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竟如此怀疑朕心……幼年得兰陵相救,一生不忘。此番更是推心置腹,当日你来找朕,朕何尝不想发兵,只是,只是……”
“你吐血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吧?”我接过话:“我也是医生,自然知道你病的不轻。而且光凭一双肉眼,我也无法分辩人血……还是动物血,但……新鲜的血液和干涸多时的血渍,我还是有常识区分的!那日皇后‘不小心’向我展露绢帕上的血渍呈暗红色,干涸了至少三个时辰以上。就算皇后的寝宫比不上这议事大殿尊荣,那可也是一国之母的居所,卫生条件会差到拿一条用过的脏手绢给皇帝使用?……一皇一后如此卖力的表演,无非想向我传达一个信息,你不想发兵,还没到跟宇文护正式翻脸决裂的时刻。对吗?”
宇文邕面色僵硬,一言不发。
我也不指望他回应,继续道:“我说过高位者也不容易,天子的难处,往往比普通人更大。而且沈洁之事,纯属私事。确实不该因私废公,逼你破坏多年布署。所以当时我没有揭穿,仍然很感激你肯派出数百侍卫保护我!……宇文护虽然狼子野心,残暴不仁,又毒杀先帝,罪在不赦,但谁都不能否认,他是大周的功臣!你父宇文泰虽有不世之才,奠定江山,可惜天妒英才,眼看成事之际病殂,要不是宇文护及时接了一棒,禀承你父皇遗志,大周如何建立,你兄弟如何登位成皇?所以宇文泰给了他特赦免死之权,才有了日后的恃宠生骄。但你若贸然动他,肯定落下骂名,不仁不义,甚至不孝,到头来军心、民心尽失,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你暗自苦心经营多年,已具备铲除宇文护的实力,愁的只是一个顺应民意的借口!恰巧这个时候,宇文宪在南陈遇到了我!”我一指宇文宪。
“我是世人眼中的神医,六年前还与宇文护有过过节。我的出现对你们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所以自我踏入周国那一刻起,甚至早在南陈之际,你们兄弟就计划好利用我来铲除宇文护,所谓往日的恩情不过是权力斗争的附赠品而已,用来打动我顺应你们的计划罢了!”
“而沈洁便是眼前最直接的矛盾导火线。你们不断利用她来刺激我,挑唆宇文护和我的正面冲突。宇文宪竟然把宇文护的人直接斩杀在我的居住,是为保护我吗?就是为了激化矛盾!一方面可以转移宇文护的视线,让你们加紧控制朝野,另一方面让全天下看看神医跟宇文护的矛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神医代表天意,天意难容宇文护!……可宇文邕,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沈洁不是神医,也曾对你日夜照拂,悉心呵护?当年她有家不能回,嗷嗷待哺的儿子不能见,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照顾你吗?多少个日夜,不眠不休守护在你床边,揽你入怀好生安抚,这份恩情不比我深吗?甚至你亲娘对你有过这么操劳费心吗?生娘还不及养娘大,你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明知宇文护凌虐她多年,就从没想过救她出水火?宇文护再霸道,区区一个沈洁,以你一国之君之力,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哪怕说上一句,令宇文护有所收敛也好啊!可你真有想过为她做点什么吗?她的安危从来不在你眼中吧?!自打我来到周国,就没见你正眼瞧过她一眼,好像从不认识的陌路人一样!如今她死了,你以为封个什么夫人就能补偿一切,谁稀罕啊?!”
大殿内一片死寂,听我一字一句血泪控诉。
“其实所有事情我心中早已有数,只是你以为我一无察觉。我之所以不想说破,还是那句话,知道你这个皇帝当的不容易,但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最后一丝寄希……你内心深处还是当年的小雨!虽然顽劣,但心性不坏……没想到……你还是逼我走到这一步!如今我只有一点还没想明白,你是如何神通广大,说服阎姬与你联合,扳倒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年她可是宇文护劳师动众从齐国接回尽孝的!……想必解药也是她协助你捣破宇文护的巢穴找到的吧?!知子莫若母,宇文护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示人,让人轻易搜寻到?”
