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锐利精明的眼中难以掩饰厌恶与畏惧交杂的光泽,一丝一缕,尽收连嵩眼底。
不急不缓把玩着扳指,连嵩仿佛对温墨情其人并不当回事:“温墨情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得他可事半功倍,信他却又无异于养虎为患,皇上能用他的同时加以防备,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手腕。这次温墨情回宫让臣颇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药方一事只追查半路便自觉停步,既是给了自己后路,也是给了皇上一个可掌控他的把柄。”
温敬元站定,表情半信半疑:“他有什么把柄?你是指言离忧?”
连嵩点头,苍白唇角弧度森然:“没错,正是言离忧。原本臣以为温墨情只是钟意言离忧,或许会为她做些考虑;及至他与二皇子在铅华宫对峙,臣陡然发现,言离忧对温墨情而言不仅仅是个令他心动的女人,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恐怕已经深到足以用来要挟温墨情的地步。”
温墨情或许对言离忧动心一事,温敬元不是第一次听连嵩提起了,他也曾明里暗里注意过、试探过,结果始终模糊不明。反复回忆温墨情回宫以来所作所为,温敬元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望向远处的眼神若有所悟:“连丞相让朕务必找借口把言离忧留在宫中,又让周医官给她下毒,为的是试探温墨情并挑拨他与二皇子关系。当你把计划道来时朕还有些不解,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破坏的是他们二人关系而不是四皇子,现在朕总算明白了,连丞相目光广远,居然早就考虑到日后皇位争夺之时温墨情的归属问题,相比之下,朕确实是目光短浅啊!”
“皇上过奖,臣惶恐。”
温敬元对眼下情势尤为满意,是而没有注意连嵩乏味语气,又说了些其他前朝事情后便急着离开,留下连嵩在御书房外的浅草小路间笑意莫名。
“连大人。”温敬元走后,赵公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
“赵公公辛苦了,最近总是劳你东奔西走,实在抱歉。”连嵩没什么诚意淡道。
“哎呦,连大人可别跟奴才客气,要不是芸妃娘娘和连大人提拔,奴才怎会有今日?”赵公公笑容谄媚,乌木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这几天皇上盯得紧,有谁往连大人那边去过都吩咐奴才记着呢,芸妃娘娘那里也不例外。昨日皇上还特地叫来内宫当值的侍卫询问,十句里有八句都冲着连大人和娘娘,连大人可得小心着些。”
连嵩冷笑,抬脚碾碎一株刚钻出地面的嫩草:“皇上多疑,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何况我与娘娘又有同乡这层关系?火烧青莲宫后有许多朝臣以为皇上公正无私,大把大把的折子从未断过,其中有多少是参奏我和娘娘的,恐怕皇上早就数不过来了。”
“那您看娘娘那边……”赵公公带着询问之色。
“有赵公公从中传话,我又何必亲自到凤欢宫?以后,还是要请赵公公多多关照呢。”
“连大人又客气了,替娘娘办事那是奴才的荣幸,他日娘娘稳坐东宫、连大人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别忘了给奴才一个善终就行。”卑躬屈膝熟练地说着常说的话,赵公公等到白如鬼魅的身影走远才抬起头,可弯惯了身子似乎抬不起来了。揉揉笑得发酸的两腮,赵公公一脸苦笑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别人:“谁能信得过谁?谁能倚靠谁?在宫里想活下去,不就得见风使舵吗……”
无辜受到牵连的风骤起,赌气般卷着地上灰尘四处飞散,飘飘摇摇落在无数宫殿地面。
“有五六年不见春风这样大了,前几日才栽下的月季倒了大半,剩下几株也是半死不活,看得人心疼。”锦贵人拿着金丝剪刀细细地为月季花修剪枝桠,身后不远处言离忧不知在想些什么,凝眉表情似是十分烦恼。放下剪刀回头看了看,锦贵人掸去衣角灰土走到石桌边:“言医官在意绢妃娘娘的事么?”
