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那里不动,谦恭有礼,流露出一派从容淡定,不似当年的那个她那般娇美羞怯,弱柳扶风。唯独泄露心事是她那交握双手,看似轻握,实则拇指内扣,骨节分明。她这小小年纪,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在陈念的逼视下,沐清有些不自在,摸不清他的意图。
可这怪异的气氛太冷,对视了良久,她免不了有些紧张,收回了目光,仍与陈念僵持在这里,腿都有些酸麻。
最后,她还是先打破寂静,开口问道:“大伯找清儿来所为何事?”
陈念颔首,唇角外勾,脸上少了些寒意:“坐!”
沐清依言坐下,总算暂时松了口气,她真怕陈念突然开口痛说当年往事。有些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何必再重提?她懒,不想去触碰太过遥远的东西。或者说,她害怕,真怕知道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扭曲了以往认识,成了心中负累。
抬眼再看,陈念已经坐在了自己对面。沐清微微疑惑,瞟了眼陈念手里的紫砂壶,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这东西是前几日无意间从你爹爹屋里看见的,问了才知,是你让明阳从宜兴采买回来的。我瞧着新鲜,你爹就给我泡了一壶,不同咱们平日煎煮茶汤,不过味道不错。我便顺手拿了一套回来。听你爹说,是你自己绘的图样,找人定做的?”
陈念把玩着手里一掌大的紫砂小壶,壶身外凹凸不平是一枝浮雕梅花,壶把是虬枝半弯,壶盖顶端亦是一朵盛放梅花造型,做工虽然不甚精巧,好在造型在当时尚算新颖别致,梅花寓傲骨,迎合了文人雅士的心态。
陈念心道,可泡茶可赏玩,倒是一举多得的好物件。这孩子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
沐清自然识得,那壶是她第二次让明阳去宜兴订做的四套中的一套。这次四套是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主题订制的,梅、兰两款被爹讨了去,竹韵一套送给了狐狸,还有一套菊韵。只因这套寓意深远,狐狸多番讨要之下,沐清都未割爱。在对上狐狸幽怨的眼神之时,她还不禁暗自奸笑。
“没想到这小玩意还能入得大伯的眼,听说宜兴当地有种土,适合烧制茶具,刚好那几日清儿闲暇无聊,故而信手画了张图样,试试能不能做个出来。没想到,真还做成了。”沐清赔笑道。
“清儿从何得知宜兴产此土?”
沐清一滞,“听我原先的小厮提过。”
陈念显然不信,但未深究:“哦?四郎说你有意开茶楼?”
陈念突兀转了话题,倒是把沐清问住了。回神暗恼,自家爹爹多事,怎么连这些都告诉陈念。
“清儿只是随口说说,做生意哪里是容易事。况且清儿年幼,又是女儿身,这些事轮不到清儿操心。”
“呵呵,你手里那两间小食铺子这几年生意不是挺红火吗?清儿无须自谦。”陈念抿嘴看着沐清漂亮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显然吃惊自己为何知道这些。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随即她便恢复如初,依旧恭谨有礼。
大伯竟知道自己在外有铺面,而且还是早就知道。她自问瞒不过众人去铺子之事,但铺子伙计都知她姓唐,无人知晓那铺子是在陈沐清名下。他是如何得知?难道是……
“不是猗兰。我既顺了你的意,将她放出去,便不会再为难她。你想知道我如何得知?这陈府上下还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以为凭你六岁就能在外独立开铺面?这里面打通关节的事是老太君派人出面。但你可发现为何这么多年从来无闲人在你的铺面滋事?”
陈念看着沐清,等待她的反应。虽然那张冰山面瘫脸没什么表情,可隐在眼底的瞬光却十分柔和。
沐清此时心中大骇,多年来,竟是他在帮自己。仿佛多年前一直敬而远之的假想敌成了暗中襄助的贵人,果真如此吗?自己是该震惊?抑或对错怪好人内疚自责?还是继续怀疑他的用心?
她拿捏不准,但有些事还是要问,不论答案真实与否。
“大伯为何如此帮我?”
陈念没有回答,反问道:“这便信以为真,不怀疑我的用心?”
“清儿只是想听听大伯如何说,至于最后信与不信,答案在清儿心里。”沐清嘴上反驳,可心里却暗酌,陈念性格别扭,混迹商场的人果然生性多疑。
陈念似乎对沐清的反应还算满意,点点头,嘴角终于展露一抹淡淡的笑容:“反应不错!有做商人的天赋,没枉费我帮你一场。”
此时也再无须怀疑,他确实帮过自己。
沐清忙起身给陈念行礼:“大伯谬赞。清儿那也是小打小闹,赚个脂粉零花,比不得大伯纵横生意场多年。清儿多谢大伯!嗯,大伯上次在爹爹那里,爹爹定未给大伯演示出这茶具的妙处。不如今日清儿用这茶具,为大伯冲泡一壶好茶,权当小小谢礼。”
陈念一听,挑眉欣然接受。
沐清净手泡茶,素手白皙,配上那暗紫红、浅碧水,赏心悦目。
陈念微恸,心中故人巧笑倩兮,素颜皓腕执酒相慰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沐清端起一盏,递到陈念面前。陈念接过细品,饮完一盏,道了声好。
沐清收了杯盏,坐在一旁,问道:“清儿还是不解,论理大伯该栽培二哥、四哥、五哥,换了哪个哥哥都说得过去,可大伯为何看重清儿。不知现下可否如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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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初长成 第三十九章 特别的印章
半响,陈念没有说话,手指习惯性地在茶杯口边摩挲,漫不经心地划着圈,看不出喜怒。半响,才悠悠开口:“商人本性,有利可图。”
“莫非大伯觉得清儿一介女流也能奇货可居?”沐清淡笑,这理由听起来似乎太牵强。放眼望去,这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一家之主会看重一个侄女,而放弃自己的儿子?即便自己的儿子无心商途。
“这么说也可!”