宇文邕非常讶异地望着我。
到了这步,我实在觉得没有再打哑谜的必要了,“阎姬的出现太过突然和怪异,虽然六年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经历过一些事情,她对我心存感谢,但远不及生死相托的地步。宇文护连你的圣旨都敢不遵,铁了心要我死,她一介妇孺,凭什么能把我救出去?果然连大门都没出,就给堵了回去。一开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她的行径,直到宇文护死后,我看过他和老虎的尸体,才明白一切!阎姬的出现,肯定受你指使,目的并不是为了救人!而你的目的除非两个:一是激怒宇文护,加速与我的对决。你既已一切就绪,也不想多等了。果然第二天我就被拉上了祭台。如果宇文护杀了我,你可名正言顺地替神医报仇,如果我侥幸赢了,那他就是死在天意下,你更可以撇得一干二净,不费吹灰之力铲除宇文护的势力。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坐收渔人之利!至于阎姬出现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把那包药粉留给我。哪有人会在迷人害人的药物上标识名称的?因为你们来不及交待,怕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特意写上去的!但当时我还真就蠢到相信那是蒙汗药,装入注射器,推进老虎的身体。事后我偶然得知那头老虎竟然没醒,直接死于中毒,我才明白,那根本就是毒药,而且剧毒到连老虎那么大吨位的承受不住,当场毙命!宇文邕,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错用在自己人身上,甚至误扎了自己,后果是什么?……沈洁虽用针管扎中宇文护后颈,但只要颈动脉没有破裂大出血,根本不会死人,是针管上残留的毒物令宇文护暴毙。所以宇文护突然五官流血,面呈黑紫,这是典型的中毒现象。你却告诉百姓,他死于天意,死在我们手上。一切的一切你早都计划好了,我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这也叫真心相待?”
良久,宇文邕终于缓缓开口:“宇文护只为表面仁孝,才将阎姬接回。这些年他并未尽孝善待亲母,一向不闻不问!所幸阎姬不止一子,但宇文护为争权夺势,竟残害手足,令阎姬一夜华发,痛不欲生。这才痛下决心,大义灭亲。”一方面解释了我的疑问,别一方面也等同默认我所说的一切。
哎,那就难怪这次再见阎姬,苍老成这样。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就留在齐国,至少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宇文护坏到连亲生母亲都容不下他,也算运数到头,天要亡之!
“不管前因如何,如今陛下总算夺回江山,收服民心。我也再无利用价值,是时候该走了!”
“不,兰陵,是朕……对不起你!但兰陵不是都能一直体恤朕的身不由己吗?朕对兰陵的情意不假……朕心里是有兰陵的。”话都说到这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宇文邕自己都觉得解释苍白无力,但他还想努力。
“谢谢,只要小雨心里还记着一丝我曾对他的好,就请还我心愿,让我走!你说你对我有情,其实你口中的情意,不过是你幼年时对我敬畏的延续,我给了你别人甚至你父亲都不能带给的安全感……还有对神医的独占欲,让你以为自己喜欢我!爱人的心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爱我,就不会舍得让我受到一丝伤害。就像长恭这样,追我追到敌国腹地,个人生死荣辱早就置之度外。还记得那次我在不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请你找几个侍卫帮我对付宇文护的闯宫吗?对,就是那次……后来我才知道,你给真正侍卫所下的命令是,要见到大冢宰确有伤害神医,甚至神医见红才可适当阻喝。要不是长恭及时赶到,阻拦下那致命一击,我就不是见红那么简单了,直接横尸当场!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你不明白,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世上只有长恭爱我胜过他的性命。而宇文邕你是天生的王者,注定不会为儿女情长影响大业!”
宇文邕呆若木鸡。
最后,我对他深深一鞠,拜别:“陛下,如今大事已毕,请成全草民离去之心愿!草民向您保证他日兰陵王绝不会是您成就大业路上的阻碍!”
“兰陵如此肯定未来之事,可否将朕及大周的运数相告?”
这哪能告诉他,更走不了了!我摇摇头:“我不会算命,只知事在人为,而且凡事有得有失,天子亦不能例外。你想千秋霸业,就要拿健康甚至寿命来换,你有先天性肺病,病情应该心中有数……你若想长命百岁,就对江山荣华看淡些,休养生息。还是那句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言尽于此!”转身对长恭说,“咱们走!”
“兰陵……”宇文邕终于知道我不怕死,什么也留不住,最后央求:“朕确有错,不敢奢求你留下,但皇后身体抱恙,你能不能治好她再走?皇后长年无子,御医无策,你能不能……”
我无奈扯起嘴角:“皇后这一生都不会有你的孩子,这根本就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事,对吗,陛下?”
宇文邕脸色又是剧变,最后的拖延之计也被我识破。
“大漠儿女多矫健,自小就在野外奔驰运动,身体比中原女子强健很多,加上正值盛年,若不是刻意避之,皇后怎么不能受孕?这不是病,是政治。突厥觊觎中原江山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为了巩固地位,你们与他们联姻,借兵对抗齐、陈的同时,突厥人何尝不想利用你入主中原?但你又何尝真的愿意与突厥人共享山河?如果皇后诞下皇子,那就是太子,周国太子有突厥血脉,难保日后江山就成了突厥人的。甚至突厥可以直接弃你保太子上位,江山尽在掌握。所以,皇后不能有孩子,对吗?”
