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们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们猫腰跟在朱八公等人后面,越往内走,道路越来越宽阔,每隔一、二米就有一盏油灯挂在两边的墙壁上。很显然,这个地道定是被长期不间断地打理,才会如此井井有条。但同时有股熟悉却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味道越来越刺鼻。
终于来到宽阔处,如果不是装饰简单,我会以为到了某个皇帝的地陵。石像、石柱、石壁、石阶,连桌椅板凳好像都是石材打造的。
这里聚集了不下百人,一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朱八公走到众人前,重咳一声,双手展开,周遭即刻安静下来。他有些悲怆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劫数始终避不过!”众人一片唏嘘。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性命攸关,顾不上什么礼貌,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朱八公望着我们不语,指指堂前的客凳,示意我们先坐下。随即有人奉茶,居然还是热的,完全大户人家的作派,哪有一点乡土气息?
四郎优雅掀盖轻啜,但我心急,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望着朱八公,希望他尽快解释。朱八公扯起一抹怪笑:“沈医生这会儿就不怕我们在茶水做手脚想害你们吗?”
我心中一突,忍住胃部翻腾,强装大度:“村长想害我们,刚才任我们被射死就好。干什么还要领我们进来,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我想李茂才之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良久,朱八公缓缓开口,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从头说起:“其实安坪村原名龙隐村。先祖名唤陶朱公。”
陶朱公?“范蠡?”我惊呼。
朱八公也惊讶,“沈医生也知先祖名讳?”
我点头,这哪能不知道?范蠡可是我国儒商的开创祖师爷。更让他大名鼎鼎的是,他曾为了复兴越国,亲手把爱人西施献给吴王夫差,换来越王勾践的十年卧薪尝胆,从而名流青史。然而范蠡却在勾践打败夫差光复越国时激流勇退,带着赏赐的大批财宝,归隐于世。至于传说中,那位与他并肩携手潇洒人间的爱侣还是不是西施,就不得而知了。但这里地临西北,与越国之地相距甚远,范蠡怎么会选在此处落脚?
只听朱八公慢慢道来:“先祖确是越国大将,他助越王复国后,发现勾践为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便带着全副身家,解甲归隐。果不其然,不久勾践就杀了曾与先祖一起辅助他复国的丞相文种,可见先祖眼光超然。归隐后,先祖曾三次经商成巨富,又三散家财济世,自号陶朱公……”
哦,原来是这样。
“……先祖游历天下,路经此地,发现一条不可多得的……龙脉……”
龙脉?难道范蠡还会看风水?当真文武全才?
“……于是便决定在此处安居,建立龙隐村。后为掩人耳目,改为安坪村。他隐去范姓和陶姓,以朱字代姓世代相传。先祖曾说,天下还会大乱,若越国百姓有难,可靠财富和龙脉救之。果然,千百年来,战祸不断,饿殍遍地,早已分不清谁是越国人,谁是吴国人。祖祖辈辈用了不少财宝接济百姓。而这龙脉的奥妙,先祖并未明示,后代子孙也难以参透,我们只能遵从遗训世代守护在此。只是没想到,我管教无方,愧对祖先……村里竟出了见利忘义之徒。本来这些秘密只在族长和长老临终时口口相传。如今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我们在商议救赈时,一时不查,竟被听了去。小辈们不堪苦受,为求荣华显贵,竟将先祖之事出卖给周帝,一时引得无数官员前来招安。我们自然矢口否认。朝廷竟以欺瞒戏耍不实的罪名,将那个不孝子当场……正法!”说道此处,朱八公无不感伤。更有人不断抹眼,想必那人应该是他家的孩子。
“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但我们低估了世人对财富追逐的利欲之心。从来哪怕只是传说都会追穷不舍,更别说那不孝子说的有头有尾、有凭有据。朝廷杀他,只是为了警告我们,逼我们就范。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盯紧我们所有人。稍有行差踏错,便捉回去严加审训,问来问去不外乎想知道财宝的确切下落。受不了严刑的,毙命当场。有的仅剩一口气被扔回来,人也废了。”朱八公有些泪眼婆娑。
“为了保住安坪村,保住先祖的心血。我们反复商议,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哎,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就是假装染上疫症,没人敢打疫村的主意。等事情淡了,再作打算。”
假装?他们的麻风病是真的啊。
果然,“但事情又怎会如此简单?”朱八公继续道:“为保龙脉和存放毕生财富,先祖曾大兴土木修建地窖,就是现下所处之地。我们让所有壮年、孩童先行躲避,以待日后重整安坪村。而我们这些行将就木之人,就在外面充当染疫之人。但朝廷既已关注,又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蒙混过关?派个医正过来一验便知真假。不得已,我们四处搜寻,最终找到一个即将被烧死的重疫之人。我们将其带回村,不久……那人发狂而死,我们也变成……这样了。真的再没外人敢接近安坪了……直到……沈医生前来敲门……”
原来他们是故意染上麻风,牺牲自我来保全大部分人,这种精神不得不说很伟大。
但……“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该滥杀无辜啊!”
