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第二天天亮,当天夜里大部队就突然开拔了。据说是为了扰乱敌方探子的侦查,夜里出发相对安全。
睡眼惺忪准备登车,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暴喝,“本王一生征战,岂有不骑马坐车的道理!”
一位太医战战兢兢跪在高欢面前,“王爷的身体,不宜战马颠簸。”
经过二天的调理,虽然高欢能坐稳在马上,惨白的面容依旧透出死灰。如果他是我的病人,我也会建议他坐车,而且马毛容易诱发哮喘。
高澄也下马请求道:“还望父王以身体为重,听从医嘱,弃马从车!”
高欢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下马。那太医颤颤巍巍又道:“王爷身体不宜舟车劳顿,下官建议卧塌而行!啊……”
高欢一鞭子过去,那太医惨叫一声。高欢暴怒道:“本王还没死呢,你就要本王挺尸回去?留你何用?”说罢走上前对那个太医拳打脚踢,那太医哀叫连连。
我傻眼,惊的睡意全无。当真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啊!
太医的意思就是不但要改乘马车,而且坐在里面还不行,最好睡下。高欢马背上征战了一生,让他坐马车,已是极为不愿,更别说还要躺在里面了。
“父王……父王,息怒!”高澄赶紧上前抱住高欢,“姚太医也是为父王身体着想!”
“替我着想,就医好我的病,一群蠢才!”高欢余怒未歇,一把推开高澄向马车走去,不忘回头吩咐道:“赏这庸医三十军棍!”
姚太医大惊失色,一下昏死过去。高澄无奈向下属施了个眼色,士兵将他抬上马车。队伍开动前进。
几日下来,各人按部就班,倒也相安无事。时不时还能听到前方飘出的《敕勒歌》,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将军横刀立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唱道,随后病中的高欢又会用汉语附和一遍。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这首极为简单的描述少族民族风光的民谣,可以被唱的如此苍劲有力、慷慨激昂!甚至还有几分悲壮。想必这位老将军一定是跟随高欢征战多戎马一生的“老战友”。有一次我听见斛律光称他为父帅!
原来他就是东魏大将斛律金。行军途中,断断续续了解到,高欢在玉璧一战,折损七万多兵马,剩余的不足三万,早已撤回晋阳。高欢途中病倒在行馆休养被我们遇上。他只留下五百近身守卫,由老将军斛律金指挥。随后斛律金率一千精骑与世子高澄一同前来接回王驾。怪不得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的队伍虽离上万人的规模差距很大。
还有三日便可抵达晋阳。
行至傍晚,一辆燃烧的木车突然从林中出现冲了过来,斛律光一马当先成功拦截。
可是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甚至更多辆载满燃烧稻草的木车全部冲了过来。马匹遇火长嘶,还好没有受惊乱跑,队伍还算整齐,看来斛律金父子军平时的确带兵有方,训练有素。
一群黑衣人跟在燃烧的木头车出现,扑杀过来,士兵们抽出武器,与之激烈交战。天色昏暗,火光中,只见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与东魏兵杀的难分难解。我们躲在马车中,偷偷向外看去。赶车的士兵也抽出武器戒备在车前。
突然一阵兵戎交接的撞击声,一个人闷哼倒下,顺带扯下了门帘。赶车的士兵被黑衣人杀了,黑衣人正要杀进车内,又被随后赶来的东魏士兵截杀。
我悄悄扯下一人的面巾,普通长相,也发现不了什么。他们是别国的刺客还是盘踞山头的土匪?一般民不与官争,但在乱世难讲,难保穷疯了,什么都敢抢。
黑衣人越来越多,士兵有些应接不暇。几次三番,刀锋从车顶、车身多处划过。我们只得弃车下来,背上医疗箱,小心翼翼躲在那些身穿铠甲的士兵后面。
杜老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器防身,而我还是紧握我的手术刀,护着肃肃。
“神医”……“神医”周围隐约传来呼唤神医的声音。喊谁?难道是叫我吗?
混乱中看到斛律光、高澄和几位副将都在奋力杀敌,连重病的高欢都提刀出来了,斛律金护其左右。那谁有空叫我?
我一个激灵,猛然看向这些来袭的黑衣人。会叫我神医的,只有一个地方的人,就是西魏。我在玉璧待了一个多月,由韦孝宽领头,大都叫我神医,虽然我一再强调不是,但最后连刘洪也这么称呼我,虽然心底明显的不屑。
那他们是西魏兵!来狙杀高欢的!韦孝宽回城了?还是别人派来的?顿时心中一片矛盾,毕竟在玉璧闹出那么大的乱子,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长哮,黑衣人加快了攻击。
他们有备而来,人数众多,东魏兵开始力有不逮,节节败退。我们夹在其中向山谷退去。黑衣人紧追不放。一次又一次的刀锋立于眼前被挡了开去,一条又一条性命倒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大喊:“不要烂杀无辜。”说来可笑,两国交战,本就各为其主。但我实在受不了如此血腥,才多久啊,已经尸横遍野,双方均有死伤。不管东魏还是西魏,不都是中国人吗?
