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午膳听暖香说,咱家娘子在圣驾面前弹琴大失水准,连着弹错两音,远不如崔家娘子表现出色。陛下虽无怪罪,可那兰陵王一句解围劝慰的话也没有。那日娘子受欺,兰陵王不是亲自前来探望吗?为何今日不闻不问?还听说那兰陵长得……实在是……”声音越来越小。
“嘘!”另一婆子打断:“小心阿翁知道揭了咱们的皮。要是娘子当不成王妃,咱们这些人还不知跟着怎么遭罪呢!反正咱没去,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对对对。好歹咱家娘子也是出挑的美人,知书打理。琴没弹好算什么,日后想听多的是家伎演奏。再说了那崔娘弹的再好恐怕也比不上王身边的四个丫环。之前就听王府的人不止一次提起,她们个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听说兰陵王自己的琴艺也堪称出神入化。”
“不过咱家娘子除了琴艺突出,好像也没什么别的……”
“嘘……”一片禁声。
“沈三!”突然一声暴喝,把我吓的一哆嗦,郑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死到哪里去了?明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居然一早就不见踪影。平时偷懒也就算了,今日要是出了任何纰漏,你……你……想作死吗?”说罢,举手要打我。
我哪里偷过懒?我猫腰躲过他的拳头,装作满脸惶恐,委曲求全道:“管家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昨晚吃坏了肚子,加上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世面,难免忧惧紧张伤了脾胃。其实从昨儿夜里就开始腹泄难止。奴婢怕给阿翁添晦气,所以就去了远些的地方解决,等我赶回来想听大人您吩咐的时候,你们已经全都去赴会了。我就一直在此等候。”
郑管家一边瞪着我,一边以袖掩鼻,好像真的从我身上闻到臭味一样。
他说:“今儿个天气有些热,娘子觉得气闷,面色很差。本来想让你随行伺候着,也见见世面,没想到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急忙谄媚道:“多谢管家大人提携,奴婢这就跟您前去。”
我仰望蓝天,今天热吗?
“站住,”郑管家气极败坏道:“看看你这德兴,就这么出去,岂不丢尽郑家颜面。你知不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
不就是非富则贵吗?我看看自己身上的工作服,不一直都这么穿的吗?只不过压了一夜没脱,有些皱。我用力拉拉整整拽拽,看的郑管家直摇头,“此次阿翁不是体恤下人特别添置新衣了吗”
“哦,那个啊……”我提醒他:“管家大人您忘了,咱们没有。”主人开恩也只是针对有些地位的奴仆,因为要陪主人见客。我们这些末等奴仆,根本没打算让我们出去,添什么新衣?
郑管家一愣,显然忘了。他说:“我那儿还有一套,且先给你换上吧。”
新“制服”很宽大,明显是男款。算了,穿什么不都一样。我将衣服收紧用布带勒好,便跟着郑管家向前跑去。我想现在这副模样,藏在人群中,高洋是绝不会留意到的。
王府花园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总算有些人气。外面左三层右三层地铁甲护卫。
郑管家出示腰牌领我进去。一瞧,好家伙,几乎所有人都集在这里,各家娘子都是一副妩媚温柔状,浅浅低语。
很多身穿显服的男子也在,一看就知地位不凡不是皇亲就是栋梁之臣。只是主位空空,皇帝不在?那兰陵王呢?
我们来到郑家所在的位置,只见娘子正将头靠在夫人身上,嘤嘤啜泣,却又怕别人看见,不敢大声。阿翁很急但不敢表现出来失了风度,只得将火气发在我身上:“贱婢,死去哪儿了?快看看娘子,回去再跟你算账。”一听这话,我不乐意了,我来治病的,还受你威胁?
我故意放大音量道:“禀阿翁,娘子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太紧张了。”
周围顿时传来窃笑,说什么见不得大场面、贻笑大方的嘲讽。
郑翁满脸涨成猪肝色,压低声音指着我狠狠道:“贱婢,作死?敢紧去看娘子,告诉大家,娘子体虚,不堪烈日。”
烈日?都近冬了,还烈日。我无语地走过去看病人?果然,哪能有什么事?就像高考的学生,压力太大,情绪失控,容易出现各种不良反应。家长如果不仅不安慰,还继续施压,受得了才怪。
夫人不停轻拍郑娘,道:“儿啊,趁着陛下、太后和各位王午后休憩,你要赶紧振作起来,好好演练,夺回彩头。这兰陵王肯留我们小住,心里定是有你。来,先喝了这碗参茶,再练练舞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我忍不住提醒:“夫人,娘子并无疾病,只是精神焦虑,虚火上升。再吃人参,恐怕虚不受补,还会积火过旺,轻则……轻则流鼻血。这要是在表演中突然流鼻血,恐怕也不好吧……”
“真的?”夫人将信将疑,将药碗拿开。我肯定地点点头,这年纪轻轻的,补什么补?“夫人,只要让娘子放松心情,自然可以不药而愈。”
夫人叹息道:“也罢,要是流血触霉头,惊了圣驾,更是吃罪不起。来,女儿,起来练习练习。”
郑娘不堪其扰:“……头痛!”
