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数次,病人的气息虽然还很虚弱,但总算平顺下来。我挂上听诊器,多方测量,觉得问题很严重,他各项器官严重衰竭,再这样下去,离死不远。他应该不是遗传性哮喘,如果一直有这个病,这种人根本不宜行军作战,属于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来那种。也不像过敏性哮喘,症状和反应不像,最后我判断是心肺功能衰竭导致的急性哮喘。十万大军打几千人,最后就剩3万人,这种惨败法,换作我也要被气的内伤吐血了。不过他身上没什么重大外伤,看来韦孝宽放出的“劲弩一发,凶身自殒”只是心理战,雪上加霜,想气死高欢。
“医工,要不要开个方子……”一旁高管家小心翼翼问道。
“我不会诊脉开方子!”一说完回过神,惊觉完了,说错话了。
果然管家的脸色一变,指着我的鼻子道:“你……大胆,冒名混世,胆敢戏弄我家王爷,可知死罪!来人……”
肃肃立即挡在我面前喊道:“不要!”
外面的守卫正要进来缉拿我时,床上的老者缓缓开口:“福全,少安勿躁,且听医工怎么说。”
“诺!”高管家恭敬领命,随即挥手示意让门外的人退下。
突然的惊吓,让我有点懵,勉强对高欢拱手道:“王爷,草民只是山野村妇,只因世代相传,懂得一些医理皮毛。因此不会诊脉开方。”
病中的高欢哪还有一点枭雄的模样,就是一副病弱老者的模样,只听他幽幽道:“只凭刚才那一手,就比那些井市井庸医强百倍,太医也未可及。”
如果他让我治好他,就完了。我只得道:“其实王爷自身的情况,您自己最清楚。”
高欢无言叹了口气。
高管家一挥手,又有人递送汤药上前,要伺候高欢服用。
我大概看了下,说:“草民虽不懂草药,却也知此时不宜再进药进补了。”
“你大胆!”高管家又喝道:“敢诅咒王爷药石无效。不服药不进补如何恢复体力?这些千年人参、鹿……”
“虚不受补?应该听过吧?”医生最怕面对的就是不懂还振振有歪理的人,“他现在所有的内脏器官极度虚弱,吃的再好也不能消化吸收,反而造成内脏极大负担,形成毒素,损坏身体。与其恶性循环,不如不吃。每天白水清粥小菜才能延长寿命!还有这屋子,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高管家被我说的愣住,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喃喃道:“有何不妥?一梁一柱皆为顶级的木料,还有世举世无双的雕工,方位也是……”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阻止高管家一再的炫富:“这里的温度和空气不适合病人。”不管这里住的是王爷还是皇帝,首先他是个病人,得从病人的角度来考虑。
高管家疑惑地望着我,我继续道:“就是房内的空气太差了,空气不流通,不新鲜,人又多,”我看了一眼满地的仆人,“所以王爷不舒服。病人虽然要保暖,但温差不能太大,否则他一见风就容易感……伤风。而且屋内空气混浊,正常人都不舒服。高管家你要是在这里待久了,觉得舒服吗?”
“那应如何?”
“让他们都出去,不要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最多留一、两个下来照看病人就足够。”即使在医院也不主张哄来一帮亲戚围着病人的,“火盆撤去一半,打开窗户,当然考虑到病人一下子可能适应不了,而且夜深的确寒凉,只需打开最外面的半扇窗户就行。但是明早,一定要打开门窗,通风,驱散病气。”
“不可,万万不可!”高管家连忙摆手道:“王爷贵体,岂可如此怠慢啊!”
我哪儿敢怠慢他,只是实话实说,“高管家,听我的没错,不会有事,别的不敢保证,但王爷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不可,不可,还是等太医前来再行定夺!”高管家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福全,就照沈医工说的安排吧!”高欢开口了:“我的确深感气窒不顺。还有这群奴才一点用都没有,看着都烦,让他们散了吧。”
高管家领命,一众奴仆像得到赦免一样,低头退了出去,同时带走了半数的炭盆。只留下两个貌似机灵的小厮。最外口的窗户打开,寒冷吹了进来,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高管家正要伺候高欢安寝,高欢却挣扎着坐起来,高管家立即在他身后置了一锦缎软枕,关切道:“王爷可安好?”
