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肃肃的黑衣人突然也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我。我一惊,他想干什么?
随即听见他开口道:“沈医生,别来无恙?”
认识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他扯下面巾,“展昭!”我惊呼道。他正是之前让我派去给韦孝宽送信要求改善俘虏待遇的展昭。
他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指挥这场狙杀的人,是……
展昭道:“沈医生请随我来!”说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抱起肃肃又跑。可能顾忌我的脚程,他始终距我十米的距离样子。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又是一群黑衣人出现在面前,站成一排,我瑟缩着干咽了一口唾沫。
只见他们有序地让开一条路,身穿黑色便服的男子来到面前。果然正是韦孝宽!
我再也没想到,我们会在此时此地,用这种方式重逢。
不管怎么样,我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立场不同,但我深信此人不是刘洪那种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卑鄙小人。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韦孝宽一如既往的沉稳声音:“一别数月,沈医生可否安好?”
我苦笑道:“大人看我这样,好不好?还没恭喜大人升官了,从此前途不可量!”
韦孝宽向我拱手道:“韦某失约,令沈医生多番身陷险境,想来是我对不住沈医生!”
我有些尴尬:“大人,别这么说,玉璧之事,你可知悉?”
韦孝宽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正是当日我托展昭给他送的信。刘洪说那是鬼画符。
韦孝宽道:“虽然笔迹怪异,但韦某已识得沈医生的心意,加上乾奚都尉的转述,韦某已知城内状况。只是当时公务紧急,不得脱身。当韦某日夜兼程赶回玉璧,还是晚了几日,正值刘郡守被人寻获回城,形容不堪。”说道此处,他竟忍不住嘴角上场,几分想笑的样子。
我最后故意捉弄刘洪,就是想他点教训,同时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
“沈医生果然心思奇妙,光一句国以民为本,连丞相大人都赞叹不己。”韦孝宽突然话题一转,“还有交换俘虏一事,自古以来,恐怕鲜少有人能想到此道!沈医生总令韦某大开眼界!”
我一惊:“韦大人,你我相谈之事,丞相大人也知道了?”
韦孝宽面露尴尬道:“叔裕不慎,将沈医生的书信置于案上,恰巧丞相到访,被他看到,问及此事。韦某才悉数相告。”
不是吧,我心里哀号。
韦孝宽看我的模样,赶紧又说:“韦某将沈医生之心愿,也一同禀告了丞相。丞相大人应诺不会外传。即便日后以沈医生之谋略晓喻众人之时,也会隐去沈医生的名讳。”
那有什么用,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一个跟高欢一样的权臣知道了,等于天下都知道了。他会轻易放过我?
我无力道:“那丞相有没有恼怒我伤害刘洪,私放俘虏?”
韦孝宽笑道:“丞相大人与韦某一样惊叹沈医生实乃当世奇才,巾帼须眉,不但医术了得,见识不凡,更可凭一己之力,令玉璧掀起如此风浪。连杨老将军也深感佩服。”
我脑中浮现隋文帝的爹杨忠的模样。
韦孝宽继续道:“区区几千战俘,得见沈医生的才能,丞相大呼痛快。十个刘洪不抵一位神医。况且刘洪平时贪赃枉法,鱼肉百姓,韦某已查实,证据确凿,交由丞相,已办了他。”
办了他?我不禁问道:“丞相杀了他?”
韦孝宽道:“他终究是丞相的外戚,如何处置,韦某不得而知。但罢官受罚是免不了的。丞相生平极为痛恨贪赃敛财之人,他族中兄弟违法尚不轻饶,何况刘洪只是外戚。沈医生不必担心,韦某可以身家性命担保,我大魏再无人敢对沈医生不敬。现玉璧城已交由韦某全权管辖,沈医生可否安心随我返回?”
若是平时我肯定二话不说,马上跟他走,回吕梁。但现在不行。
我道:“多谢大人。草民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大人不但全都担待,还礼遇有加,实在让我感谢加惭愧。本应跟随大人立即回城,但事情有了变化,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大人能否多给些时间,让我把事情处理好,再回去找您?”
“沈医生可是放不下孝瓘公子?”说着看向肃肃。
我的天,这高欢才为肃肃取名几天啊,他都知道了,果然消息灵通,细作无处不在啊。
既然他知道了肃肃的身分,站在西魏的角度,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么多人,动起手来,我们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求他。
我对他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过之前在玉璧城的经验,他知道我说话不想被人听去,于是摒退左右,让他们站远点。我一个瘦小女人加一个孩子,对他也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面对韦孝宽一人,我突然跪下。韦孝宽一惊,要伸手将我扶起,被我拒绝。
韦孝宽问:“沈医生如此大礼,可是要我放过此儿郎?”