直到夜深,厮杀才算暂时停歇。东魏兵一半站岗,一半就地稍事休息。马车均已丢失,斛律光四处戒备侦察,高澄和斛律金围着高欢,一名形迹狼狈的太医为高欢诊病。高欢紧握兵刃,喘着粗气:“宇文黑獭,果然狠辣。”看来他们也看出这帮杀手训练有素,不是一般匪寇。
医工本就没几个,如今除了我们和给高欢诊病的太医,竟一个也看不到了。
药物崩带一路都丢了,只能撕下士兵身上的衣服做绷带。
“神医……沈医生……”又听到了,我大惊,因为声音就从身边而来。
一个满面污迹,胳膊还在流血士兵看着我,是他在喊我?果然,他又道:“沈医生,真的是你!”
“你是……?”我急忙摁住他流血的伤口。看他穿着铠甲,不是黑衣人的打扮,难道是韦孝宽派来的细作?否则他怎么也称我神医?
“我是……您还记得虎子吗?张虎生?”他问道。
那个18岁,一心想着回家过年的少年士兵,当着我的面被利刃穿身,是我亲手为他缝合伤口。怎么能忘?
“你在战俘营见过我?”我猛然想起,除了玉璧城的兵士叫我神医,战俘营的俘虏也这么称呼我。
“我跟张虎生是一个伍的,被关在他隔壁的牢房!”他说:“沈医生也为会我诊治过,您可能不记得了。我亲眼看到你为虎子缝合伤口,救了他一命。而且如果没有你,我们也逃不出牢狱!”
“我什么时候救你们……”虎子是我救的,我记得,也是我胁迫刘洪开的城门,但我没有放他们出牢狱啊。我记得那天从郡守府逃出来,在街上就遇见他们兵变。那时他们已经出来了啊。
我发现四周有人被我们的谈话吸引,急忙拉他到一土堆后,背过众人耳目。
“你们是怎么从战俘营出来的?”我小声问道。
“就是用沈医生您的法子啊?”那人理所当然道。
啊?我的法子?
“您不记得了吗?”那人道:“您让随从将衣服撕成布条,绞断门柱。我们依法而行,成功者偷袭狱卒,夺来锁匙,我们才得以全部释放。后来沈医生又让城门守将大打城门,我们才得以逃脱。沈医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着他向我下跪,被我一把拦住。
原来真是我的方法,当时我着急肃肃被刘洪抓走,一心只想出去。没想到,方法竟全被他们学了去,还酿成兵变。这次祸真的闯大了,韦孝宽不知道怎么恼我呢。
我又问:“既然已经逃离,为什么不回家?还回战场送死吗?现在虎子和那个赵东葆怎么样了?”
“沈医生请放心,他二人也逃了出来。只是两人伤重,同行之中同乡,已将二人送返。此刻应已在家中团聚。吾孑然一生无牵无挂,几亩瘦田无所出,除了当兵,实在无法养活自己。所以只得返还军营,归编斛律光大都督麾下。”
我疑惑道:“汉人不是非特殊情况,一般没资格当兵的吗?”
“其实不然,”那人答道:“汉人从军者确属少数,不过在朝的不乏汉将,就好比段大将军,威震四方。而我也不完全是汉人,家母出自羌族。我从军多年在军中有些关系,因此得以回归。”
我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那你有没有把玉璧城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人?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在战俘营待过,认识我?”
那人想了想,摇头道:“暂未遇见。那日出城之人大都回归家园,极少数回营也分编在不同队伍中。我想大概都同我一样,不愿提及被俘一事,只道是从战场逃回来的。但是军中耳目众多,大都督未必不知玉璧城所发生之事,只是暂不能与沈医生相关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没说不代表双方军事首领不知道玉璧城发生什么事,各方刺探情报的奸细众多。但斛斯光最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跟玉璧之乱有关,他不一定知道始作俑者就是我沈兰陵。
“沈医生,需要在下为您向大都督请功,详述当日玉璧勇救我东魏兵之事吗?”那人问道。
“千万不要!”我急忙阻止,我没那么伟大,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斛律光本来对我就心存怀疑,要是知道我在玉璧待过,我觉得他不但不会感激我,反而会更加怀疑我的身份。我不想没事找事。
我说:“其实我只是个略懂医术的小医工,那日所为,纯属生死攸关,被逼无奈。我不想卷入国家大事之中。这位兄弟,务必请你守口如瓶,就当不认识我!”