我道:“娘子不如试着多做几次深呼吸,想想平日里喜欢的事情、开心的事情,就会好很多。”
就在此时,内侍监尖锐的噪音响起:“陛下、太后驾到!”
所有人整装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刚千千岁。”
高洋来了,就在对面不远,咫尺之遥,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众爱卿平身。这是家宴,无须多礼。”皇帝发话。我不禁又是一愣,这声音也挺耳熟,但好像有些像不像高洋。难道当了皇帝,气质改变,连同声线也变了?
我刚要抬头望过去,被一旁的郑管家狠狠拽了下。他斜眼怒瞪,警示我不能乱动惹祸上身。
起身后,我跟着他垂首站到后面。距离太远,皇帝的面容有些模糊,看不清。
随即,仙乐飘飘,一众舞伎踏歌而来,彩衣华转,万朵花开,一位盛装美人从中款款走出。仔细一看竟是崔娘,尤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舞姿曼妙,让所有人不觉屏息驻足,真不愧自称第一高门士族。
一曲舞毕,大家还意犹未尽,沉浸在刚刚的美妙。
皇帝率先拍手称好,大家一起赞叹,我却见郑翁和娘子的脸色更加铁青了。好像王妃的宝座已经被抢一样。对了,哪个是兰陵王?皇帝座下不乏英挺丰朗男子,高家的基因是真不错。
那个耳熟的声音又起,皇帝问道:“长恭呢?怎么还不见出来?错过如此美妙之舞,实乃可惜!”
旁边一华贵妇人道:“他连饮数杯,沾染衣衫,去换身衣赏,顺便小憩一会儿。差不多该来了。来人,去请!”
“诺!”奴婢领命而去。
我听出来了,妇人是娄昭君,算起来她现在应该是太后了!只是事隔一年多,声音怎么会变的如此苍老?难道当上太后,发布命令的时候多了,所以用坏了嗓子?
“母后,”皇帝又说话了:“为安邦定国,我大齐从来重武轻文,长恭更是其中佼佼者。咱们观赏了半日,原来我大齐的娘子也不遑多让,可与兰陵王并肩媲美。就不知这内里贤淑是不是跟她们的才艺一样出色?众所周知,长恭最喜七绝、五律,不知你们谁能先吟一首,让吾等先行参详,看看比我们的兰陵王如何?”
薛家娘子胸有成竹,率先出来,盈盈下拜,缓缓吟道:“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既有征战的豪情,又不失体恤夫君的柔情。众人拍手称好,大赞。薛家娘子好不得意。
裴娘不甘示弱,也走上前来,行过礼后,细声婉转:“启禀陛下,今日乃菊宴,小女子认为所吟之诗应以菊为题,方能应景。小女子才疏学浅,愿以袁崧之菊诗,引郑娘不吝赐教!无人不知,兰陵王对郑家青睐有加,定有过人之处。”说罢,也不顾郑娘的意愿就直接念道:“灵菊植幽崖,擢颖凌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众人亦拍手称赞,随后将目光投向郑家。其实郑娘早就心慌意乱恨不得昏过去了,任凭夫人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我就奇怪既然早知道这种场合要作诗,怎么没事先准备?
郑娘小声对夫人说:“女儿没准备菊诗,恐要出丑。”哦,原来如此,菊宴不准备菊诗准备什么?难怪如此慌张。看来裴娘存心想让她当不成王妃。
众人正奇怪怎么郑家还没人出来之时,裴娘又善意道:“郑家姐姐定是害羞了,请陛下允我亲自去邀。”
上座之人微微颌首,裴娘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郑娘狠狠瞪她,恨不得打死她一样。裴娘笑意盈盈:“久闻郑家姐姐才艺兼备,深受兰陵王青睐关怀。今日就让妹妹们见识姐姐的才华,以作表率。来吧,来吧。”说着,用力向外拽郑娘的胳膊。
郑娘自然不肯,用力抽回,不过看来这位裴家娘子有些身手,力气很大,夫人帮女儿拉竟不敌她一个之力,最后大丫环彩云领着另一个丫环也出手帮忙。圣驾面前,双方不敢太粗鲁。
但别家娘子却看得真真的,一心想让郑娘出丑,于是也各自带着丫环过来与裴娘一起“相邀”。一时,全部较上劲了。
郑娘羞愤难当,又不敢哭,只能红了眼眶任人摆弄。
一丫环瞧见我袖手旁观,低声喊道:“沈三,过来帮忙啊。”郑管家也示意我赶紧过去!