我点头,道:“大人应知他对我的重要性,刘洪就是想伤害他才逼的我奋起反抗。但现在我想求大人,不仅仅放过他,还请大人放过高欢一行!”
☆、第 25 章
韦孝宽惊怒交加,一时面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压抑下来,保持一贯的礼貌风度道:“沈医生既知韦某此行的目的,又何故提出不可行的要求呢?”
我道:“可行与否,全在韦大人一念之间。草民不懂国家大事,但也知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拼个你死我活,与人无尤。但大人有没有想过,铲除高欢最终受益的究竟是魏帝?还是魏国百姓?……或者说只是宇文泰一人?我相信以大人的才智心中早就明了。”
韦孝宽静静望着我,我继续说:“大人可否暂且抛开魏国高官、大将军等显赫身份,站在一个普通百姓的立场上,想想为什么原来好好一个国家,会变成两个?战火不断,赋税徭役不断加重,老百姓苦不堪言?你们总说高欢胁天子以令诸侯,居心不良。那宇文泰呢?真的一点狼子野心没有,像大人您一样心中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韦孝宽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双目炯炯望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草民确实没见过宇文丞相。但草民知道凡事都离不开一个理,就是世上任何事情,永远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总有个前因后果。他宇文泰要不是一个同高欢一样的乱世枭雄,凭什么牵制高欢?形成东西对峙的局面多年?高欢是权臣,宇文泰何尝不是独揽军政大权?大人今日铲除高欢,最终受益的不是魏帝,不是百姓,只是替宇文泰铲除一个眼中钉,心腹大患而已。从此他便再无顾忌,横行天下。到那时,请问大人存在的意义何在?大人应该深知,魏国以鲜卑为尊,魏帝是,宇文泰也是鲜卑族,不论军事还是行政管理,不论在朝还是民间,均以鲜卑为尊,汉官不如鲜卑贵胄,连汉人百姓都深受胡人滋扰得不到伸张。大人之功在于以寡敌众成功抵抗牵制高欢,但倘若高氏就此灭门,大人凭何再在朝中立威显赫?”
韦孝宽望着我的目光突然向远处,若有所思。我一惊,难道宇文泰来了?
一回头,除了树林,没旁人啊。黑衣人还在远处待命没有过来,应该听不到我们谈话。那他在看什么?
只听他缓缓问道:“沈医生这是在为韦某思量打算吗?”
我点点头:“是的,不过只是一半。在我眼中,韦大人才是真正的好官,只要有您在朝,百姓就有好日子过。哪里的百姓由您直接管辖,就是哪里的福气。所以我希望韦大人官运亨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朝中胡汉交杂,各股势力并存,都有私心,但只要实力平均相互制衡,那么就会形成目前这种相对平衡的局面。一旦某方势力突然壮大,那么局势就会转变,是好是坏,草民不知道,但大人一定心中有数!为什么高欢十万大军围攻玉璧两个月,援军不到?路上有那么难走吗?大人最终有盼来援兵吗?”
韦孝宽沉默不语。
他应该动摇了,我又下了剂狠药:“还有一件事,作为医生,本该保护病人隐私。但如今我就算违反职业道德,也要告诉大人,高欢已经时日不多,病的很重。就算大人今天放他一马,他也活不过一个月。”
韦孝宽大惊:“当真?”
我郑重点头:“所以再拼下去,无非三种结果,一是您灭了他们,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二是他们反过来灭了你们。第三种就是同归于尽。无论哪种结果,对大人您有什么切实的益处?就算大人不介意以身殉国,可到头来又能为魏帝和百姓挣到什么?您的损伤就是百姓最大的损失。大人何不保存实力,暂且回避此事?高欢一旦离世,那边肯定也要乱上一阵,到时再做筹谋,岂不事半功倍?所以不管从大局还是自身考虑,还请大人不要赶尽杀绝!”
韦孝宽不语。
为了活命,我继续苦口婆心道:“其实另外一半原因,不瞒大人,纯粹是我的私心。大人知道肃肃……就是高孝瓘,对我有多重要!其实我也是最近遇到高欢一行才知道他的身份,之前绝无欺瞒大人。对我而言,他是谁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一直以来我已经认定他是我重要的人,所以伤了刘洪也在所不惜。所以还望大人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放过他!再退一步来讲,其实现在的高欢也就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圣人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现在只想在临死前回家与亲人团聚,落叶归根。大人真的不能放过他吗?大人,我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生命可贵,任何人失去了都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
韦孝宽思索良久,来回不停走动。时而背手蹙眉,时而握拳。我心中也忐忑不安,如果他不肯放过高欢,肃肃也终难幸免,落到西魏,宇文泰和朝中的大臣还有皇帝能放过高欢的子孙?
