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深紫近黑的金丝暗纹华服逶迤于榻上,季昀承半垂着头,依旧是熟悉的容颜,几络发丝流泻至手肘,修长手指中握着一个小巧的纸灯,纸灯看起来很寻常,只是略有些蜷缩,想来是泡过水的
。
她们进来,季昀承根本连头都没抬,已有侍从送来了两幅纸笔。
“请两位小姐在纸上写这么一行字。”
慕阳看了一眼要写的那行字,心中一个咯噔。
她……几乎都快忘了七夕那日丢下的纸灯……
纸灯里只有一段话:七月二十三日,瘟疫自都北郡车玉城起,沿青澜江而下,历时五月。
在慕阳怔愣之时,慕晴已经提笔开始写了。
这一行字在此时别人看来不过是一段简单的消息传递,自然不会多想。
但是……那行字却是她在瘟疫发生之前写的。
“阿阳,你怎么还不写……”慕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慕阳轻轻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握住笔,蘸了蘸墨,捋袖悬腕,却不知如何下笔。
作者有话要说:又日更了,新坑真是让人鸡血啊=V=
☆、第三章
第三章
眼见慕晴已经快写完了,慕阳低垂下眼帘,右手按了按鼻梁,十分自然的将笔换到了左手,而后握紧腕,快速写下。
纸张被呈到了季昀承的面前。
季昀承先看过慕晴的,随手扔开,再是慕阳的。
只扫了一眼纸上龙飞凤舞的笔迹,季昀承便半坐起身,语调淡淡问:“你惯用左手?”
听见季昀承的声音,慕阳下意识想反驳,刚一抬眸,便看见季昀承脸上不再是以往的争锋相对,反而透着一股轻蔑的漫不经心,习惯性的冲动被瞬间压制。
慕阳规矩的行了一个礼,细声道:“小女子右手手腕昨日绣花时不慎扭到,故而用的是左手。”
诧异的看了一眼慕阳,慕晴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
季昀承的视线扫过慕晴再滑至慕阳身上,浅灰色的眸中一丝了然一闪而逝,捏了捏纸灯,他扬起一侧唇角,白玉般的手指指着慕阳,道:“你留下,等手好了,再给我写一次。”
十四岁的年纪,季昀承的声音尚称不上低沉,甚至有些略显稚嫩的清亮,但没人觉得这只是个小孩子的玩笑。
很快有侍从弓腰到慕阳身前,恭敬但又不容拒绝地说了一句:“小姐,请跟我来。”
慕阳未曾料到季昀承竟然这么谨慎,但也知道,若再推脱,必然会让他觉得更加怀疑,便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笑容的随侍从走了去。
“阿阳!”慕晴忍不住出声。
慕阳回眸,轻轻笑道:“长姐,不用担心。”
在驿馆侧厢房坐了一会,又有一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走了进来,比起慕阳,她显然要兴奋的多,侍从一走便高挑起眉,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喜色。
见到慕阳,少女忙问:“你也是被小侯爷选中的?”
慕阳点了点头。
少女接着问:“你也是写那个字被小侯爷看上的?”
慕阳仍旧点头。
发觉慕阳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少女也不愿自讨没趣,便寻了一处坐着等待。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接连有三个少女进来,见先头两人各坐着也不敢多话,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拥闹的喧嚣声才渐渐散去。
接着“咯吱”一声,厢房的门应声被推了开,当先是开门的侍从,随后才是勾了半抹笑容的季昀承。
他将手里的纸灯放在桌案上,斜靠于榻,未曾抬头便直接问。
“这纸灯是谁的?”
季昀承此话一出,那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便争着说:“是我,是我的!”
另外三个本还有些矜持的少女见状,也忍不住嚷嚷:“小侯爷,我瞧着那纸灯也像是我的。”
几人争执之下,唯独慕阳立在一侧,不言不语。
季昀承轻笑了一声,补充道:“若被我查出谁说了假话,我恐怕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他说的轻飘飘,几名少女却都是一凛。
“来人,把纸灯给她们传看一下。”
轻薄通透的纸面被细竹签撑起,随风发出沙沙声响,当中是一个小小圆圆的空洞,用来盛放蜡烛,再边上有一个小巧的纸笺,黑墨被水晕开浅浅字迹。
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除却看到纸笺上的话一愣,少女们多少都有些失望。
慕阳自然认出这纸灯就是慕晴当日做送给她的,甚至纸面一处还因为慕晴的手指被竹签扎到,而滴上两点细小的玫红血点。
待人都看完,季昀承又问了一遍。
此番却没人敢再开口。
“既然如此,就都离开罢。”
挥了挥手,季昀承正待赶人,那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忽然跪在季昀承面前,秀美的脸上满是哀求,眼中泪珠泫然欲滴:“小侯爷,民女斗胆,恳请小侯爷收了民女吧,民女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小侯爷,为奴为婢都在所不惜。”
“哦?”季昀承挑了挑眉,问道,“为何?跟着我很好么?”
