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命运多舛!太多舛!
沐容仰望明月,忽而甚想吟诗一首。
五分钟后,沐容怒然转身回屋……
吟不出来!
叹一句自己这些日子受了古人们的熏陶,有了古典的心却没古典的力,得了姑娘,还是好生学着怎么写繁体字吧!
“笃、笃。”门被轻叩了两声,外头的龄兮轻唤了一声“沐容”,沐容便应道:“进来吧。”
龄兮进了房,反手关上门,坐到她面前就是一叹,继而疲惫不已地趴在了案上。
“怎么了这是?”沐容笑着站起身,一边给她沏茶、拿茶点一边询问。龄兮懒懒道:“累得呗……宫宴真是折磨人。你们在里面服侍的还好,差不多还是御前那些个事;我们外头……都拿宫女当宦官使了!”
沐容又一声笑,龄兮接着道:“宫宴也还罢了,今年又碰上几位亲王要进宫来,真是累死了算。”
沐容发现这宫中的宫人也有个“上下班”的时间,一班一班是排好的,谁上哪一班、什么时候换班,一般都是提前定下来。偶有意外——比如谁突然病了,再临时换旁人上来。如此这般,同一“班次”的宫人便都是一同往成舒殿去,安静而整齐。
简直就是军事化管理的感觉……
八月十四这天,沐容是中午的班。要未时到成舒殿,相当于下午一点——是以沐容很是不喜欢这一班,总觉得下午一点正该是睡午觉的时候,这个时候若要交班,那就压根睡不了午觉。
当然,比起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就要各就各位的早班而言,让她不睡午觉简直是太善良了。
两列宫人齐齐地走在宫道上,全都微低着头,谁也不吭声。到了成舒殿外,在外候着的便和外面的换班,真正在近前服侍的则进殿去。
这条宫道沐容已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这一次却走得有些别扭。感觉鞋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还不小,一直在侧边划着。可宫里规矩森严,她又不能对着众人喊一句“劳驾等一下,我磕一下鞋”……
于是就先这么忍着了,好在虽然能觉出划脚,但划得也不厉害,倒还没在现代时买了不合脚的高跟鞋觉得难受。
入殿间,门口守着的宦官照惯例告诉他们目下的“实况”:“瑞王正觐见;目下凌妃娘娘伴驾。”
前者无所谓,后者让沐容咬牙切齿。
古时的门槛高低,与主人的身份极有关系。所以这身为天子寝殿的成舒殿,门槛自然低不了。沐容抬脚间,脚底自有一松,落脚间脚都会往鞋里蹭一些,而就是这一蹭,让沐容陡觉一阵剧痛,几乎痛得眼前一白,失声就叫了出来。刚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不受控制地跌在了地上。
殿里一片死寂,便是沐容这个现代而来的人,也知道“御前失仪”意味着什么——若只是平日里的“御前”也还罢了,眼下可是当着瑞王的面,换句话说,就是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更可恨的是还当着凌妃的面!最郁闷的事莫过于当着仇人的面出丑!
“沐容。”连皇帝的声音都不免有些沉了,沐容对上凌妃那如花笑靥,咬了咬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奴婢……”
果然是凌妃先开的口:“在御前时日也不短了,连路都走不稳么?”
俩人早已是互看不顺眼,连皇帝都知道。所以沐容也没理她,低头不语,等着皇帝发话。
凌妃当众被她晾下了,自是不快,口气一厉,又道:“本宫问你话呢。”
皇帝笑看着沐容,有心想听听这沐容既和凌妃不和,但当着自己的面敢不敢说什么。
“走不稳也比娘娘跟螃蟹似的强。”沐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说是“嘟囔”,其实是有意把声音说得不大不小,心知自己这么一说,凌妃半听清半听不清必定得追问。
“什么?”凌妃黛眉轻挑。
“走不稳也比娘娘跟螃蟹似的强!”这回沐容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响亮亮地传入众人耳中。
……什么啊?这回是皇帝觉得奇怪了,打量身边坐着的凌妃一番:哪儿像螃蟹了。
沐容心里打着盘算,心说皇帝如是要为这“御前失仪”治她的罪,摔这一跤就足够了;但顶撞凌妃却未必会让她罪加一等,因为她二人的那点纠葛,皇帝知道得门儿清。
所以活得爽快最要紧。
“横行霸道。”沐容冷眼瞧着做了解释,“阳澄湖大闸蟹,还是带黄的。”
“……”皇帝忍笑看着她,瑞王同样看着她,心说姑娘你饿了吧。
“这就是沐容?”瑞王笑问。
沐容一怔:这早有耳闻的语气是肿么一回事……
皇帝点头答了声“是”,沐容就被瑞王的下一句话吓傻了:“Glad to meet you。”
很高兴见到你。
这这这……
沐容张皇地抬起头,一颗心都跳得快了,在猜这瑞王是从什么途径学过靳倾话还是和她一样从另一个时空来的。
但在作出判断之前,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先回了一句:“Glad to meet you……too……”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而后,瑞王拿靳倾话问她:“明明已经走过了门槛了,被什么绊倒了?”