高欢点点头,对我道:“沈医工果然见解独道。”
我低头谦卑道:“草民常年居住在深山,实在不懂什么高深医理,只知道气通则人顺。人舒服了,自然病痛也少一点。如果能为王爷解除一点痛苦,是草民的荣幸。”
“沈医工不必自谦。我听澄儿说,你救了四郎。还治愈他的病,一路上爱护有加,想来我应该好好谢谢你!”高欢道。
“不敢,不敢!”我急忙道:“我与肃……小王爷相遇实属偶然。而且他当时所患之症并非绝症,所以草民斗胆医治的。且当时草民不知道他是渤海王的人,否则草民一定不敢莽撞。还望王爷不要见怪才是。”我可没天真到会以为救了肃肃,他就会对我怎么关照怎么好。
“你就是四郎,过来让我看看!”高欢把目光转向一旁一直安静的肃肃。肃肃犹豫下,还是上前,望着高欢。
“你是哪位夫人的孩儿,竟生的如此貌美,形容隽秀?”高欢叹道,一边手上抚摸肃肃的头。
得,看来这位爷爷,之前也从来没正眼留意过这位孙子。
肃肃无语,高欢有些不悦,皱眉道:“我贺六浑的子孙,竟如此不识大体,害羞胆怯,见到祖父,也不开口问安吗?”
肃肃依旧无语,只是望着高欢,我急了,赶紧解释道:“王爷,小孩子总有些害羞。而且他还没有名字,所以不知道怎么跟您说?”
高欢疑惑看着我,又转向肃肃,肃肃点点头。
高欢怒道:“福全,叫那畜生过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每天除骄奢淫佚,还能成什么器?连自己的孩儿都可以不顾至此,不见了不知道,连名字都没有。你去叫他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天天胡混什么?”
高管家领命,临出门前还关照:“王爷,莫动怒,老奴这就去请世子前来,莫动怒。你们好生侍奉着。”
高欢又问肃肃:“可曾入学识字?”肃肃摇头。
高欢似又要发怒,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想我贺六浑戎马一生,位极人臣,声名显赫。原指望可以福荫后世,千秋万世我高门不衰。却不曾想,一代不如一代,还不及三代,居然荒废至此,目不识丁。高门如何兴旺,当真造化弄人,让我如何冥目?”
周围一片安静,谁也不敢搭腔。
不一会儿,高欢突然断断续续低吟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咳……咳……”悲怆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敕勒歌》!上过小学的都知道,尤其那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早已脍炙人口,耳熟能详了。难道高欢是原创?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肃肃那清亮的童音突然传来。我跟高欢同时一震。
这首唐诗,是我之前闲来无事教肃肃念的,没想到他记的一字不差,还在高欢面前念出来。王昌龄啊,我对不起你!肃肃答应过我,不透露我对他说过的话,他一直也做的很好。可现在为什么突然念出这首诗?转而一想,他肯定是不忍心看到高欢垂垂将死的悲怆绝望模样,才脱口而出的。毕竟他们是直系亲属,血脉相连的至亲爷孙。
“四郎,你不是尚未入学,这首谁教你的?”高欢有些不敢相信,颤抖问道,面上阴晴不定。
肃肃摇头。
“哈哈……咳……”高欢突然放声大笑,即使咳嗽也挡不住:“好,好,好,太好了。好一个不教胡马度阴山!飞将军李广在世也不过如此。想不到如此小儿郎,竟也有如此气魄。天生的傲骨,吾贺六浑总算后继有人,高氏有此儿郎,不会衰败受人欺压,好,好,好,咳……咳……”大笑到后面,就是不停咳嗽,肃肃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后背。
“父王,你怎么样?”世子突然挑帘进来,后面跟着高管家。
☆、第 23 章
“父王,太医已抵行馆,现在门外候命。我马上传他们进来。”世子关切道。
高欢摆手:“且慢!”伸手指指我们。
世子厉声道:“是否这些奴才惹您不快?儿臣立刻处置了他们!”
高欢略微平息下来,狠狠瞪了一眼高澄:“除了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这世上还有谁能气我?”
“孩儿不孝,还请父王明示!”世子惶恐,不知道哪里又惹高欢不高兴。
“我且问你,此子可是你的孩儿?”高欢指着肃肃问。
世子一点头:“正是四郎!”
“他因何在此?”
世子道:“据四郎所称,因患病被人带离府中,为人所救!”
“你府内没有医工吗?整个晋阳请不到名医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毫不知情吗?”高欢有些愠怒。
世子谨慎道:“孩儿已飞书晋阳府内查证,不日就有消息。”
高欢道:“好,姑且等你的消息。我再问你,此子所唤何名?”
世子语塞。
高欢又问:“他是你哪房妾氏所出?姓甚名谁?”
