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揪着自己身上十分不合时宜的衣裳,扬脸看他,盯着他朦胧的眉眼微微蹙眉回道:“怕。”
她又不是吃过熊心豹子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能有不怕的?不过眼下,比起怕,她倒是更觉得尴尬些。好在天色黑得很,她身上只着了件里衣这种事,燕淮一时似也没有察觉。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今日这幅模样在夜间走动,已足以惊人。
然,对谢姝宁而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快步走近了燕淮。
燕淮看着她,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大步迈开,口中道:“那便别再落下。”
谢姝宁一僵,神情麻木地颔首,舌头胡乱动着,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多谢世子。”
少年的手掌,已有了分明的指节,修长而有力,握着她的手时很用力。上头有经年的厚茧,抵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告诉她,她过去对燕淮其人的了解,太过片面,太过肤浅。
她所知道的那个燕淮。似乎根本便不是眼前的人。
他明明,该是心狠手辣,心思莫测的。
可此时此刻为了她不再落下走失,而紧紧牵住她手的少年。分明十分体贴。
体贴二字自心底里冒出来,吓了谢姝宁一跳。
她简直疯了,燕淮同体贴二字,焉能共存?
偏生燕淮牵着她的手,始终未松,走至枝桠丛生的地方,他甚至会状似不经意地帮她避开。
真是古怪……
谢姝宁不由疑虑重重,这样一个人,怎会在后来的短短几年间,变成那样?
疑惑间。燕淮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伫立在俩人跟前的,是两棵并生的树,歪歪曲曲缠在一块,在交错的底部形成了一个半人高的树洞。此地地势颇高,站在树下。若天光明亮便能轻易瞧见底下的情况。但下头的人,却不易瞧见这里。
俩人今夜就决定在这里暂避一晚。
不能点火,就只能靠人来守,因而背门就势必不能再袒露在外头。
这块位置,再合适不过。
谢姝宁也觉得很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可实在是疲惫得厉害。撑不下去了。
燕淮显然也瞧出了这一点,便松了手先去检查了一番,见里头的确安全,这才同谢姝宁一左一右坐下。
树皮上沾着夜露,散发出湿润的清香。
谢姝宁掩嘴打了个哈欠,靠在树上沉沉睡了过去。
明知道眼下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会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阖上眼后,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抵是她内心深处,对前世的成国公燕淮的手腕。十分确信无疑,而今又知道少年燕淮,不会丢下自己独行,困倦中的心,便安然睡去。
青丝凌乱,面容被熏得发黑的稚气少女只着了身脏破的绸料里衣,在湿漉漉的夏夜里,在自己一直心怀恐惧的人身旁,缓缓陷入梦境。
而坐在她身旁的少年,面上糊着的血干透了,成了破碎的沫子,一抹就往下掉碎屑,像是从面上剥下了一层面具,顷刻间被双手揉成齑粉。
俩人的头顶上方,弯弯的一轮上弦月犹如微笑着的眼睛,悄悄自厚厚的积云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凝视着他们。
稀薄的月色洒下小片,照亮了沉睡中的少女容颜。
上头沾着黑灰,脏得看不出原有模样。
燕淮俯首,望了她几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去抹掉她颊边的一小块污渍。
熟睡着的谢姝宁,嘴角却是紧抿的,昭示了她内心的纷乱思绪,带出几分不属于她样貌年龄的老成。
这张脏兮兮的睡颜,许多年后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
另一个方向的大道上,随着天空上的黑云渐褪,亦逐渐被冷冷的月色照耀着。
行驶在回平郊田庄路上的马车,沐浴着凄清的月光,被赶得飞快,后头跟着一匹马。
马背上的人,是云归鹤。
驾车的人则换成了动作娴熟的冬至。
云詹先生跟图兰一道挤进了马车里,一人一边守着被图兰捉来的吉祥。
云詹先生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会为了谢姝宁的事,却是想睡也睡不着。月色自小小的窗格外透进来,他长叹了声,道:“阿蛮既是同世子一道不见的,那这事便不好立即知会京都的六爷跟夫人。”
惊动了众人,这件事毫无疑问会被闹大。
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但今夜之事,说不得,不能说,更不好说。
成国公世子身上的麻烦事已不少,若叫谢姝宁牵扯上了,难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云詹先生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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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209章 共谋(粉90+)
马车里,一直没吭声的吉祥,忍着伤痛也终于难得地应和了一声,“这件事万不能宣扬出去。”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扭头来看他,却只看到图兰扬起手掌在吉祥脑门上重重拍了下,骂他道:“那你就赶紧告诉先生,我家小姐被世子带去了哪里!”