言离忧轻轻点头,疲惫得挤不出半点笑意:“昨天早晨天阙殿的小宫女来看过我,说这几天绢妃娘娘每天都派人去天阙殿请殿下,殿下不来她便一封封送信过去,那点儿不该有的心意就快闹得人尽皆知了。”
“娘娘的性子本就偏执难劝,那年遇到二皇子后一直念念不忘,时间一长就积累成心魔,根本不肯理会旁人怎么看待,哪会轻易放弃?只是为难了二皇子,想来探望言医官又不敢踏足铅华宫,想来也憋得烦闷。”
锦贵人成熟稳重,想什么事情都从两方面考虑,丝毫不像铅华宫那些下人就知道巴结奉承,一味指责温墨疏不懂怜香惜玉,所以言离忧与她还算聊得来。因着钟钺和楚扬的看管,言离忧想溜出内宫去见温墨疏毫无可能,也就剩下与锦贵人闲聊打发时间,无奈的是,那些后宫是是非非听多了,反叫人更加烦闷。
温墨疏是皇子,绢妃虽说是个还没破身的妃子,名义上却也是皇上的女人,光明正大向皇子示爱怎么想都是她不对,可铅华宫的下人们为了讨好绢妃,一个个都摆出咬牙切齿模样大骂温墨疏,或是说他忘恩负义,或是说他薄情寡性,至于恩义性情从何而来根本没人在乎,闹得言离忧和锦贵人哭笑不得。
“言医官不去御医馆没关系吗?听说那边换了馆使,如今正是原来的方管判掌事,严厉的很呢。”
“我倒是想去,可方馆使不许啊!”言离忧无奈耸肩,“方馆使说我医术不足以胜任医官之职,拎了两大堆医术来让我先看着,什么时候把书上的内容都吃透再去由他考核,过关的话才能继续在御医馆待下去。”
再加上两个堪比铁牢的护卫,别说御医馆,连出铅华宫的门都难——这些,言离忧当然是埋在肚子里说不出的。
锦贵人侍弄月季花颇有一套,原本被风打蔫的花苞经她之手又重绽容华,东偏殿左边一丈方圆的小花圃显出别处没有的色彩生机,平添几分雅趣。言离忧见那花生得漂亮,忍不住请教几句栽种之法,还不等锦贵人一一回答完毕,常为她和温墨疏跑腿的小宫女突然出现。
“言医官,殿下让我来接您往天阙殿走一趟,已经向皇上请示完了。”带着困惑神情大量一圈铅华宫大院,小宫女又道,“哦,对了,殿下还说请世子的朋友放心,世子也要同去,绝对不会有危险。”
有楚辞那只精明狡猾的狐狸在,温墨疏一定早就知道温墨情派人来这里看守,所以才刻意让宫女这么说的吧?言离忧才在肚子里腹诽几句,忽而发现一个算得上很糟糕的问题——受温墨情影响,不知不觉中她竟然也开始叫楚辞狐狸了。
分别扮作太监和侍女的钟钺、楚扬都听见了那宫女的话,半信半疑间并没有阻拦言离忧,但在言离忧赶往天阙殿的路上,这二人身影始终时隐时现跟在后面。
如果连嵩身边的孤水算是影卫,那么此时的钟钺、楚扬也差不多吧?倘若这二人没有受谁命令而是主动的,那么简直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跟踪狂了。一路乱想走到天阙殿,楚辞正在门口等着,点点头充作招呼后将言离忧迎进正殿。
“离忧。”明间上位坐着的温墨疏立刻迎来。
令言离忧意外的是,向来注重礼节的温墨疏竟破天荒在外人面前直呼她的名字,二人之间亲昵关系不言自明。略带困惑地往旁边瞄上一眼,言离忧这才发现,除了楚辞和春秋外,温墨峥、君无念以及温墨情也在场,只不过那三人始终沉默着所以一时间没有发觉,只在温墨疏唤她时,温墨情稍稍抬头瞥了一眼。
那鄙夷眼神算怎么回事?
碍于人多眼杂不好发作,言离忧飞快甩了个白眼后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之后便听得温墨峥愁眉苦脸长长叹息:“二哥,到底该怎么办啊?父皇突然说要给我们赐婚这种事……”
温墨疏没有回答,复杂目光静静看向言离忧,仿佛对这一刻期待已久,又似在拼命抵触它的到来,而言离忧的反应正如他此前所料。
一瞬失神,而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失望。
第153章 鼎足之困
“离忧,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之后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当着其他几人的面,温墨疏重重握了下言离忧的手,就站在她身边转身,“今日找几位过来颇为唐突,但事关重大,实在容不得再拖延。”
除了言离忧外其他几人好像都知道温墨疏召集众人到天阙殿的原因,一双双眼望向温墨疏,或焦急或淡然,又或是深藏不露。
温墨疏深吸口气,声音无意中压低:“如刚才墨峥所说,皇上打算为几位尚未成家的皇子指婚,包括我和墨峥,这是今日早朝时皇上亲口所说。我不清楚皇上到底有什么打算,但这决定如此突然,我总觉着有些不安,所以才把几位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可以交换——就像上次一样,既然大家的目的相差无几,那么不如暂时合力,各取所需。”
分别代表三方势力的温墨疏、温墨峥和温墨情先前有过一次合作,就是在决定言离忧去安州一事时,彼时几人共享信息而后整合出最合适方案,效果远比各自为政好得多。有上一次经验在,三方对这种形式的交谈还算是可以接受,只不过温墨情的态度总有些别扭。
“皇子身份特殊,历来都由皇帝指婚或皇后牵红线,如果二皇子是想找个办法逃避指婚,我看还是尽早死心吧,身在其位,难逃其责。”似是没看到言离忧黯淡脸色,温墨情一刀一刀戳着温墨疏痛处。
“父皇指婚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也未免太急了些,我和二哥完全没有准备啊!毕竟是终身大事,怎么可以仓促决定呢?”温墨峥攥着拳头,秀气不失英朗的眉毛皱成一团,眉眼间掩盖不住莽撞冲动,“我也就罢了,反正长这么大也没遇到过哪个非娶不可的女子,可是二哥……”温墨峥顿了顿,目光掠过言离忧,声音忽而小了许多:“二哥早就表明过态度,父皇仍要为二哥指婚,这不是棒打鸳鸯吗?”