朱八公摇摇头:“我一一问过,人不是我们杀的。得知李茂才死讯,我也很震惊。实不相瞒,李茂才确实曾来找过我们,实则……要挟!因他劳作时,无意摔倒发现河塘处的地窖入口。虽有铁栅阻拦,但不知沈医生有没有发现,就连壁上的油灯都是金盏银柱镶嵌?可见先祖的财力,李茂才也必能猜出洞内会有更多财宝。他要求我们打开任他取用,否则通知所有人前来一抢而空。我自不答应,但又不敢直接拒绝,只得先行拖延。只是面对唾手可得的巨大财富,李茂才没那么好的耐性。他虽然答应三天,但期间有事没事就拿锄头想行砸开大门,我们恼怒又却无可奈何。沈医生,如果我们想杀他,怎么还会任由他的尸体留在入口附近,引人注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无非就是想掩人耳目,又怎会自找麻烦?想必沈医生也看出来,李茂才并非溺死,应该是被人先行击毙的。”
我看看四郎,然后对朱八公点点头。
“我们也曾怀疑……沈医生一行。看得出来,除了沈医生,都是高手。我们也知村外那群难民盘踞已久,不是我们不愿相助,实在自顾不暇,不敢再贸然作为。后来实因疫村之事平静了很久,而人总是求生不求死,沈医生出现声称可以救治恶风,你的举止和对病人的赤忱完全不像贪利之徒。我们也想像以前一样安稳度日,所以一时抱着几分侥幸认为事情真的结束,才答应你们入村。没想到,只不过区区数日……又有人被杀,今夜又被伏击……看来事情远没有结束!原本就是我们掩耳盗铃,想的太好了。这才想谴你们速速离开。”
“就算村外还有人在监察,但他们是如何得知李茂才发现财宝的?显然李茂才是与他人起了争执,才会被杀害,并招致今夜的伏击。”四郎突然提出疑问。
他的意思是……怀疑有无间道?
所有人都沉默思索,无人能回答。
良久,朱八公叹道:“除去龙脉,如今先祖财富还剩不足黄金万两,其实我们也曾想过,悉数交出,以换取村中上下平安。但人心总是不易满足,即便交尽了,他们也会怀疑我们仍有藏私,只会没完没了。更何况,朝廷想要名正言顺占为己有,难保不会给我们安个杀头的罪名,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所以我们索性咬紧牙关抵死不承认。”
思绪有些乱,我揉揉额头,大喊一声:“乔木楠!”
他应声站出,我问:“之前追杀你的暗器,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他一脸茫然,心有余悸地直摇头。倒是元夕递来一物:“属下倒是捡到一枚。”
这是什么?圆不圆,椭不椭,方不方的,像个梭子,四周全是尖锐的棱角。我刚要递给四郎,就听朱八公说:“这是关西双杰惯使的玄铁梭。想不到连他们都来了。”
关西双杰?听起来像江湖中人,“那……他们不是朝廷的人?”
朱八公摇头:“众所周知,他兄弟二人是关西杀手,手段狠辣,唯钱是命。不论妇孺婴孩,只要出得起价皆能下手,被江湖同道不齿,曾合力缉埔二人。丧命之际,被大冢宰宇文护收入麾下,专为其铲除朝中异己。”
那就是御用职业杀手了。
我望着朱八公,如果他真的没跟什么关西双杰勾结的话,那这个村子的麻烦就大了。但就算关西双杰曾悄悄潜入村子,刚好遇见李茂才挖掘秘洞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五十啊。毕竟我们入村不到五天。
我又问乔木楠:“你们这群乡亲,全都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吗?”乔木楠点点头。
“你是想问……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半路加入的?原先不是你们队伍的?”
乔木楠道:“其实受灾的程度不同,逃难的原因也不尽相同,不少都是路上陆续加入进来结伴的,像毫县……”
“在齐国的不算。我想知道的是进入周国境地后,特别是在前往安坪村途中,有没有新加入的?”因为齐国人不可能知道安坪村有宝。而周国人想伺机混进来,也不会在齐国找机会,谁能未卜先知恰巧有帮齐国难民要来呢?