吉祥手脚皆被紧紧捆缚住,绳子是图兰亲手绑的,也不知是如何打的结,他越是想要挣扎着去解开,绳结似乎就收得更紧,叫他不得不放弃了挣脱的念头。
绳子勒进了他的手腕,紧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的手掌囫囵勒断。
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原先血流不止,如今却被包扎了起来,止住了血。
因而吉祥心头大怒,却也不再冷冷嘲笑图兰,到底人家还救了他的命。
若不然,他先前便因为这些伤处虚弱得像被拎小狗一样,被图兰给拎了起来,以他的伤重程度来说,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所以毋庸置疑,图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究竟还是救了他。
吉祥便恍若未闻,重新闭紧了嘴不言语。
但他不说话,图兰就恼了,眼神狠戾地盯着他,像是在盯块鲜肉:“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主子肯定也不是好人!你到底说不说?”问着话,她已经一把伸手卡住了吉祥的脖子,逐渐收紧了手指。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见,被唬了一跳,急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图兰面上两道浓眉一蹙。
云詹先生急声道:“大费周章捉了他来,难道就是为了杀他不成?眼下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万事等找到了你家小姐再提不迟!”
图兰一脸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改用眼刀凌迟吉祥:“先生说还不能杀你,那我就先留着你的命。”
话音刚落,她又往吉祥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像是头一次撞见猎物的小狼崽子盯着他死死不放。“世子会去哪里?”
她满心都只有谢姝宁的安危一事。
但云詹先生想得便多了许多,今儿个夜里来的那群人,目标本就是燕淮几人。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佳,凑巧住进了胡家。这才被牵连了进去。他们同谢姝宁失散,她却是同燕淮共乘一骑离开的。
云詹先生捻着长须暗想,事情必然不是如图兰想的那般,是世子燕淮劫持了谢姝宁,以他看来,这倒更像是世子凑巧救了谢姝宁一命。
若不然,逃命之际,谁还会愿意带上个累赘?
云詹先生极喜欢自己的女弟子,聪明,记性奇佳。行事老成。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种节骨眼上,谢姝宁只能是个累赘,带上她逃命。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由此可见,这件事,九成不是图兰所想。
可图兰是个死脑筋,同她解释不通,云詹先生先前略微提了一句,见她不理会,就索性随她去。
只要不把燕淮身边的这个护卫弄死。一切就都好说。
图兰倒像是问成了习惯,让吉祥缓一会,便要问一遍。
吉祥回回都也只冲她冷眼看看,一个字也不说。
但他心里可早就恼得去了半条命,只盼着哪一日得了机会非得好好收拾这异族丫头一回!
图兰浑然不觉,丝毫不畏惧他。只一个劲追问燕淮的去向,心中认定了吉祥知情。
一路赶回庄上,吉祥额上高高肿起了一个包,模样狼狈至极。然而一行人见了,却是谁也笑不出。云詹先生第一个下了马车。急步往里头去,寻了田庄的管事连夜召集了庄上的壮年男子,让他们夜间巡逻,不可松懈。
管事的询问缘由,云詹先生不便提谢姝宁的事,便只说路上偶遇匪徒,恐一路随行而来,故而要加紧戒备。
平郊虽就在京都附近,但山多林多,的确曾有三三两两的劫匪出没。
管事的便连忙应了,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庄上彻夜燃灯,火光通明。
图兰跟冬至捆着吉祥将他带进了屋子里,云詹先生则回房挣扎许久,不知究竟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谢元茂夫妇二人。
论理,谢姝宁是他们的女儿,她既出了事,不论大小,都该第一时间知会他们才是。
可偏生云詹先生察觉了这事的蹊跷,又唯恐那群宵小之辈仍在苦苦追击,未曾撤退,因而不敢贸然行动。何况他一直都知宋氏同谢元茂夫妻关系并不和睦,谢姝宁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也只是恭敬有余,敬爱不足,两人之间父女亲情淡薄。
这件事,若叫谢元茂知道了,怕是不一定会将谢姝宁的安危放在首位。
云詹先生犹豫不决,索性先去见了吉祥。
“这件事原就是世子的麻烦,同我等本没有干系。”云詹先生站在吉祥面前,盯着他青青紫紫的一张脸,“图兰问了你一路,你却始终不说世子在何处,老夫知道,你其实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就不知情。”
吉祥闻言,这才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
云詹先生继续道:“但你不会不知,事情继续拖下去会如何,晚一个时辰寻到人,世子就多一个时辰的危险。那群人是你们引来的,你当然清楚他们的厉害,这便不需老夫赘言了。”
“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吉祥哑着嗓子,缓缓道。
云詹先生让图兰给他松绑,“你的主子,同我家小姐,一道不见了,那何不集二者之力一道追寻?”