“哦……”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两步,伸手加入。因为都是娘子,一般男仆是不能近身的,否则罪更大。
其实就算加我能帮成功,又能怎样?治标不治本。今天郑娘一定要念一首诗,否则怎么跟皇帝交待?
我的衣服过于宽大,在拉扯间腰带松了,落至地面,被贺拔娘子用力一踩,上面一推,脚下再一绊。竟把我推出去老远,我“啊”的一声趴倒在地上。
众人一片哗然,掩嘴偷笑。我心中大叫不妙,她们争风吃醋,连带把我算计了。我就不想面对高洋,这下好了,自己跑到他眼皮底下,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敢抬头。
上方传来声音:“这是何故?郑府是打算派出个下人吗?郑家娘子不在吗?”声音中虽有一丝笑意,但所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裴娘大声道:“郑姐姐不屑赐教我们,直说便是。万不该派出个下等粗婢戏弄陛下,此乃死罪,当车裂、连坐!”
我惊叹这些小姑娘实在太歹毒了。
郑翁一下跪倒:“陛下,她虽是我府中奴婢,但刚来不久,不受调教。与我郑府实无干系,陛下可任意处置……”
他这是要撇清关系!太可恶了。
看来要活命只能自救,不等他说完,我急忙直起上半身跪着,低头道:“启禀陛下,奴婢是郑府的粗婢,平时得娘子指点一二。今日娘子身体不适,怕失礼圣驾,特让奴婢出来献丑。如果奴婢念得不好,还有别的姐姐,她们平时受调教比我多,个个比我强。”
“哦?”上方传来浓浓的好奇:“郑府连个粗使丫环都会吟诗?想必这主子更是了不得。你且念来听听!如有不妥,即刻腰斩。”腰斩?说这么残酷的刑法时,居然能保持轻松,太可怕了。
“不敢,不敢!”郑翁一边不知所谓的喃喃谦虚道,一边早被吓得冷汗直冒。
我低着头一字一句念道:“待到明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四周一片寂静,几百人的场面好像没有一人敢大喘气。我借用的是唐末黄巢的菊诗,肯定没人听过。
“好!”突然又是一声大喊,心脏直抽。“好诗,从头到尾一个菊字都没有,却将菊比作黄金甲,直逼长安。好,我大齐攻破长安,灭尽周贼。郑翁,了不得啊,一个粗使奴婢就有如此胸襟修养,想必你府内卧虎藏龙,怪不得长恭对你女儿青睐有加……”
郑翁暗擦了一把额上冷汗,正要客气……突然,
“沈医工??!!”娄昭君突然发话。我的心顿时跌至低谷,她认出我了!
太后发话:“将头抬起来!”我欲哭无泪,不知如何是好?
耳边传来脚步声,娄昭君亲自跑到我面前,一下抬起我的下巴。我俩同时惊叹抽气。
我惊的是,才一年多不见,她怎么会老成这样?再厚的粉遮不住。这是受了什么打击?高欢死的时候也不见她这样啊?难道太后当得还不如当王妃顺心吗?
她惊的是:“沈医工,果然是你!为何……为何容颜不改?”
容颜不改?我不禁摸摸自己的脸,应该很憔悴吧?受了那么大的伤又一路奔波。不过再怎么样,一年多不可能有多大变化吧?尤其跟她比,我的确算是没变化了。
“还好吧,娄王……太后娘娘,身体无恙吧?”我干笑着问候。
谁知娄昭君没听见一样,只是着了魔似的看我的脸,还抚摸,顿时一阵鸡皮疙瘩。我又不是什么美人,就是皮肤细滑些,但经过数月催残,黑了不少,至于这样“如珠如宝”地看吗?
“皇帝,你快过来看看她是谁?”她自己看还不够,突然转身招手让高洋过来。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但现在肉在俎上,我跑不掉。
一旁的郑翁搞不清状况,还弱弱道:“禀太后,她是我府上的粗婢沈三,不知是否冒犯过圣驾?”听得我直想翻白眼。
“沈兰陵!母后,果然是她!”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领着一众皇亲、官员一并走来。
“你再看她的容颜,居然丝毫未变?”娄昭君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太后……皇上,其实草民还是有不少变化的!”我试图拉起头巾和衣袖,让他们看看伤痕。
突然一张带着胡须似曾相识的男子面容出现在视线中,让我心中擂鼓似的不安。我忍不住颤抖着撩开眼前的几绺胡须,惊叫:“你……你是……高湛?你怎么穿着龙袍,高洋呢?不是他建齐称帝吗?”
“放肆!”内侍监叫道:“来人,掌嘴!冒犯陛下,拖下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