能出没,要想大肆找寻,只会打草惊蛇,叫人转移,愈加难寻。若小心翼翼一间间寻摸过去,却不知要耗费上多少光景,到头来还是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他索性直接来寻了汪仁。
汪仁沉吟不语,忽而眼神似刀,望向燕淮:“只不过一个大夫,缘何叫新任成国公如此看重?”
特别的东西,他可皆有兴趣。
燕淮霍然长身而起,“是个不该碰的人。”
汪仁敛目,抿了抿嘴。
这回他倒是真的没有撒谎,他的的确确只是动用东厂的人,悄悄潜入成国公府,再靠小万氏跟万几道兄妹的理应万和,做了把顺水推舟之事,将燕霖给带出了成国公府,藏到了富贵巷里。
至于大夫,他根本不曾在意过。
就算万几道他们找个天仙下来给燕霖治病,也同他没有干系。
但这会燕淮一提,他不由愣了愣。
这年头,竟还有他不该碰的人?汪仁不禁嗤嗤笑了起来,快要捧腹,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他笑着笑着,指了燕淮跟前的那只茶盅道,“这茶里融了毒,算算时辰,这便该发作了,您说咱家这回是不是也碰了不该碰的人?”
屋外的青空上,日头终于撕裂了云层探出头来,碎金似的日光斜斜照耀在窗棂上,被厚厚的罗帷隔绝,连带着外头的风声,亦尽数阻断。
外头的人,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汪仁鲜见的大笑声,自然也无人能有幸听见。
因为燕淮喝的那盏茶里有毒,如今在他眼里,燕淮也已是个死人。所以他笑,不论笑成什么模样,是狼狈是难看还是古怪有*份,都无所谓。
死人是看不见东西的。
然而汪仁心底里隐隐约约还有些失望,失望于能获知他的喜好,成功同自己暂时结盟的有为少年,这一刻却笨得厉害,竟敢为了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蠢大夫,只身同他在密封的屋子里吃茶说话。
他狂笑着望向了燕淮,已想着如何才能用刀子将那张清隽到叫人惊艳的少年面孔给剥下来。
要完整的。兴许还能缝面小纨扇用用。
就在这时,笑声戛然而止。
他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啪嗒”一声重重搭在了桌子上,震得上头的茶具哐当作响。
紧接着。那张还犹带着笑意的脸狠狠一僵,口中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溅在了他华贵的大氅上。
日头升得愈发高了,并不十分厚的积雪也开始飞速消融,一水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渐渐有了湿漉漉的痕迹。
汪仁又呕出了一口血。
他似想要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子却晃荡着摔了下去。
燕淮依旧站在原地,面色不改,轻描淡写地微笑道:“忘了知会印公一声,火盆里的炭,在下不慎加了一味料。”他声音极轻。却字字似柄锋利无比的尖刃,正中红心。“还有一事,印公手下的人看来也是惧冷因而不中用了,竟没能将我不惧毒的事,给查出来。”
与虎谋皮。焉能自己不成虎?
这密密封住的屋子里,烟气袅袅盘旋,一丝丝朝着人鼻子里钻去,谁也逃不掉。
他走近,轻而易举地丢了东西进去,火苗骤起,骤然消失无踪。
即便是汪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头下毒。
二人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想杀他,一定也会杀了自己。
燕淮没有说错,他手下的那群人,的确是不中用。竟一直没有将他百毒不侵这么重要的事,给查出来!
心中一阵激荡,喉间便是一阵腥甜。
又是一口血——
汪仁眼前已有了淡淡的黑影。
“印公放心,我并没有要同你交恶的意思。”清俊如竹的少年在他跟前蹲下身来,两手托腮。竟像个十足十的天真少年郎模样看着他,徐徐道,“只是人,该放了吧?”
汪仁浑身无力,这毒发作得又凶又猛,无力之外更是腹痛如绞。
他强自撑着,也不管自己这模样都凄凉得快要死了,只翕动着嘴角,好奇地问道:“……那个大……大夫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重要!
蹲在他身前的少年摇了摇头,“那人姓鹿,名孔,印公该不会不知道才是。”
姓鹿的人十分罕见,满京都也找不到一两个,更不必说是个大夫。
汪仁当然记得!
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可是谢姝宁的大夫!
口中咸涩混着腥甜,叫他恨不得立即用清冽的山泉水漱上一百遍口才好。但此刻是顾不上了,汪仁恼恨,既是谢姝宁的大夫,要他姓燕的这般着急做什么!
思忖着,汪仁苦笑,气虚微弱地道:“……去明月楼找春十三娘……”
话音未落,燕淮已起身,甩袖便要走。
汪仁身上沾了血,口中气味也不洁,本已叫他快要发疯,眼瞧着燕淮胆大包天竟还敢不给他解药直接就想走,当下怒气上涌,竟扶着背后靠着的椅子硬生生给站直了身子,“解药!”
沉重的大门已被打开了细溜儿一条缝,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回过头来,逆光的脸叫人看不清神情。
快要力竭,强忍疼痛的汪仁眼睁睁看着他又转过头去,往门外迈开步子,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疼上一个时辰便自愈,死不了。
汪仁瞪眼,起了杀念。
恰在这时,已走出门外的少年突然转过身来:“不过印公再疼也不要忘了吩咐下去,让你的人乖乖的不要动,莫要误事。”
话毕,大门紧紧关上。
汪仁弯腰吐血。
正文、第243章 平息
知道了该去何处寻人,又该寻谁,原本一团乱麻似的事便沿着线头飞速被整理妥当。
时近黄昏时,鹿孔跟豆豆直接被人送到了谢家门外,冬至亲自带着人回来,打发人去禀了谢姝宁。
鹿家那座小宅子已不安全,再住下去也无意义,谢姝宁便打算让他们一家人暂且先住到府里,往后的事往后再另行打算,但眼下,这样最好不过。她让卓妈妈跟着月白去将他们父子迎了进来,自己则先去见了冬至询问详情。
冬至面上犹带着惶惶不安之色,同她细声解释,说是他从吉祥口中无意得知,那地方原是汪仁汪印公的地盘。
谢姝宁听了亦觉惊诧不已,她算到这件事里有旁人搅合,却没敢往汪仁身上想。
知道事情同汪仁有关后,她不由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狐疑地问:“打起来了?”