世子又是一阵迷茫,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轻……烟?还是……”
“畜生!”看样子高欢又要暴怒,世子微微抖了一下。
谁知高欢猛然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好半天才换了个语气开口道:“澄儿,以往你再怎么荒唐胡闹,总有父王为你善后。父王再怎么恼你、罚你,你我终是父子,最后总会为你担待。如今父王时日无多,你还这般不成器,叫我如何安心闭眼,如何安心把争来的一切交给你?朝中那班老臣居功自傲,怎能将你当我一般追随?”
“父王!”世子大惊失色:“孩儿知错。孩儿总因倚仗父王,肆意妄为不知长进,让父王劳心劳力。还望父王保重身体,大魏不能没有父王,高氏不能没有父王!”
一颗斗大的泪珠从高欢目中滑落,我们只能装没看见,垂首一旁。哎,烦恼皆因放不下,都病着这样了,最忌大喜大悲,情绪起伏过大。
高欢道:“自己的身体,本王比谁都清楚。戎马一生,该是油尽灯枯之时了!我只盼你们几兄弟长进,携手保高氏千秋万世!你是长子,一再荒诞不羁,如何为兄弟表率?!”
“孩儿一定谨遵父王示下!”高澄心中也难免悲痛,同时深知高欢所说是事实,一旦高欢不在了,朝野肯定要乱。
高欢摆手道:“今日我累了,此事改日再谈。我且问你此子的名讳……”
“返还晋阳,即日择名。”高澄的意思是一回去,就给肃肃取个名字。
高欢道:“此子甚合我意,就由我来为他取名可好?”
“一切但凭父王问做主。”高欢要给孙子起名字,高澄自然没有意见。
“此子伶俐剔透,聪慧非凡,不差孝珩。貌美脱俗,更远在孝琬、孝瑜之上。既然内外通透,就取一个‘瓘’字吧!孝瓘!”
“多谢父王!”高澄谢道。
高欢一反肃容和蔼地对肃肃道:“四郎,你现在有名字了,还不肯叫一声祖父吗?”
肃肃走上前,轻轻抱住高欢,他说:“祖父好好休息,有兰陵,会好的。”
此举众人皆惊,连我都有些惊讶!肃肃一向不喜与人交流,却一再对高欢示好。说起来,高澄在血缘上与他更近些,可我不觉得肃肃多想亲近高澄。转念一想,高欢这副人之将死的模样本来就令人悲怆心酸,加之又是至亲血脉,怎能不让人动容?肃肃终究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孝瓘不得无礼!”高澄急忙喝斥,生怕触怒高欢。
高欢向他摆手,不但无恼意,相反挺高兴。他搂着肃肃好一会儿,道:“好,好,高家的好儿郎!澄儿,今后不得怠慢此子,好生教养。你要记得,我高氏一门的兴衰,与此子息息相关。”
“孩儿谨遵父王教喻!”看着高澄郑重的模样,这是不是代表将来肃肃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高欢示意管家取来一个小锦盒,他打开取出里面的玉佩,交给肃肃,说道:“孝瓘,此玉虽非绝世之品,也属上乘。此乃我高家世代相传的玉佩,我第一次出征时,母亲大人亲手交付与我,多年来从未离身。如今我将它交付于你,若再有人敢轻漫于你,尽可展现!”
肃肃下跪承接,道:“孝瓘多谢祖父!”
高欢笑道:“好孩子,天色不早了。早些回房休息吧。”
肃肃道:“孝瓘告退。”说罢起身来到我身边。高欢摆摆手。
我也拱身行礼道:“草民告退!”带着肃肃向外走。
高欢对高澄说:“去请两位太医进来吧!”
门外除了守卫,还有两个穿着大氅的男子,手里提着箱子,想必就是从京里请来的太医吧。可能因为日夜兼程,两人均是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寒风中瑟瑟发抖。
杜老坐在房内等我们很久了。
一见我们回来,急忙说道:“小沈,我听送饭的丫头说,渤海王一行,不出二日就要返往晋阳了?”
“可能吧!”我点头,“我看过了,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天了。再不回去,真要死在外面了。”
肃肃看了我一眼,我才惊觉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流浪儿了。他现在是渤海王认可的孙子,高孝瓘!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吗?
肃肃体贴地避开我的尴尬,说:“我困了,先睡。兰陵永远是兰陵。”自己径直上床休息了。
“刚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杜老看出我们的异样。
我把在高欢那里发生的事情简洁地说给杜老听。其实我从来没担心过肃肃会出卖我或者做出什么会伤害我的举动。只是他现在身份的确不同了,有家人了。我怕再像以前那样说话,会伤害他的感情?毕竟高欢是他爷爷,高澄是他爹,以后措词上是不是应该有所修饰?
杜老笑道:“小沈,你想太多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