少女双手捧在额前,深深跪倒:“家父嗜赌成性,若是此次小侯爷不收了民女,只怕下个月父亲就要将我卖到青楼去。”
季昀承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若是如此,那你留下罢。”
少女抬起头,满脸的欣喜。
其余少女虽不甘,但自问实在做不到这个程度,只有叹气。
慕阳却是松了口气,回转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季昀承的声音:“你先别走,对,那个绿衣服的,站住。”
四下一看,身着绿衣的竟然只有自己一个。
慕阳深吸一口气,换上温婉笑容,转身半屈膝:“不知小侯爷小女子还有何事?”
“你过来。”季昀承以手支腮,手指微勾。
慕阳压下心中十分想教训对方的冲动,依言缓缓走近。
季昀承却等得不耐,慕阳刚一靠近,他就扯了慕阳的袖子将她直直拉到自己身边。
被扯的反应不及,差点撞在季昀承身上,用手掌撑在榻边才堪堪稳住身子。
季昀承像是丝毫未
觉,凑在她耳边呼吸可闻处道:“你是唯一一个留意到纸面一角残留有血迹的人,那纸灯是你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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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阳没料到季昀承十四岁就如此难缠。
看见纸面残留血迹又如何,难道非要纸灯的主人才可能发现,但现在解释无非是欲盖弥彰,更何况——季昀承已经怀疑她了,一味的否认遮盖倒不如坦然说出。
慕阳站直了身,低垂眉目,掩盖中眸中的锐利,道:“小侯爷观察细致,的确如您所言。”
季昀承终于笑开。
南安侯同王妃均是相貌不俗,季昀承自然也不差,方才还显得疏离冷漠的容颜在这一笑之下犹如寒冰乍破,万树梨花开,另几个少女都看得呆怔忘了离去。
慕阳在心中叹了口气,在她看来这笑容实在不怎么悦目,在她与季昀承短暂争锋相对的日子里,她也曾见过几次季昀承的笑容,但凡露出如此笑容,代表的无外乎……季昀承的奸计得逞。
敛了敛笑,季昀承再次挥手让其余人退下。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清浅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
慕阳顿了顿,方道:“小女子姓慕,单名一个阳。”
“慕阳……”念了念这个名字,季昀承不自觉的皱起眉,“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是家父所取……”
季昀承打断她,显然对此毫无兴趣:“写纸灯的时候你知道会有瘟疫蔓延?”
慕阳点头道:“是。”
季昀承似笑非笑道:“那么这瘟疫是由你引起的?你知不知道,光是这纸灯上的讯息就够官府将你捉拿归案了。”
毫不停顿,慕阳将准备好的说辞说出:“瘟疫的源头在百里外的车玉城,小女子即便想也做不到。至于纸灯上的讯息,是我梦到的……小侯爷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如此。”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那恍然而逝的二十多年又怎么不像一场梦?
至今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分辨不出,究竟那个高贵的慕阳公主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一直只是她的臆念,那些记忆在见到季昀承后逐渐变得清晰。
她方才特地留意过季昀承听见她名字的反应……那种反应,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玄慕阳么?
“既然
你说是梦到的……我信你,不过……”拖长了音调,季昀承仍旧把玩着那个纸灯:“能够遇见未来的能力……无论是谁见到只怕都不会轻易放过吧,你可愿留下?我可以偿付给你爹娘相当一笔的银子,而且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慕阳笑道:“小侯爷,若我说我至今也只梦到过这一回呢?也值得如此?”
手指一顿,季昀承也笑:“这样的能力,莫说万一,就是有丁点可能也价值连城。”
“可是若我不愿呢?”
姑且不说留在季昀承身边一辈子被他呼来喝去她忍耐不了,更重要的是,在季昀承身边她很有可能接触到前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
若是半年前,她或许还有几分期待或许能赢回自己的身份。
如今,已经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
尊贵无匹的公主又如何?
所有人都慑于她的身份,要么战战兢兢百般讨好要么冷眼以待不假辞色,高处不胜寒,到了最后,甚至连一份感情也赢不来……
指尖掐入手心,按耐住无法抑制的悲恸情绪。
季昀承冷笑:“你不愿?你有什么好不愿的?难道做我的人不比做个普通老百姓来得好,若做得好,将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你如今强百倍千倍?”
