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陵想去哪里?想去南陈看看吗?那里是不是离你的家乡很近?”长恭小心翼翼问道。
我一怔,喃喃道:“地理位置是挺近的,可差距的不仅仅是空间……长恭,我空然想到一个地方,我想回吕家村看看!”
☆、第 86 章
“你好,请问吕胜……保长在吗?”我不确定他现在还是不是保长?
之前我也了解过吕家村的现状。
长恭说仍然处在周齐交界之地、韦孝宽管辖的玉璧治下,隶属周国。可能因为我的缘故,韦孝宽特别优待这个村落。所谓优待,就是不打扰。
当年承诺的免除兵役和赋税,一直延续至今,不受朝代更替影响。还有,可能因为吕家村地处偏僻,远离县镇,独自靠近深山过活,平日里那些繁琐的行政呈报也被免除大半。看来韦孝宽是刻意放任他们过着自耕自种、有些与世隔绝的生活,颇有些桃花源的味道。长恭自然也没必要兴兵,硬将吕家村夺归齐国所有。
过往十六年,长恭曾不止一次悄悄潜回吕家村寻访我的踪迹,所以没绕冤枉路,没用数日,我们便来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已有参天之势。
虽然一行早已换上寻常百姓的服饰、用度,低调行事,但长恭依旧贵气难掩,不禁让我想起当年就在这里,何安妮、柳萱还有我三人曾围坐一桌讨论过这个问题。还是柳萱最先发现肃肃的与众不同。青山依旧,人面全非,只剩我还……
村妇急忙地将玩耍的孩童抱入怀中,警惕地望着我们这些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惊艳的目光一如既往痴迷地停留在长恭身上,而长恭则一副冰冷漠然,没看到一般。我轻咳一声,那妇人才红着脸,转向我……渐渐……我们俩都怔住了!
“你是……是不是……小……小五?!”岁月的沧桑挡不住曾经熟悉的稚嫩轮廓依稀可见。
“沈……沈医生?……沈医生!真的是你!”小五也将我认出,不敢置信。
“是,是我!”我激动地拉着她的手:“你们都还好吧?”
小五连声道:“好,好,好……”怀中的孩子有些不满、好奇地咿咿呀呀抗议,小五腼腆道:“他是俺第五个娃!”
“那也是小五喽?恭喜,恭喜,你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我惊叹,同时也感叹她眼角的沟壑,越来越像她娘了。但小五全身透着一股成熟少妇独有的甜美红润韵味,皮肤圆润丰腴,应该是生产不久的缘故吧。小五眼光不住瞄向长恭。
“你不认得他了?”我索性将长恭拉上前,“他就是你当年错认的‘妹妹’……肃肃啊!”长恭有些无奈地嗔了我一眼。
“他是……他是……肃肃?”小五嘴张得老大:“俺还以为他是沈医生家乡来的仙人!”
“呵呵……他就是肃肃啦!”我不知道吕家村对外面的事了解多少,他们知不知道长恭的身份?
“既然他都……变成这样……为何沈医生还是当年的模样?!”终于连小五也发现这个问题。
我不想问题复杂化,含糊道:“我会保养!……对了,吕保长在吗?”
小五点头,“在的。沈医生来得巧,明天保长之位就传交给他儿子了!沈医生,你们一路辛苦了,快随俺进去歇息。”
回头一望,那二十骑护卫果真隐匿的不见踪迹。就像往常一样,只留一人在明充当管家,为我们打理马车、及生活采买事宜。于是我放心地拉着长恭跟在小五后面。
一路上引来不少人的好奇,问长问短。十六年前的“老人”大都已留在家中休养,而十六年前的“小人们”对我也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她是沈医生,曾救过我们村的神医……大恩人……东子,沈医生还给你看过病呢!”小五逢人就说,搞得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就是沈医生,十几年前来过咱们村子的,她……安叔!”太丢人了,我刚想阻止小五热情的宣扬,她突然喊住一人。
一个普通的中年庄稼汉,低着脑袋,隐约可见黝黑的面容中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蜡黄,走路微跛,是当年手术的后遗症吗?
吕安慢慢转了过来,目中尽是卑微和怯懦,“五妮……旺家娘子!”
“安叔你看谁来了……还记得沈医生吗?是她保住您的腿!”小五侧过身将我突现出来。
吕安一脸震惊,瞬间神情五味杂陈。
“咣当”一声,吓我一跳。肩上的农具全部摔落地面,吕安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很是激动。
什么情况?