那人疑惑,我解释道:“现在这个情况,大家专心对敌,尽快回到晋阳才是头等大事,我不想令各位大人们分心。再者,实不相瞒,斛律大将军对我心存疑虑,一直认为我有细作的可能,我不想再生事端!”
“沈医生心地善良,非但不怕疫症肆虐天天为我们诊治,还帮我们脱逃敌手。大都督赏罚分明,经我禀明后,一定不会再对沈医生有所怀疑。”
“不用,不用!”我道:“我就是一介平民,不懂国家大事,只想尽快平息此事,到达晋阳。这位兄弟,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对你有恩,就麻烦你答应我这个要求,对以往之事只字不提,见到我也当不认识。拜托了!”
那人愣住,没想到我如此坚持,只得道:“既然沈医生坚持,在下谨遵吩咐。”
“那你发个誓!”
我现在真的怕了,万一他不小心说漏了,我跟着无妄之灾。古人重承诺,发了誓会谨慎很多,“如果你说了,就罚你以后一辈子当不了兵!”
那人又是一愣,随即右手捂胸,果真郑重的发了誓。
我对他说:“好,现在你的伤口包扎好了,已无大碍。回去好生休息着。”
岂料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凄厉的长哮划破天空。只见先前的黑衣人像潮水一般又从四面冒出,不断涌来。我的天啊!
有一群黑衣人向肃肃的方向奔过去,东魏兵阻挡不及,眼见刀锋就要碰到肃肃,杜老拼尽全力,挥刀挡了出去。可惜不出两下,手中的大刀就被震飞,杜老躲避不及,被一掌扫倒在地,昏了过去。我一边躲闪,一边奋力赶过去。
黑衣人举刀又向肃肃袭过去,我绝望大喊:“不要!”
突然一个黑影从我身后掠出,像箭一般冲过去将肃肃抱离,一转身杀倒好几个黑衣人。我心中顿时一松,随即发现救人的竟是斛律光,他怎么会从我身后出现?
只要肃肃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终于奔到肃肃那里,斛律光将肃肃交给我。我急忙问:“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肃肃摇头。
还来不及放心,黑衣人见我们这里“武力强”,更多人围了过来,我们只能躲在斛律光身后,他的确身手不凡,一时十几个黑衣人竟奈何不了我们半分。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架不住群狼,时间一长,人数不断增加,斛律光身上也不断开口子流血了,却仍然挡在我们面前,没有半分退缩撤离之意。关键时刻舍身相护,此人算是条好汉。我早已不恼之前的不愉快了。
眼见数刀向他身后砍来,我毫不犹豫举起医疗箱挡了过去。“咣当”一声剧响,火光四溅,数刀齐断。我被震的后退几步抵在斛律光背后,那个疼啊。众人皆惊,医疗箱可是现代技术的合金箱,不论坚硬度还是密度,都不是古代的铁制兵器能比的。所以他们的刀断了,我的箱子却丝未损。来不及细想,新一拔手持武器的黑衣人又袭上来。一刀刺向斛律光的腰侧要害,他防范不及,如果中刀,必伤腰椎,不死也瘫痪。来不得了,我举起我的手术刀,一下砍了过去,截断那把刀。
又是“咣”的一声,巨大金属撞击声音,刀锋被生生截断,抛向半空落地。我的手术刀只豁开一个小开口,好家伙,这可是医生吃饭的家伙,顶级纯不绣钢材质,质量过硬啊。看来生产厂家绝对是良心企业。
所有人都再次愣住,连斛律光也没想到我手中的小刀居然如此大威力,他们甚至可能都没看清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血从掌心、虎口喷出,我的手腕像要断了一般生疼,胳膊被震麻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斛律光最先反应过来,奋力杀敌,更加勇猛。黑衣人又增加人手围了上来。高澄也领人杀过来救援。
突然有人抓住肃肃,我大惊去拉,却不是对手。一看肃肃被擒,不远处的高澄立即搭弓打算射箭。
我大惊,直喊:“不要啊!”这么混乱,能射得住才叫奇怪。误伤率百分之百啊,肃肃没死在敌人手上,死在他亲爹手上,那真是天大的悲剧。
可惜话音一落,箭已飞了出来,我呆在当场。突然斛律光飞身跃起,打落迎面射来的箭。我重重呼口气,随即又拎了起来,因为黑衣人将肃肃抓起跑远了。我不顾一切追了上去,斛律光也想跟来,又被一群黑衣人围上,一时不得脱身。
我发疯般追着肃肃越跑越远,跑到双目模糊,要断气了,不停干呕,猛然发现四周空旷,远离了大部队不说,怎么连其他的黑衣人一个也没追上来。
抱着肃肃的黑衣人突然也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