宇文邕倒抽一口冷气,不再伪装,沉声道,“想不到兰陵竟然如此通透!”
我长叹一声,“不是我聪明,试问在场各位大人,有几个想不到?站在治国的角度,他们很赞同陛下这个英明的决定!但这毕竟是后宫之事,总不好明着讨论吧!”
宇文邕环视了韦孝宽等一班重臣,果然个个都无惊讶,早就了然于胸的样子。
“陛下,其实就连皇后本人也未必不知!”我丢下一颗重弹,“阿史那皇后心思聪慧,但她为了你,抛弃草原儿女的豪气,舍弃突厥公主的傲娇,学习深宫礼仪,背井离乡前来辅助你。看着你与其她妃嫔一个又一个恩爱生子,她心中的痛楚酸涩你能体会吗?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能受孕,你当她一点都察觉不到原因吗?相同年纪的女孩早在突厥生了一堆娃了!”
宇文邕震惊。我索性把话说到位:“她明知你如此对她,依然装作若无其事,帮你治理后宫,对待所有妃嫔、子嗣关怀有加,一视同仁,从不暗中加害。宇文护得势时,她动用娘家势力默默支持,如今你终于拨乱反正,请务必好好珍惜对待!这样爱你的好姑娘,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如果她的悲剧注定无法改变,那你的宠爱就是她人生的唯一支撑。她对你无怨无悔的付出和包容,我沈兰陵自问做不到!”
语毕,不再留恋。长恭揽着我的肩,对四周的侍卫冷冷喝道:“让开,挡我者死!”。侍卫们慑于长恭魔魅厉色,不敢靠近,但也不敢违抗圣意,于是我们走一步,他们也跟着挪动一步。
“都退下……让他们……走罢……”身后终于传来宇文邕无力的命令!
“不行!”宇文宪跳出来反对,“皇兄,不能心软啊,高长恭一直是我大周死敌,有他在,我军总是败北。还有沈兰陵,你也看到了,惊世之才。今日就这么放走他们了,必然归齐,日后心腹大患啊!沈兰陵,”他又转对我喊道:“齐国有什么是我大周给不了你的?若要为了高长恭……大不了,我跟他结拜成兄弟,一起留在大周!”
我差点笑喷!
“胡闹!”宇文邕大声喝斥,“你说的什么诨话?朕说了,让他们走。你若再敢违抗朕意,朕就赏顿板子让你涨涨记性!都给朕退下!”
士兵终于彻底让开一条路,长恭带着我一路畅通,走出宫门,我才长舒一口气。
“咱们……回邺吗?”我问长恭。
长恭摇摇头:“兰陵想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回到邺,又要重复这些勾心斗角。咱们找一安宁之处避世隐居吧!”
正合我意,“不管去哪儿,先离开长安再说,京畿之地,我还是怕宇文邕突然反悔……。”
长恭点点头,带着我向东直奔城外。果然刚出城,身后便传来马蹄声,我拉着长恭一阵狂奔,终因体力不济,被团团包围,领头之人,竟是杨坚!
我硬着头皮打招呼:“杨将军,这么快又见面了?难不成陛下又想请我回去?”
杨坚跳下马,躬手见礼,“神医莫忧,陛下并无召回之意。只怕齐国公意气用事,私下为难,这才派末将前来查看,确保神医出行无碍!”这话说的真是……鬼才信!
杨坚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看得我浑身不自在,长恭刚要发难之际,杨坚突然关切问道:“我见神医面色苍白,有无不适?”
“没有,好得很!”我急忙否认,“只是刚刚跑……走累了,有点喘而已!”
“那末将就放心了。”杨坚道,“皇命已了。末将私下还有几句话想请神医解惑,可否……借一步?”
长恭沉下脸,我急忙安慰:“没事,没事,杨将军不会对我不利的。再说以你的功力,什么听不到?”长恭这才不情不愿地背过身。
我与杨坚走开几步,直接道:“分别在际,杨将军是想确认前程对吗?”
杨坚神情肃穆,点点头:“陛下英明,神医也说他是明君,那……”
“如果我骗你,还敢托孤吗?”我指的是沈洁之子,杨坚一凛。我低声道:“他是天命,但你也是!两者并不冲突,不出十年,便可验证我的话。但你需谨记,只要顺应天意,切不可人操之过急伤害无辜,否则天机一转,我也无能为力。还有我对你所说,一定要烂在肚子里,流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应比我清楚!”
杨坚郑重弯腰向我行了个大礼,“与神医结识,乃我杨家大幸,杨某定当谨记,此生不负神医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