“沈医生别见怪!当年安叔伤愈后,落下了走路不利索的病根,为人孤僻起来,越来越不爱跟人说话。但他见到您定是欢喜的,此刻必是通知其他人去了。”
哦,“那他……娶妻生子了吗?”我小心翼翼问道,因为我感觉吕安的状态不像一个正常有家有室的中年男人该呈现的。
果然,小五不自然道:“安叔干不了重活,原先的娘子怕没了生计……悄悄走了!好人家的女子都不愿嫁他……后来他娶了一户寡妇。本想着有个伴安稳度日,不想安嫂诸多挑剔……”我心里一沉,望向长恭。当年山中遇险,竟连累吕安一生幸福!
说话间,已来到小五家门前……应该是小五的夫家!但离她娘家很近,两家几乎连在一起,并成一条直线。
屋内的陈设跟记忆中的光景没什么分别,还是那样的……简朴。这个世道,没变也不是坏事!
小五的婆婆、孩子们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很是热闹。小五又把我们当恩人介绍了一遍。
小五的婆婆自然是认识我的,她有些局促地端茶送水,生怕粗茶劣碗怠慢了我们。
闲谈间确认这十六年的确是吕家村最安稳最安逸的时期。因为少了赋税,几乎每家都有一些盈余。不过小五的父亲和公公都已因病去逝。
不一会儿,吕安领着一众村民蜂拥而至,连小五那本该在田间劳作的丈夫吕旺也闻讯赶了回来。中等个头,身板结实,相貌憨厚,给人一种居家过日子的平稳感觉。
“沈……沈医生,”吕安不善言辞,结巴道:“十六年了……您去哪儿,怎么不回来看看咱们?大家伙一听俺……说……您来了,都赶着来看看您!”
“是啊!沈医生回来了……”
“沈医生,真是你……”
“真的是沈医生……”
“还跟当年一样……”
望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却依旧笑容纯朴的村民,我的情绪再次被调动起来,“大家都还好吗?”
“好!好!”大家连声道好:“保长说了,托沈医生的福,过了十多年的太平日子!近几年又风调雨顺,收获都还不错。”
“沈医生尝尝俺家地里的谷物,今年收成特别好!您要是吃了俺家的东西,那可是俺家的福气,添福添寿……”一村民将挑来的满满一担农作物摆在我面前。
“这是俺家的鲜果……沈医生尝尝……”
众人见状纷纷将自家耕作的产物堆在我面前,顿时将堂屋的过道都塞得满满。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这么多东西一年也吃不完啊!
“那沈医生就在咱们村住下呗!”有人提议,众人附议。
我无奈笑着摇摇头:“大家的盛情我心领了。其实,我马上要成亲了,夫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想着成亲前回来看看大家,所以我跟我夫君也准备了些小礼物……你们等一下啊!”
我拉着长恭“落荒而逃”,而长恭则是春风满面,一身轻松,显然对我在众人面前的称呼和立场表明很是满意。
“别乐了,马车呢?东西都在车上呢!”我知道庄稼人不缺粮食,所以就像货郎一样,一路买了不少胭脂、水粉、纨扇、手炉、酒具、小饰物之类的许多山里不常见到的新鲜玩意。
“马车停在俺娘院中!”小五跟着出来为我们带路,颇为讨好道:“这屋太小,俺让娘先帮着喂喂马!”
跨进当年的院落,我突然想到……问长恭:“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就在这儿……”
“拜堂!”长恭接过我的话,直接道:“十六前,我跟兰陵就在这儿拜过堂成过亲。兰陵可知?自那时起,我已视兰陵为此生唯一的妻子,发誓一生不离不弃!”
老实说,我还真想不通当年他那么小怎么可能对我动情?但我自己又何曾想到当年悉心照顾的小男孩会是我终身伴侣?他用时间、用行动证明了当初的誓言,教我如何不感动!
我吸吸鼻子,打破伤感的气氛,调侃道:“别忘了,当时你可是新娘,我的小新娘!”
长恭幽幽道:“兰陵欺我年幼,硬要给我盖上红巾……”
“怎么样?”我故意斜睨他:“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多可爱?我就是想捏你,亲你!你能拿我怎么样?”说着忍不住又狠狠香了他一口。
长恭轻咳一声,微微正色道:“小五都替你害臊,脸红了!”
我这才意识到有观众,行为的确有些不合时宜。我笑着拉着长恭向里跪去。
一白发老妇佝偻着背,不停劳作。反倒是我们的车夫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一看到长恭,即刻起身,垂首站立。
我上前拉住老妇的手,“吕大娘,还记得我吗?沈兰陵回来看您了!”当年要不是靠着这些勤劳善良的村妇不计报酬为大家织布、送饭、洗衣,照顾伤患,那场病疫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平息?
人老了,眼神也不复当年。吕大娘浑浊的双目盯着我半天,才颤巍巍地举高一双苍老干瘪的手,想要抚摸。
“娘要作甚?沈医生可是贵人,别污了贵人身!”
