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子又问:“此句出于何处?”
肃肃答:“阳货篇。”
“还未学至,你如何得知?”
“学生昨晚自修的。”
我暗暗赞叹,肃肃就是勤奋,每天雷打不动地温习,那个认真啊。
谁知梁夫子脸色又是一变,生气道:“君子博学于文,亦约之以礼、章法。你入学不过月余,不求甚解,只求逾越。实该惩戒。”说着,在肃肃手上狠击了三下。
我心那个疼啊!之前担心肃肃入学晚,追不上进度受罚,怎么如今提前预习了,夫子还不满意?
梁夫子道:“你既如此能耐,且将《出师表》背来!”
《出师表》?“是不是诸葛亮的那个什么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然后亲贤臣,远小人,最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个啊?”我悄悄问道。
王昱点头。
“不是吧?肃肃这才入学二个月,诸葛亮出山多年才写成的文章他怎么可能会?”我隐约记得这篇文章出现在我初中还是高中的课本上。梁夫子这个要求实在有些为难人。
果然肃肃摇头。梁夫子冷笑道:“既知如此,就更该虚心受教。君子三戒第一戒:少之时,血气未定,自以为懂些皮毛,不求甚解,便逞强好胜,卖弄学问。你去立于屋外,好生反省。过了午时三刻方可结束。”
卖弄学问?哪有?肃肃既没荒废学业,又没捣乱课堂秩序,夫子怎么会这么认为?
肃肃一言不发,走了出来,小小身影靠墙而立,好不可怜。屋里读书声又起。
王昱小声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他?”
“千万不要,”我急忙阻止,“虽然我不知道他错在哪里,但人这一生总要经历很多挫折和不公平,只有自己面对,才能成长。人在失意时或需要关怀,或需要鼓励,但唯独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同情让人自卑,让人懦弱,伤自尊。所以这个时候千万别过去!”
王昱看着我道:“我还以为你会立即过去呢?”
我道:“我再无知也知道这儿是课堂,不管怎么样应该尊重夫子,各人教学方式不同,只要最终目标不偏差就好。小孩子的理解能力不高,肃肃又才入学,不能盲目追求进度,对所学不求甚解,欲速则不达,所以站在这个角度,我也觉得梁夫子说的没错。大不了,今晚回去,我劝肃肃别那么用功了,该玩就玩,该睡就早点睡,轻松一点,省得吃力不讨好。”
“哼!”王昱又白了我一眼,“你说的倒新鲜。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还来不及,你倒让他吃喝玩乐,能有什么好?”
我无奈道:“我当然知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但这位夫子就是不喜欢肃肃太超前用功,我们应该尊重他的老师,也许他发现肃肃的确不适合这种的方式呢。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远比死读书重要千百倍,事半功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句,好句!”王昱赞叹连连,“你写的?”
我意识到又祸从口出了,急忙道:“听来的,听来的。我又不识字!我还听说孙悟空去菩提老祖那里学艺,不得其法,经常捣乱,三年毫无进展,气的菩提老祖连打了他三下。没想到,他因此开窍,明白菩提老祖暗示他夜里三更前去等候。从此菩提老祖便根据他的特性单独为他授课,此后技艺大进,无人可及!”
王昱道:“这孙悟空、菩提老祖是谁?《搜神记》中似无记载。你从哪里听来的?不过我真看不出梁运山会有菩提老祖之大心智。”
我自动忽略《西游记》的问题,直接跳到梁夫子身上:“你这就是歧视,虽然梁夫子的名气不如谢夫子,但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梁夫子心中藏有大智慧,正想着怎么更好的教化肃肃呢!”我虽这样说,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明明见那个梁夫子对其他学生温和宽厚的很,偏偏对肃肃这么严,真的青眼有加?
午时钟声响起,放课了。学生们向饭堂涌去。只有肃肃还站在墙边,一动不动。同学们纷纷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我不解,王昱道:“夫子说了午时三刻才准他结束罚站。现在还差三刻。”
我不由气结:“连夫子自己都走了,他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多人,去晚了,连渣都没得吃。”
王昱拉着我:“刚才是谁劝我尊重夫子的?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省夫子知道,他又要重新受罚。”
我垂头丧气蹲下。又过半个多钟头,肃肃才缓缓回到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将书放放好,独自走去膳堂。
书院的食堂虽大,但世家公子大都看不上这里的伙食。肃肃进去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吃过了,三三两两在外晒晒太阳,聊天嬉闹,有的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肃肃去领饭菜的时候,竟还被婆子质疑:“你还没吃吗?莫要吃过回来再取一餐?”