沐清没想到陈念没有反驳,倒是堵得她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我只不过想陈家富贵多几年……放眼望去,这家中也只有你适合。”陈念起身,缓步走到书案前坐下。
“论年纪,清儿尚幼,论才干,二哥、大哥哪个不比清儿强。清儿又是女子,做事难免有避忌。况且大伯正值壮年,后面还有弟弟会出生,何须如此心急?再说,如今已然分家,大伯有心,怕也不好与大翁翁和二伯交待……”沐清虽然嘴上笑应着,可心里暗想,这算什么事?陈念的动机尚且不论,惹麻烦上身可不是她的作风。她躲还不成?!
“清儿不必推拒,大伯也不是拘泥凡俗之人。”
“哎!还请大伯明示,要清儿做些什么?清儿知道,大伯说这些也许会是您选中清儿的原因之一,但并非真正原因。”沐清知道这不是真正原因,便不想再兜圈子。
陈念沉默了,侧头看向窗外,凝视了一刻,又回头看向沐清:“平日里见你喜欢与钱为伍,还以为你愿意将生意做得更大,赚更多的钱……”
如水的声音,沙哑低沉,唇角淡如轻烟的那抹笑意一瞬便消失在空中。
沐清一愣,虽然理由牵强了些,但她爱钱也是事实。不过话说回来,钱谁不爱呢?但也有个爱法。她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道:“大伯,清儿承认自己喜欢钱,前提那是自己赚的,心安。拿别人的,而且还又不少人虎视眈眈,清儿怕会睡不安稳。”
“哈哈——如此说来,倒是大伯多事了。”陈念柔缓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宠溺。
“哪能呢,大伯能看重清儿,是清儿的福气。呵呵!只是清儿力有不逮,所以要辜负大伯一番好意了。”
气氛似乎轻松了下来。
“罢了,既如此,那过些日子再说……等铺面定下来,我再找你。”
“可是……”都已经推了,怎么还提这事。要开,也不能与大房的人掺和了。
沐清如是想,便要开口,可被陈念抢先拦了话头:“四娘那里离不了你,你快些回去吧。”
沐清只好起身告辞,临走时,陈念给了她一枚田黄石印章,说是名家所刻。陈念盛意拳拳,沐清不好婉拒,没细看,直接收好了印章回自家院子。
……
走出大门,沐清才拿出那枚田黄石印章看了又看,上面刻着“念清”二字。
合着上面还有一字取自她的名,可另一字却与大伯同名,沐清心上一堵,不该收的。端看印章,润泽,表面光滑,应该是有人长期使用所致,看印泥,怕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可上面的字却不知是何含义?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
兀自发呆时,有人近前也没注意。
“哟,这不是四爷家的清丫头吗?怎么,刚才大爷屋里出来?”
沐清抬眼一看,是四哥陈行的妾室金粟,她原是周氏许给陈行的通房,跟着去了几年蜀地,周氏念她服侍得周到,等陈行回了杭州,便抬了做妾。
这会,金粟正端着红木漆盘站在自己面前,木盘上放着一碗盏,里面不知盛着什么汤。
“金姨娘。”沐清找了声招呼,眼睛往她手里的碗盏看了看,“姨娘正忙,清儿就先告辞了。”
“嗯,不忙不忙,许久没见小娘子了,如今越发标致。你手里是什么稀罕物事,刚瞧你看得出神?”