吕大娘惊觉满手泥灰污垢,卑微地想要缩回去,被我一把拉住,放在脸上。略微哽咽,“没事,没事!吕大娘,你看,是我不是?”
吕大娘激动道:“是沈医生,没错,沈医生真的回来了。咱们村的大恩人啊!”说着竟要向我跪下。
“您这是做什么?万万使不得!”我急忙阻止,长恭箭步过来,将她牢牢扶稳,一旁坐下。
“吕大娘,不管怎么说,我是晚辈!当年如果没有你们接济,我跟肃肃早就饿死了!我应该早些回来看望您,也许……您的眼睛,不会差成这样!”
“人老了,没用了!能再看到你,已经感谢老天了。这下保长有救了!”吕大娘很是感慨。
吕胜出事了?我以为他忙于公务,所以刚刚没出现。“吕保长他……?”
“半年前他跟几个村民进山打猎,不知招惹了什么毒物,被咬了。当场几人帮着挤尽毒血,以为就此没事。谁知回来后第二天就病倒了,看了好几位良工,吃了许多副药都不见好转。伤口开始红肿,渐渐变成毒疮,又接连发了数个。药石无效,苦不堪言!如今奄奄一息,才要将保长之位交给他儿子!”
“那我马上去看他!”如果小五一开始就告诉我吕胜病的这么严重,我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
“不能去!”小五阻止,“吕保长已经……米食不进,大家已经为他准备好身后事。现在满屋都是毒疮的腥臭,连他儿郎除了一日三餐都不敢靠近,给他看病的良工回去身上都长了红疹,好些日子才退下去。良工说毒性剧烈,恐会传染!沈医生,你跟肃……他,别去,脏!”
我诧异,当年那个纯朴、善良、不顾自身安危、不顾大人反对,也要偷偷上山接济救助我们的小姑娘,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市侩?她们真是同一个人吗?当年的肃肃何尝不也是满身脓包,被当作妖魔受人驱赶甚至追杀?也不见她如此嫌弃啊?难道时间和经历,真会令一个人改变这么大?
我扯起嘴角安慰:“不碍事的,我本来就是医生,自身有一定免疫!小五,你帮我把车上的东西分送给大伙儿吧。我特意给你选了两匹上等丝绸,湖水绿和红色,可漂亮了,你穿上一定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
小五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打开车门,长恭示意车夫上前帮忙。
小五找到自己的礼物,爱不释手,不停放在身上比划。
我从车中搬下另一匹塞到吕大娘的怀中,“大娘,这是我特意给您选的素面绸,我知道您的纺织手艺好,很少有人比得上。不过您摸摸,这可是江南的特产,是不是不一样啊?您有空自己裁了,穿在里面睡觉滑溜舒服,穿在外光鲜亮丽,可漂亮了,比小五还美呢!”
吕大娘知道我在哄她,还是忍不住露出没剩多少牙的牙床呵呵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的小五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娘有多开心,她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恨不得全部占为己有。我有些无奈地过去关上车门,“拿过去再慢慢挑吧。大伙儿都等着呢!告诉他们,我去看吕保长了。”
这回小五没有反对,而是恋恋不舍看了一眼车门,又深深望了望长恭,才跟车夫将马牵了过去。她不会以为长恭会去派发礼物吧?
“哎!”吕大娘轻叹一声:“这娃儿心高,当年你们走了以后,她就一直惦记着……咱们这些山野村人哪能攀得上沈医生这样的仙人,如今五妮也不小了,娃娃都有几个了,这眼珠啊,还往上长,不懂事啊……”
“这是人之常情,小五年纪不算大,童心未泯……”我笑着安慰。
我问吕大娘:“要不要也过去热闹热闹?”
吕大娘摇头:“俺带你们去看保长,他现在一个住在祠堂后的破屋里,平时没人愿意过去!”
在我的印象中,吕胜是个务实的好领导,所以深受爱戴,怎么临危时刻还是被人遗弃?当真久病床前无孝子?
祠堂还是当年那座祠堂,多年不间断地修缮维护,看起来挺像样的。
但位于最后方的茅屋则完全不能与前相比。紧挨着茅房,阵阵臭味。吕大娘说很久以前,这也是个茅房,后来荒废不用了,现在变成吕胜等死的地方。
揉揉酸涩的眼睛,我轻轻推开柴门,发出吱吱嘎嘎腐朽的刺耳响声。
“谁?……”一道微弱、苍老的声音,伴着不停的咳嗽。
“吕保长,还记得故人吗?”我尽量轻声细语,不想吓到他。
但吕胜还是听出来了,挣扎着起身,“是……是……沈医生吗?”
“是的,沈兰陵回来看你了!”我急忙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