我差点气背过去:“能来这里读书的都是交了费的?谁会骗吃骗喝到这里?”
王昱道:“书院每日的膳食开销颇大,所以多问一句也属正常,你看这不还是给他了吗?”
我一看,更气:“你看看别人碗盘里的份量,再看他的,只有一半。这不摆明势利眼,欺负人吗?”肃肃只有一件像样的外衣,穿久了难免磨损。自古先敬罗衣后敬人,只恨尤氏克扣的太狠,搞的他连件替换的都没有。
王昱叹口气:“来这里的学子都交了束修,但权势和贫富悬殊仍然存在。难免不少人仗着家里有财有势,上下再次打点。夫子们的束修本该由书院统一发放,但不少人为了得到夫子关照,仍旧私下再赠,屡禁不止。”
哎!原来这种事情自古就有,就像我们那个时代,一到个什么教师节之类的,那个阵仗啊!
突然数颗石子飞进肃肃的碗里,溅得他满面污渍,好像还开了一个小口子。一群少年簇拥着一个高个男孩走进来。看来又是一件古今不断之事啊。
那带头的少年道:“高孝瓘,听说你又被罚了?活该吃石子拌饭,味道怎么样?”
肃肃默默将脸抹干净,然后放下碗筷,起身离开,却被他们拦住。
我忍不住刚要出声,“元荣,你们想干什么?”高孝瑜的声音响起,高湛和高孝珩也紧跟其后。
“原来是高大公子!看来白痴弟弟呀。知不知道他今日又被夫子罚了?你们高家有此子,真是长脸!”那个被簇拥的少年道。
高孝瑜怒道:“你说什么?”高孝珩走去将肃肃拉了过来。
元荣道:“这可是你们九叔自己说的,高孝瓘又痴又傻。”
高孝瑜瞪了一眼高湛,高湛心虚笑道:“我可没对他说过,咱们自家人说笑,竟不知怎么被他无耻偷听了去?”说着对元荣一瞪眼道:“我们高家的人,由不得你乱说?再不济也比你这个只会收买夫子做文章的愚夫强!”
元荣也怒道:“放肆,你们高家除了那个高孝琬将来能世袭王位,你们全都是我们元氏的奴才,凭什么整天在书院里耀武扬威?我们姓元的就不一样了,将来都是要封王封侯的。你们日后见到我,都要下跪行礼,到时踩在你们脸上,整死你们,看你们还怎么得意!”
高孝瑜和高湛脸色一变,刚要发怒,只听高孝珩冷冷道:“这话说的好,就是不知道元大公子敢不敢回府到安阳王面前说说,敢不敢到金銮殿陛下面前说说?可仔细你的皮。连你父王都不敢如此怠慢我高氏,你却在这儿大放厥辞,小心别被自家人揍的认不出祖宗。”
元荣气急,“你们高家目中无人,多次以下犯上,上至朝野,下至百姓,谁人不知高欢只手遮天!你们还想在书院横行?也得问问小爷我同不同意?”周围不少人也纷纷附和道。
“我祖父的名讳岂是随便能从你这种无耻小儿口中说出来的?即便是你父王,也没这个胆?”
“你……”
双方剑拔弩张。
树大招风,高氏权倾朝野,难免有人忌恨不服。只是有什么恩怨朝堂上解决,别在书院闹事,千万别连累我的肃肃。
“你们在干什么?”一位夫子装束的中年男了出面,“这里是书院,谁敢闹事,全部赶出来,永不复录!用完午膳者,即刻更衣准备下午的骑射。”
“诺!”众人虽怒气难掩,但不敢不服书院的规矩,这要被赶回去,自家人就得把自己打死。
高孝珩拉着肃肃,跟在高孝瑜身后,也退了出去。他还没吃饭呢!幸好书包里还有早上带的两个煮鸡蛋。
我叹了口气:“这人多之处,总避免不了争斗。下午要学骑射吗?还是那个梁夫子教吗?”
王昱点头:“天龙书院,上午教文,下午习武。”原来是体育课,劳逸结合的安排的确挺科学,但也难怪肃肃每天都是伤。
“肃肃还不会骑马,这贸然上去,不安全吧!”