冬至愣了愣,摇头说道:“没有,奴才原先跟着吉祥一道候在富贵巷隔壁的那条街上,本还觉得古怪,这样等着如何能找到得到人,谁想后来也不知是谁递了消息上来,吉祥便说找到了。”顿了顿,他又道,“后头的事,奴才并不清楚,吉祥亲自带着人下去,奴才留守,约莫小半个时辰,人便被带过来了。”
行动隐蔽,又牵扯上了大太监,本就还是燕家跟万家自己的事,冬至亦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带他,并不古怪。
谢姝宁没吭声,随即略想了一想,让冬至回去歇上一日,明日一早便想法子将鹿家的那座小宅子给处理掉,若为难,先留着也无妨,但里头的东西都要清空。
月白一家人的衣物用具。鹿孔的药,都要带过来。
冬至仔细应了,一一记下,重新驾着马车离开了谢家。
他离开之际。黄昏之意已经很浓,天边现出了一道红云,火烧火燎的,像要将天都给点燃。
地上的积压的雪,白日里已化得差不多,到处都还残留着水漉漉的痕迹,泛着湿润的青。
谢姝宁穿着厚厚的衣裳缓步走在抄手游廊上,并没有立即去见重新相聚的鹿孔一家人,而是直接领着玉紫一道,去玉茗院见了母亲。近些日子。谢元茂在家的日子锐减,宋氏也变得忙碌起来。
眼瞧着离过年便没剩多少日子了,对宋氏这个当家的主母而言,要忙的事委实不少。
谢姝宁去见她时,她正拿着笔在思量该给各家送些什么年礼。
见到女儿赶来。她先摆着脸训斥了一番,“我让你禁足,你为何还在外头胡乱走动?”
冬至来府里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不过谢姝宁素日让冬至管着平郊田庄云詹师徒的事,所以冬至见她的次数本就频繁些,宋氏也并不以为忤。但该训的还是得训。略说了几句,宋氏忽然想起刚刚才得到消息的一事来,蹙了蹙眉,问她道:“鹿大夫进府来了?”
谢姝宁点头应是。
宋氏便不由搁了笔,略带担忧地道:“可是身上有哪里不适?”
谢姝宁赖在她身边,半是撒娇地回道:“天太冷。浑身都不舒坦。”
“这可怎么好?”宋氏急了。
谢姝宁赶忙笑着安抚:“娘亲莫急,只是昨日咳嗽了几声,卓妈妈几个不放心,正巧女儿也有些惦记月白,便索性让他们入府住上一阵。”
宋氏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得让鹿大夫好好给你把把脉才是。”
“是。”谢姝宁颔首,又陪着她说了几句闲话,陪着她定下了几份礼单,这才起身告退。
宋氏手头一大堆的事还未忙完,眼见天要黑了,便也不留她,只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叫鹿孔把把脉,开了方子来回她。
谢姝宁也好好地应了,迎着渐起的夜风离开了玉茗院。
鹿孔跟月白这时已说了好一会话,豆豆惊吓过度又累又困,已被卓妈妈抱着带下去先哄睡了。
里头遂只剩下了鹿孔跟月白夫妇俩。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但谢姝宁入内时,仍发觉月白在瑟瑟发抖。
事情平息了,他们父子平安归来,月白反倒是更加后怕起来,浑身打颤。
鹿孔原抱着她轻声劝慰,因谢姝宁到了,忙不迭松了手,面上露出讪讪之色来。谢姝宁微觉尴尬,进退不得,只得装作什么也没瞧见,轻咳了两声,直接问起话来。
鹿孔除了左手上用白布包扎着之外,面色神情皆还算是平静,身上似乎也不像是带伤的模样。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因知道豆豆也无事,心下稍感安慰了些。
“燕霖的病,如何了?”
“原先用的药也都对,但无人敢下猛药,因而药力不足,总也好不全,一拖再拖就成了恶疾。”鹿孔听到燕霖的名字,微默,随后道,“他们说,若治不好他,便要豆豆陪葬,我无法,只能咬着牙下了猛药搏一把。”
谢姝宁定定看着他,叹了声:“你一定搏对了。”
神医鹿孔,天赋异禀,可活死人肉白骨。
他如今还未到那般厉害,却也是差不离,救一个燕霖,实在不难。
鹿孔轻轻点了点头,斟酌着说道:“但他的那条腿,拖得久了,今后怕是难以再如往昔。”
言下之意,燕霖恐怕要成瘸子。
月白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谢姝宁,眼神绝望,“小姐,他……”
谢姝宁失笑:“我同他的亲事,早不作数了。”
“果真?”月白惊魂未定。
谢姝宁捧着暖暖的手炉,细细摩挲着,漫不经心地道:“父亲再蠢,也不至于做赔本买卖。如今的燕家可非过去的燕家,燕家的主子是燕淮,燕霖同他又是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瘸了,要退亲,更待何时?这事都不必我提。父亲自己就会拿主意。”
历经两世,她对父亲的了解,已够用了。
果然,三天后。谢元茂便寻了宋氏商量起了这件事。
虽然即便是女方主动退亲,但这于女子的名声仍有损,但眼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总不好叫宝贝闺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