“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枚印章。”沐清这才发现金粟的眼睛似乎一直都没离开自己手里的印章,神色有些古怪。
沐清没有将印章递给金粟,自己收进鱼袋里,随口岔开了话题:“姨娘这端的是什么好吃食,闻起来怪香。”
金粟闻言,面色一红,竟有些羞赧之意,干笑了两声:“你三哥这些日子操劳,我闲来无事,下厨炖的参汤,给你三哥补补身子。”
沐清见状,顿悟,像陈行李牧之流,能是什么好东西?这金粟生的美艳,当年陈行挨板子时还不忘和美人温存,后来便收了房。
补身子?呵呵,参汤,还不知是补肾壮阳的,还是助兴的春药?跟狐狸处了那么长时间,多多少少耳濡目染,知道些门道。
“既如此,不耽误姨娘伺候三哥。清儿这就回去了。”
沐清提步就走,金粟不好多言,看着沐清离去,便匆匆去了陈行房里。
……
金粟一进门,便被人从后一把搂在怀里:“好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的爷,看你这毛手毛脚的,差点打了这汤。人家可炖了两个时辰,特地孝敬爷的。”金粟一手推开圈在腰上的手,往桌边去,放下木盘,“趁热喝,凉了不好。”
“这是什么汤?”陈行拿起碗盏,蹙眉问道。
金粟媚眼如丝,调笑道:“自然是对爷好的汤咯。爷怕毒药不敢喝吗?哎,金粟命苦,等明年孝期一过,爷要娶夫人进门,哪里还有金粟的地方。”
陈行会意,眼睛一亮,勾起嘴角笑道:“宝贝,就算有了她,爷还是最疼你。宝贝给的,就算毒药为夫也喝。”
说着,陈行一口干了,放了碗,就抱起金粟往里屋里去:“爷要试试药性,哈哈!”
金粟粉拳一挥,“猴急的样,大白天的让……”
“呜——”话说完,已经被陈行用嘴堵上,两人滚在床上,胡乱扯脱了衣服,一番云雨。
事毕,金粟躺在陈行怀里,手指戳着他的胸上:“爷没正经的,回头让二娘子知道了,又要说奴家带坏了爷。”
陈行低头,看见半掩着薄被下,金粟酥胸半露,忍不住伸手覆了上去,闹得金粟哼哼唧唧地呻吟了半响,才罢手。
“看你小蹄子还贫嘴,说爷的不是,刚才不知谁叫得那么浪。”
金粟睨了陈行一眼,“好了不说这个了。刚才进门时,你猜猜我碰见谁了?”
“谁啊?”陈行坐起身,懒洋洋问道。
金粟也撑起身子,与他对视:“我瞧见四叔家的清丫头从大伯房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个印章。”
陈行眉头一皱:“印章?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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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初长成 第四十章 慕妇科圣手之名
金粟道离得远没瞧仔细,只觉得挺像原来在大爷房里见过的那枚田黄石印章。
陈行沉思,越发觉得不对劲。大伯在陈家一向以权威、公正自居,可他清楚大伯背地里使得手段有多厉害,老早他就开始提防,也从买通的下人口中知道了些私密之事。虽然语焉不详,但他从里面也猜出大伯在外隐匿的私产不少。
沐清手里捏着的是不是大伯房里的那枚不为外人所知的私章,隐隐听闻大伯处置些外事会用到,不知是否是同一枚?这印章转赠是不是大伯与二房达成了某种协议,自家会不会吃什么暗亏?
陈行暗自揣度陈念的心思,越想越觉得不大可能,毕竟陈念是大房长子,没必要和二房走得那般近。
按下心中疑惑,他吩咐金粟注意二房和沐清的动向。空穴不来风,既然碰上了,还是多留个心思的好。
金粟应下,两人又在床上胡闹了一阵才了事。
……
金粟时不时会在沐清眼前晃悠,倒是沐清始料未及。她不知金粟受了陈行之命刺探军情,每每遇见也虚应一番。如今再遇见这位金姨娘时,能躲多远躲多远。
金粟观察了些日子,除了那日沐清去过陈念屋里,便再未见陈念与二房的人联络,一时松了戒心,倒是惦记上另外一桩事项,反而走得越发勤了。
只因陈行快娶妻了,金粟跟了他几年,一直无所出。这段时间与沐清打交道多了,便动了心思想让舒泓给她诊治诊治,也好赶在新夫人进门前,怀个孩子稳了地位。
金粟登堂入室,老在西院转,渐渐也摸着规律,一次趁着舒泓替钱氏诊平安脉的当口,便偶遇了。
对于舒泓,金粟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乍一见时,舒泓一身惯常穿着的青衣,袍服宽松,多了几分飘逸,清隽沉静的面庞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五官不甚出众,可那幽深的黑眸似能看破一切世情。不知为何,面对他的时候,偏生浑身上下散发着疏离感,仿佛遥遥在上的仙人,冷眼俯瞰世人。
这份气势,倒叫金粟像夏日里浇了盆凉水,心头热切劲儿灭了一半。愣了一刻,不敢贸贸然开口。
不过发呆解决不了问题,这么大个心结,总要厚着脸皮开口才行,何况她原来丫鬟出身,也没大家闺秀矜持扭捏。
金粟婉转问候了两句,便拐着弯说道钱氏和秦氏的多年未有子嗣,直到遇到了舒泓这个活神仙,不由地又多赞了几句。
沐清没注意金粟的用心,只是听金粟赞叹起舒泓的高超医术,想起自己给他起的那个“妇科圣手”的诨号,站在金粟身后冲舒泓扬扬她黛色秀眉。
舒泓眉头微蹙,脸上多了些人气,明白沐清暧昧不明的笑意指的是什么。嘴角想抽,却碍着有外人在跟前,低头掩过了。
金粟自然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