王昱道:“不必担心,骑射之术,也是由简到难的。初学者,半年内不会允其上马,夫子只教其要领。”
书院后山,有很大一片空旷之地,我和王昱藏在外侧一土坡之后。未时,所有学生都换上了窄袖骑服,聚集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王昱说,这些世家公子,将来难免都要领兵上阵,所以必须要精于骑射。就算当个文官,这些也是起码的技艺,魏国鲜卑氏就是马背上起家的。
高家兄弟,年纪不同,级别不同,所跟的夫子也不同,课时一到,便各自分开了。
这里的马匹要比军营里的战马矮小些。那些“高级学员”骑在马上学习射箭,“中级学员”分练骑马或者射箭单项。而肃肃这种“初级学员”只能站在一旁,梁夫子一边教他们基本要领,一边指着马上的学生,让他们仔细观摩。可能除了肃肃,高家其他公子都能在马上挥洒自如,所以美眸中尽是羡慕之色。不远处的元荣看到,扬起一抹阴笑,与周围之人耳语几句,纷纷策马奔了过来。
众人反应过来之际,纷纷惊叫躲开,梁运山居然率先抱头躲到一边。混乱中,肃肃躲开第一拔马蹄,跟身旁的同学挤成一团,跌坐在地上。
元荣调转马头,又冲了过来。虽有夫子喝斥拦截,却被他一鞭子挥开,朝着肃肃直直奔来。
“不要啊!”我尖叫着,用我这一生都没用过的速度拼了老命地奔过去,王昱伸手拉我,却慢了一步。
我挡在肃肃跟前,一回身张开双臂,拦在马前。马儿受惊,长嘶尖鸣,前蹄腾空,一下子把元荣甩在地上。随即马儿乱蹬,重重撞在我的胳膊、胸口上,喉头一甜,鲜血不受控制直奔而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吐血的感觉。随即身上剧痛,脸也被蹬花,流血了。
受惊的马儿不断挣扎着向前乱撞,我奋力阻挡,几百公斤的马力,让我觉得内脏要被踩爆了。可肃肃还在身后!
突然左侧一个拉力,同时将我跟肃肃拖到旁边,马儿狂奔而去。
一缓过神,我啐掉口中的污血,急忙去看肃肃,“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兰陵!”肃肃一下抱着我的脖子。
“没事就好,别抱,别抱,我疼。赶紧谢谢王大爷!”我疵牙咧嘴道,不知道锁骨和相连的两条肋骨有没有断,那个疼啊!死的心都有了。
王昱站在一旁,面色不佳,恐怕也是惊魂不定!
肃肃刚要行礼道谢,就听:“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书院,可知重罪!高孝瓘,你冲撞了元公子,还不过来认错赔礼?”梁运山的声音响起,他正忙不迭的扶起大哭大闹的元荣,一个劲的安慰说好话。
我没听错吧?我强忍剧痛勉强站起来:“梁运山,你是谁的夫子?没长眼睛吗?明明是他故意撞人,反害了自己,还要别人道歉,你昏头了吗?刚才你去了哪里?”我现在总算可以肯定他是个什么人了,之前对他抱有一丝诲人不倦、只是教法特殊的希望彻底破灭。
梁运山气极恶狠狠道:“你是何人?擅闯天龙书院是重罪,来人,报官,打了出去!”
我冷笑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救了你的学生,你不应该感激我吗?重要的是你身为夫子本该保护你的学生,刚刚你跑去哪里了?重要的是你不但渎职,而且颠倒黑白。明明是元荣害人害己,你还要无辜受害人道歉。你有没有良知啊?元荣是安阳王府小王爷,高孝瓘何尝不是渤海王府的贵公子?”
梁运山猥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问道:“谁可作证你所言?你们刚刚有谁看到事实如何?”围观的学生,纷纷摇头或者沉默着后退几步,身怕沾上元氏和高家的恩怨矛盾,两边都惹不起!
梁运山冷笑道:“事实是安阳王世子元荣,骑射练习,被高孝瓘和你合谋冲撞,导致重伤!我已全力阻止,但回天无力,所以你们责无旁贷!”
“你放屁,他们没看清,我还有人证,王大爷!”我一回头,却不见王昱的踪影。这老头刚刚还在我旁边,一转眼跑去哪儿了?
梁运山得意道:“你的人证在哪里?你还有何话可说?高孝瓘顽劣不受教,竟敢伙同外人伤害安阳王世子,罪不可恕,我今以其夫子身份,即刻废除其学籍,马上赶出书院!至于你……”
“啪!”话音未落,一鞭子扫来,梁运山脸上见血了。高孝瑜手执马鞭怒气冲冲领着高家一众兄弟、小叔前来。
“你竟敢伤害夫子?”梁运山捂着脸道。
高孝瑜道:“我四弟不在马上,怎能反伤了骑马之人?明明是元荣挑衅在先。骑射练习场地怎么会跑到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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