乔木楠认真想了好一会儿,伸出四根手指:“颖叔、庆子哥和春梅姐夫妇,还有……算起来,茂才叔也是我们在周国遇见的!”
什么?连李茂才也是?我顿时觉得问题复杂了,“你不是说茂才叔是你乡亲吗?”
“是啊,”乔木楠理所当然道:“沈医生,你为他医过病,听他说话口音是不是跟俺们一样?他说他是河南湘城人氏,也是因为水灾西逃,碰巧遇见我们。”
那还是真是巧啊!
“沈医生,”朱八公问道:“是不是他们都有可疑?”杀机从他目中一闪而过。
我摇头,但直言不讳,“不确定,但他们的确有嫌疑。除非有人一直在村里盯着李茂才的一举一动,否则不可能在关键时刻出手。但村长,请恕我直言,就算他们真有问题,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动起手来,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说。这么长时间又发生这么大的事,村里所有的动向恐怕早就传出去了,周国大军应该很快赶来,到时就算各位功夫再好,也不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吧?所以到了这步……越遮只会招来越强的利欲心。……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所有人都望着我。
“就是……不如大大方方拿出来!其实陶朱公的原意也是希望受惠于百姓,所以与其死守,不如交给一位体恤百姓的好官。一来物有所值、物尽其用,二来也可避免屠村的惨剧,保存范蠡将军后人安康。至于所谓龙脉,你们研究了近千年都没有发现其中奥秘,我想就算他们也未必能有所发现,不如用作跟朝廷谈判的筹码?您觉得呢?”我忍不住挠挠头,我知道古人重义到迂腐,但如果再负隅顽抗,恐怕真要鱼死网破了。我还是挺怕死的,不想见到血流成河。
众村民议论纷纷,有人激动,有人认为我荒谬绝伦,有人认为不安好心,但也有人觉得我的方法似乎可以考虑……
最后朱八公问:“沈医生所言的好官指的是……”
“玉璧城的韦孝宽大人!他的爱民口碑连这些远道而来的齐国子民都仰慕不已,您也应该听闻过吧?”
朱八公点点头,“上柱国韦将军,忠义无人不晓。只是我们与之并不……”
“我与韦大人说得上几句话。如果你们相信我,又愿意试试,咱们就找他。他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一定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原来韦孝宽已升迁至柱国将军。想当初刘洪还饥讽他是汉人没前途,看来宇文泰比魏帝懂得知人善用!
朱八公沉默良久,缓缓开口:“事关重大,容吾等仔细思虑,再行答复。此处宽阔,安全无虞,沈医生一行先居于此吧。”
他肯定是怕我自作主张。他们需要时间考虑,我明白,只是上面……“外面的人不会出事吧?”毕竟大部分难民都是无辜的。
朱八公摇头:“周军已打草惊蛇,先前他们怕我们玉石俱焚,才不敢硬闯。如今……大军到来之前,只要我们不跑,他们不会轻易出手。”
“那你们尽快吧,我也只是希望把伤害减到最低。毕竟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命才是最宝贵的。方便的话能不能把我的医箱带过来?”
朱八公点头,随后我们被带到一个宽敞的石屋休息。
我不停来回走动,反复思量发生的事情,心里很是烦燥。
“兰陵!”四郎唤我。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急忙跑到床边,俯身查看。
四郎摇头:“我是担心你。”
我叹气,坐在床边,对他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倒是你,再不找到神医……偏偏又困在这里,外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才从山上突围,又要遭遇周军。我再也没想到会遇上一个什么藏宝村,真是麻烦之中的最麻烦!”
四郎轻笑:“世人皆爱财宝,怎么兰陵反倒觉得麻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无奈道:“自古以来,为争家产财富,兄弟反目手足相残的例子还少啊?够吃够用就行了呗,那么多的钱摆在家里,不遭贼惦记才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范蠡也算是个人物了,头脑精明,不但会打仗,经营也这么厉害。也对,浙江人就是公认的会做生意。十个人有九个都是老板……”
“兰陵,你说什么浙江人?”四郎听不懂。
我急忙摆摆手:“我是说还是范蠡会算计,看看这个地宫就知道了。他留下的财富到今天还有黄金万两,当初不知道富成什么样。还有他能用一个女人就换来一个国家的昌盛!难道不是很精明厉害?”
“世人皆赞范蠡士为知己者死,唯兰陵好像不怎么认同?”四郎看出我的不屑。
“士为知己者死?他怎么不去死?反倒把一介女流送入敌人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