沐容摇了摇头,如实回说:“没被绊倒,是鞋里进了东西,划着脚了。”
瑞王颌首,继而转回头去就向皇帝禀了一句:“That’s not her fault。”
这不是她的错——但是殿下您忘了切换语言了吧?!
默了一默,沐容深知会多门语言的人在说话时偶尔会反应不过来十分正常,便很尽职尽责地帮他翻译了:“殿下说不是奴婢的错。”
“……”瑞王听得传译,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拱手禀道:“是。”
“呵……”皇帝轻笑了一声,玩味地笑看向沐容,“怎么就不是你的错了?”
沐容则只好看向瑞王:是啊……怎么就不是我的错了?
“皇兄你看,臣弟早说过成舒殿的地太滑。这宫女方才来的路上鞋上沾了水,才不小心滑到了。”
沐容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沐容想:我说过这话吗?!
旁的宫人想:来的一路上哪儿沾水了啊?!走的路都一样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沾水了啊?!
皇帝淡瞧着瑞王,想法和那一众宫人差不多:怎么就她一个人沾水了啊?
不过本来也没想把沐容怎么着,多个理由当然更好。
“退下吧。”皇帝微一笑,“回房歇着去,扭了脚就传太医来。”
不理会凌妃的咬牙切齿,沐容施施然一拜:“诺,谢陛下。”
瑞王回过头,眉头轻挑着用靳倾话问她:“不谢我么?”
沐容眉开眼笑:“Thanks a lot!”
非常感谢!
沐容试着站起身,到脚一动,鞋里那东西好像就又刺了一下,要疼哭又不敢哭,一步一拐地退出了殿。
鞋里这到底是什么啊!!!
出了殿,沐容就想脱了鞋看看,但看着外面五步一个宫人,这么当众脱了看好像不怎么合适……
而且这还是成舒殿门口……
于是一路单腿蹦着往回走,不时有路过的宫人回过头来看她,沐容脸皮很厚地当不知道。
蹦了最多一百米出去,忽觉腋下被人一架,沐容猛地回过头去,见了身后的人一惊,就把脚放了下来,当下疼得又是一声惨呼:“啊!”
“……You ok?”你还好么?瑞王问了一句,说得十分口语化。
沐容忍着泪回道:“Yep……still alive……”
还好吧,还活着……
瑞王“嗤”地一笑,自然而然地扶上了她,让她借着自己的力借着蹦。
沐容蹦跶得省力了些,不住地抬眼打量身边这位亲王,俄而心念一动,试探着道了一句:“I think I need band…aid。”
瑞王一愣,疑惑道:“What?”
“……Nothing。”没什么。
沐容失落之下沉默了。她是说她需要创可贴,瑞王明显没听懂,看来他不是穿越来的。
于是在知道对方也是真真正正的古人的情况下,沐容多了些规矩。虽是任由着瑞王送她回房而未作阻拦,但进了房门后,却是忍着脚伤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多谢殿下。”
“没事。”瑞王忙伸手一搀,目光一抬恰落在案上,定睛一看,遂噙笑道,“你在读这个?”
☆、不忍
沐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案头的那一本《汉书》上。
……其实是拿来练字用的。沐容心下默默念叨了一句,遂一点头:“是。”
“倒是鲜见女子读这些。”瑞王笑了起来,审视着她又说道,“看来你委实和皇兄说得一样有趣。”
“嗯……”沐容不吭声地受了这夸赞,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低头把那本《汉书》收了起来。案上还放着那本靳倾的词集,瑞王扫了一眼,道了句“这个本王也读过”——已有些没话找话的感觉。
沐容被脚上弄得觉得站着就痛苦,想赶紧叫医女来,可抬眼看看面前这亲王——她又不好给个亲王下逐客令。
于是蹦跶到榻边,自顾自地先除了鞋袜查看。瑞王见状有一瞬的蹙眉,旋即笑意更深:当真是个不羁的性子,一个姑娘家,当着自己的面脱了鞋,一点顾忌也没有。
可这“姑娘家”不在意,他这当亲王的还是有点分寸为好。转身便要出门,走到门边,忽听得沐容惊意分明地呼了一声:“我勒个去!!!”
好奇地回过头,又听她惊中增了两分怒地再呼一声:“善了个哉的!!!”
“……”瑞王心说这怎么了,这又是什么骂人的方式?连着佛祖一块弄进来?