“我不愿。”慕阳浅笑依旧,语气不卑不亢,“小侯爷,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做个普通百姓小女子安之如饴。”
季昀承忽然觉得很诡异。
眼前女孩分明布衣褴褛,身份卑微,但却总给他一种矜贵的感觉,比江湖侠士多了几分文雅贵气,比高官贵女又多了几分看淡的气度。
这实在太诡异了。
若季昀承再大几岁定然能看出其中端倪,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
当时他却只是觉得不悦——任哪一个被他人顺从惯了的上位者遭遇斩钉截铁的拒绝都不可能开心,但他是季昀承,南安侯的独子季昀承,胁迫一个女孩的事他还不屑于做,当即冷下面容,音若寒泉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不过这样的机会我只给你一次……你自己不要,以后便不要后悔。”
慕阳安然的行了一个礼,笑:“多谢小侯爷。”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
然而世事难料,慕阳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老是养肥我啊,我都这么勤奋了……乃们还,嘤嘤……
我还想爬个榜什么的……撅嘴,对手指
☆、第四章
第四章
那晚她们还是照常回到了家。
慕岩虽然对于两个女儿没被小侯爷看上这件事有点遗憾,但打听过小侯爷只留下一个女孩,也知道这种好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将女儿送回了家就再没理睬。
慕晴见慕阳一直沉默不言,还以为她因为没被选上而耿耿于怀,轻眨眸小声试探着想去安慰她,反让慕阳有些啼笑皆非。
虽然她对慕晴一向不假辞色,可是也知道,这个老实的姐姐是真的关心。
瘟疫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哪地哪地又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流民流离失所。
紧闭的城门内,食物渐渐有些不足。
城中但凡大些的米铺大都闭门停业,显然是想囤积粮食,仅剩的几家也是价格高的离谱,于是城中各家各户节衣缩食,都祈祷着瘟疫赶快过去。
慕岩的布铺已经久无人问津,前一晚存在仓库里的布还险些被老鼠啃了去。
虽然慕阳对慕岩实在鄙夷——一个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将愤懑发泄到自己女儿身上的男人绝不值得尊敬,可是面对如此境况也觉得有些无奈。
隔着薄薄的墙,慕阳能听见慕岩与继室柳氏和儿子慕宇正在隔壁欢声笑语,而她们的饭菜越发粗陋到难以下咽,慕晴偷偷典当了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手镯,买了二两五花肉和半斤米算是勉强补贴。
慕阳算了算,还有不到两个月瘟疫便过去了。
以慕阳身份自然是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只怕就是那枚玲珑珠,她原本想留下做个纪念看来也留不久了,这时才恍然忆起,似乎已经近三个月没去看过那谷中少年,也不知道他可安好。
正待慕阳准备出门托人典当了玲珑珠,慕岩满脸喜色的送来了一个消息。
“晴儿,晴儿,知不知道爹刚才为你订了一门好亲事!”
彼时,慕晴正坐在桌边完成锦帕上绣了一半鸳鸯图样,帕面上鸳鸯姿态优美,引颈交缠,意蕴缠绵,很有几分缱绻之意,闻言也是一喜,只道是刘二哥终于上门提亲,略略垂头,羞红着脸颊。
慕岩喜形于色,道:“那李大人虽然年纪是大了些,可是也算品貌端正,这次晴儿你可是走了大运,李大人前月夫人刚去,今日娶你可是要做正房续弦的!”
“李大人?”
“是啊!就是咱城里县丞大人李大人啊!”
慕晴抬头,满脸的愕然与不知所措。
一直安然坐在一侧不言不语的慕阳忽然道:“李大人的年龄恐怕比父亲都要大了吧。”
》 慕岩不满的扫了慕阳一眼,压抑住对这个女儿的厌恶之情,冷哼道:“那又如何?你知道李大人给的聘礼是什么么?整整二十石的粮!你可知这城中的粮有多紧俏,也不知瘟疫何时才过去,为父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难道想看着我们一家饿死不成。”
“所以你就打算用女儿换粮?”
压抑了这么久,终究还是忍耐不住,慕阳面色平静,极黑至无影的眸子一眨不眨,深沉色泽莫名中显出几分凌烈。
慕岩先是一僵,随即大怒:“住口,什么用女儿换粮!反正为父都和李大人说好了,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不嫁也得嫁,过两日就有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