吉祥冷眼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站着的几人,嗤笑着摇头:“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听到这话,方才要按照云詹先生的意思上前去为他松绑的图兰脸面骤然铁青,一巴掌扇到了吉祥脸上,“小姐说,明明陷于困境却还没有自知之明,只知讥讽他人的人,就叫臭不要脸!”
吉祥嘴角渗血,模样愈发不能看了。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偏生图兰下下专挑了脸打,揍得他惨不忍睹。
吉祥大老爷们一个,何时被人打过耳刮子,当下气红了眼睛。
云詹先生见闹得不像样子。头疼不已,忙要赶图兰出去,却不防吉祥忽然冷声喝道:“且慢!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共谋的事的确值得提议,但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云詹先生抚须。
吉祥黑着脸:“这一掌之耻,吾当还之。”
此言一出,屋子里剩余的几个男人都黑了脸。
虽然图兰生得人高马大,堪比汉子,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哪有男人打女人的道理?
但他这般说了。云詹先生也不免迟疑。
图兰却立即将连脸凑了过去,顺带着解开了绳子,皱眉道:“快打!”
吉祥愣在那,半响没有动静,良久忽然别过脸。咬着牙道:“罢了!”
图兰追问:“不打了?”
“不打!”吉祥几乎咬碎了牙,方才挤出话来。
旋即,云詹先生生怕图兰没有眼色继续搅局,连忙将她给赶到了一旁,同吉祥商量起大事来。
吉祥坐在那,浑身是伤,努力不去看图兰。只同云詹先生道:“这件事,正如先生说的,本同你们没有干系,所以如何解决,也请先生还是莫要插手了。”
他同燕淮相处的时间尚且还短,可却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燕淮能脱身的机会,约有八成。
另外两成,便是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个谢姝宁。
所以吉祥极不愿意再让谢姝宁的人搀和进这件事,拖累他们。
云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但却不会就这样听他的话。他语气坚决地道:“图兰必要跟着去,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这意思便是说,在谢姝宁方面,他并不相信燕淮的人能处理妥当。
吉祥听明白了便笑:“先生的意思,谢八小姐的名声便不重要?”
虽则谢姝宁年纪小,燕淮亦不大,但人的舌头,却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云詹先生却只是淡然道:“比不得命重要。”
吉祥错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般务实,并不多见。
他正色了些:“那我等自然也是以八小姐的性命为重。”
“好。”云詹先生颔首,吩咐图兰上前,叮嘱她跟着吉祥去。
说是共谋,到底不能放一百个心。
图兰就老老实实站在了吉祥身边,面无表情。
吉祥只觉得她一靠近,面上便火辣辣的疼,实在是恨意难消。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世子,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同云詹先生在图兰的问题上纠缠,立即便要起身回去集齐人马。
事态紧急,不便耽搁,吉祥跟图兰很快就离了田庄。
冬至面露疑虑,问云詹先生:“先生,那人若是说谎,图兰岂不是要糟?”
云詹先生摇头:“我让图兰跟着去,正是因为不够放心他,但眼下,若不依靠成国公世子的人,我们根本无法立即找到阿蛮。”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然跟燕淮牵扯到了一起,没有退路了。
但与此同时,云詹先生悄悄给冬至派遣了一个任务,去查一查燕淮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便救回了谢姝宁,后续的事仍不易解决,燕淮这个人,不能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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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星星眼:“柿子你果然木有丢下我!”
柿子微笑:“听说是大家的小粉红拯救了你。”
吉祥内牛满面乱入:“柿子!被打肿了脸的能用小粉红拯救吗?”
图兰虎着脸:“再让我打两下就给你丢一票!”
正文、第210章 护卫
冬至得了云詹先生的吩咐,悄无声息地从庄上离开。
另一边,图兰同吉祥一道策马离开,此刻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