便想提步走过去一探究竟,途中听得沐容语气中惊怒不变地再吼一声:“我勒个大去!!!”
“……”瑞王一边探头去看,一边皱眉问她,“怎么了啊?”
“您看……”沐容泪汪汪地抬起头,委屈得和刚才出言怒骂时判若两人。
瑞王定睛一看,是她手里拿着的那只绣鞋侧面有一只绣花针,只露了一个指尖的头在外面,又是斜着扎的。怨不得她走了一路都没什么感觉,进殿间一个寸劲却伤了脚。
瑞王的头一个反应自是幸灾乐祸:“姑娘你……太粗心了。”
还道是她自己做完鞋忘了拔针。
沐容刚想回他一句“什么啊”,同时就已听他说:“不对……”
绣鞋看着虽然不旧,但也已经不新了,明显已穿过些日子,这针总不能是在鞋里待了这么多日都没被发现——谁也粗心不到这份儿上。
鞋里被血染得殷红点点,袜子上亦是。瑞王看着沐容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牙间颤抖着恨恨道:“树大招风啊……”
是被人算计了。
御前失仪,有人拿准了想让她吃这亏;就算没能要她的命——便如今日这般,她这伤也得让她好生再休息一阵子。
明明是旧伤刚好,这又不得不告假,隔三差五地不出现,若要“争宠”自然是没戏了。
瑞王凝神一笑:“被算计了?”
没想到沐容却是啐了一口:“呸!被狗咬了!”
……还真是半点口头的亏都不会吃啊。
御前的人很多,嫉妒她的不在少数。沐容一时拿不准这词是谁的算计,却是拿准了决计不让那人背地里笑。
以为她能就此在御前消失一阵子?偏不!
对付脚伤的方法多了去了——穿惯了高跟鞋的人,谁没个偶尔伤了脚的时候?还总请假么?
当即找医女来看了,沐容冷着脸提了要求:“要止疼管用的药。”
医女愣了愣,温柔地劝他:“姑娘,光想着止疼可不行,止疼的药疗伤上总差些……”
“又没伤筋动骨,皮肉伤罢了,我慢慢养着便是。”沐容目光阴冷,“止疼为上。我还得去御前传译,误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威逼利诱,吓得医女大气都不敢出地给她开了方子。
于是愣是一天也没歇着。早上起来,敷了药,用布紧紧裹好——沐容大叹一声真是奢侈,长这么大头一次拿真丝的料子包伤口啊!
透气性好……
鞋内靠近伤口一侧的地方垫了薄薄的棉花,软软的,不走太久便不怎么觉得疼。
沐容一边在房间中慢慢走着适应着,一边磨牙:“跟我斗,谁这么傻这么天真?二十一世纪的女汉子由你折腾?”
洒家可是拎着两箱牛奶爬十几楼不喊累的主!
而闻门外语声渐多,知是当值的宫人们准备往成舒殿去了。沐容神色悲壮地拉开门出去,扫了众人一眼便道:“我也准备好了。”
“……”
一阵安静,准备替了她的职的佩环讷讷道:“沐……沐容……我替你去吧……”
“用不着。”沐容大步踉跄地往外走着,几乎看不出步子有什么不稳。一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品秩高些的宦官做主道:“得,佩环你歇着吧,我一会儿跟冯大人回个话。”
怎么看都觉得沐容今天格外气势汹汹啊……
连沐容都觉得今日自己身上戾气好重,有一种要拎刀砍了仇家的错觉——虽然还不知道这仇家是谁。
这戾气导致皇帝见了她时都有一愣:怎么了这是……
“脚没事了?”皇帝问她。
一贯见了皇帝就软了下来的沐容,此时在这种戾气的萦绕下多了两分生硬:“没大碍。”
“……”皇帝默了一会儿,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去添个垫子来。”
待那宦官取了垫子回来,又对她说:“坐吧。”
沐容气鼓鼓地坐下,敬业地拿起玄霜研墨。案桌对面的凌妃凝睇着她,笑吟吟地抿了口茶:“瞧沐姑娘昨天那一下摔的,怕是不轻吧?怎的不多歇歇?”
那事虽然不能怪到凌妃身上,但沐容现在心中正不快,大有一种“谁惹我我骂谁”的魄力。听得凌妃发问,好不掩饰地冷睇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研墨:“多歇歇,不是让看奴婢不顺眼的人得意了?”
她这话说不上是针对凌妃,倒也是明摆着把凌妃一起骂进去的意思。当着皇帝的面,凌妃自是不能由着她这么说,黛眉一挑:“你说什么?”
“啪。”沐容手里的玄霜一搁,几滴墨汁从砚台里溅到桌上,一成不变地又重复了那句话,“多歇歇不是让看奴婢不顺眼的人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