最后,他来到我面前将我扶起,又是深深一揖,道:“韦某再次拜服。沈医生当真字字珠玑,句句见血,令韦某醍醐灌顶!沈医生总称自己不懂国家大事,可对世事分析之通透,即便朝中大员也望尘莫及。以沈医生之才华,即便身处伪魏,终将难掩光茫,为高氏所用,到时……”他居然担心我为东魏效力。
我自嘲道:“不瞒大人,也就您觉得我是人才,礼遇有加。既然大人一路追踪而来,想必也该知晓离开玉璧后,我混的有多惨!摆过摊,睡过大街,还差点当过乞丐,被人砸,被人赶,还被人当过神棍。即便后来遇上高欢一行,有了稳定的食宿,还被人当成要想沾好处讨便宜的无耻小人。我在那里打杂的多过当医生。自下山以来,也只有在吕家村和韦大人处,才有被尊重的感觉,能这样堂堂正正地说话!所以韦大人,就算您今天没找我,我也一定会回去找您的!因为您答应过我,送我回吕梁,我也只认得从吕家村回家的一条路,所以能不能回家就指着您了!”
韦孝宽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再难的事情,最终也凭沈医生的智慧得以一一化解,尤其徒手救人一事至今还被百姓津津乐道,令人叹为观止。可惜韦某无缘得见。”
我苦笑着摆手:“这种事,还是见的越少越好!”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赶紧问道:“对了,大人,草民两位同乡,就是何医生和柳医生,是否已安然返回吕家村?草民请大人的两位护卫送她们回去的,可我离开玉璧的时候,他们还没回来。”
韦孝宽脸色一黯,我心一沉,他说:“这正是第二件韦某想向沈医生致歉之事,韦某回到玉璧后,立刻派人各方查探消息。吕家村的探子回报,乡兵已安然返回,唯不见何、柳两位医生,就是说她二人根本未到吕家村,便在途中莫名失踪。同行之人找遍附近不见踪迹。”
难道她们已经“回去”了?我问:“那韦大人两位亲兵呢?”我指的是张龙赵虎。
韦孝宽背手皱眉道:“怪就怪在,他二人也不见踪影,至今未回,全无消息!”
不会吧!难道他们俩也跟着穿回去了?!那不乱套了。
韦孝宽看我忧心忡忡,安慰道:“韦某会继续打探,韦某向沈医生保证竭力护她们周全!”
“多谢韦大人!”但有些事,韦孝宽也无能为力。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如此说来,沈医生此刻是不能与韦某返回了?”
我再次点头:“是的,无论如何我要把肃肃送回去安顿好。”还有杜老也昏在那儿呢。以前不知道肃肃的身份,我可以带他走,如今我肯,人家渤海王也不肯啊!
“既然如此,韦某尊重沈医生的决定。韦某会紧守玉璧城,恭候沈医生的返还。”说罢,韦孝宽大声传令:“来人!”
刚才的黑衣人一下全部来到面前。
“传令下去,高贼已遭重创不愈,全军撤退!”韦孝宽命令道。
“得令!”有五人消失在前方。
韦孝宽再次若有所思望向远处,和刚才同一个地方?如果宇文泰来了,听了我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早蹦出来把我剐了。可什么动静也没有,也没有旁人,那他到底在看什么?
韦孝宽向我拱手道:“沈医生,你我暂别于此,希望你此行顺利。若有任何疑难,可通知韦某,韦某定当全力以赴,玉璧大门随时为你打开。后悔有期!”
说罢在黑衣人的簇拥下,向反方向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我终于放心重重舒了口气,紧紧搂着肃肃,“刚才的事情回去一个字都不能说,否则我死十次都不够!”
我背上肃肃向回走。来的时候差点跑断气,现在回去又要走好久,幸好没遇到什么野兽。直到月亮高挂,我气喘吁吁,才看到前面燃起的火光,果然西魏的黑衣人已经撤退,东魏兵临时休息整顿。
有人眼尖看着了我们,率先喊道:“四公子回来了,四公子他们回来了!”
高澄领着几位副将,从高欢身边走了过来。
高澄直接问肃肃:“孝瓘,尔等去了何处?何以脱身?”
我把肃肃放下来,回答道:“世子殿下,草民追至前面的山头,趁那黑衣人休息不备,与孝瓘公子合力用石头把他砸晕,才得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