“那四皇子觉得皇上该如何做?由着皇子们随随便便娶妻,教那些权臣皇族之女无处安放,教太子每天为如何笼络人心愁眉不展吗?”温墨情冷冷反驳犀利尖锐,丝毫不给贵为皇子的温墨峥留脸面。
其实这些事情谁会不懂呢?温墨峥虽是个直肠子的少年,但他终归生长于帝城深宫,那些形势变化与权谋手腕耳濡目染,自然明白皇家儿女的爱情难求自由,说好听些是保持高贵血统,说难听些,不过是掌权者拿自己的子女当做棋子,握紧一切可利用势力,以保江山永固,帝位无忧。
对此,温墨峥不过是有些不平罢了。
温墨峥的慷慨激昂并没能带给言离忧些许态度改变,仍是那般坐在椅中沉默如雕塑,仿佛众人讨论的事情与她没有丝毫干系。温墨疏看着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愈发病色恹恹,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去握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不给他半点回应。
温墨疏想笑笑缓和尴尬,无奈这时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失落地缩回手,勉强打起精神道:“通常来说皇上为皇子指婚都会给予选择机会,可是这次皇上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似是心中早有打算;加上最近五国遣使入渊或有联姻之请,皇上是否会以皇子为媒来加强与青岳等五国的关系尚未可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开这个口,希望各位能群策群力,提早想出应对之法。”
在渊国数百年历史中,将本朝皇子送到友邦邻国做上门女婿的先例屡见不鲜,然而去做驸马爷的皇子们都是些不受宠甚至被皇帝厌烦、受兄弟排挤的,按理说温墨疏和温墨峥这种颇具口碑的皇子应当不会沦落至此,但也不得不考虑眼下形势的特殊性——作为备受温敬元提防的先帝之子,温墨疏和温墨峥的风评越好、人脉越广、势力越强,那么他们被“名正言顺”赶出渊国的可能性就越大。
将整个中州历史烂熟于心的君无念早就想到这一层面,向来笑面迎人的清和面庞虽未失去笑容,却也是淡薄得近乎没有:“看来二皇子已被皇上单独传召过。实不相瞒,前日殿下也曾被皇上传召到御书房提及此事,尽管没有说明打算结下姻亲的女方身份,急于为殿下作出安排的态度却是坚定无比。依目前情况来看,皇上很有可能是想借五国拜谒之机将心腹大患解决,既能将二位皇子驱逐,又能做得合情合理不招人指摘。不过还有一点我很奇怪——”君无念扭头,一脸不爽快地指向温墨情:“为什么墨情也要搅进来?”
“为什么我不能搅进来?”温墨情斜目挑眉,唇角一丝戏谑,“心疼我么?还是怕我遭受牵连被嫁到天涯海角与你老死不见?”
“嗯,心疼你,最怕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装神弄鬼咒我早死。”君无念嗤笑,对温墨情难得玩笑照单全收,甚至刻意做出依依不舍之状,非逼得温墨情面露恶心嫌恶之色才肯罢休。
在愁眉不展与苦大仇深的两位皇子面前,也就君子楼这同门师兄弟二人能没事人似的表现如常,楚辞却敏锐地注意到温墨情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思虑少顷,挑唇浅笑:“原来被逼婚的人也包括世子啊。”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稍显轻松的气氛顿时僵住。
“世、世子也在其中吗?!”温墨峥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瞪着温墨情,“父皇到底要干什么呀,世子不是他的心腹吗?怎么想要赶走……”
话说一半,温墨峥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毛病,急忙捂住嘴连连摇头,待看到君无念无奈目光又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温墨情并不在意温墨峥的话,只淡淡看着君无念,半是玩笑道:“身为师兄,你就是这么在背后说我坏话的?”
“算不得坏话,在连嵩出现之前你不就是皇上的心腹吗?”君无念耸肩,全然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愧疚,“别当谁都是笨蛋,皇上是怎么登上皇位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被怀疑疏远甚至一脚踢开的滋味如何?早告诉你别参与进来你偏不听,现在可好,直接塞给你一个肥头大耳的异国公主你娶还是不娶?”
“五十步笑百步。管好你自己,少来说我。”
原本用来商量正事的聚会成了温墨情与君无念师兄弟斗嘴场所,一旁围观的春秋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