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风阁一如往日开门迎客,却不像普通烟花巷那样喧嚣嬉闹。
走进朱红色的大门,天井正中央的方形水池里养了满满一池的莲花,三层高楼环绕四周,每根柱子上都挂了淡青色的纱,随着柔风吹过缓缓扬起。走廊墙上的七色琉璃灯,虽然奢华却不艳俗。
但空气中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味,与不时有男人和怀里美貌少年调情亲吻的景象,还是说明了清风阎只是个烟花之地。
再高雅,也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青色身影躲开众人视线匆匆穿过走廊上了三楼,来到最偏的一间房门口推开了门——
「你可算回来了!」
慕千夜喘息着关上了门,看着房里站着的人,一身不男不女的打扮,化着有些艳的妆,乍看之下算是女装扮相,而且怎么都觉得是故意扮丑、一开口,则完全是男人的声音,而且从身形上看,还是个健壮的男人。
他这副样子,慕千夜看几年仍不习惯。
翻了个白眼,他走进房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转过身横躺着,很没形象地抬起双腿搭在扶手上。
「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还跑得他气喘吁吁呢。
「今天回来的特别晚!」宋庭毅喝了一声,嗓音低沉。
宋庭毅是清风阁的老板,也就是小倌们口中的「妈妈」,三十多岁,独身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甚至连名字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因为现在的他只是一间娼馆的老板,贪财、市侩。
「平时这个时候你早就回来了,今天怎么了?别说是练琴练到现在,你没那个耐性!」
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慕千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今天,见到『他』了。」
「谁?」
慕千夜一咬牙,「王八蛋淫棍!」
「哦。」宋庭毅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衣柜前开始替慕千夜挑衣服。
「你怎么就这点反应?」慕千夜转过头瞪着他问。
「不然呢?」男人反问,随手挑了件墨绿的丝袍,转过身朝他比量着,「你不是早就离开他了?」
话虽如此——慕千夜皱眉,他今天费了多大的劲才掩饰住真实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离开已有两年的时间,他还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却已经彻底的忘了他,明明是意料中的事,却还是有些无法释怀。
「你又动心了?」宋庭毅头也不抬地又问:「还是说从头到尾就根本没忘了他?」
慕千夜泄气了,摇了摇头,「我是没忘了他,但是——」
听他这样说,宋庭毅反而笑了。他拿着衣服走到慕千夜跟前,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什么时候都说实话,不装。没忘就没忘,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这句话,慕千夜觉得用来形容自己并不合适。今天见到司徒凛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一直在骗自己。
那个男人出现得太突然,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仿佛从天而降的神人一般,怎么样都忘了不的。也许多亏了这两年在清风阁和男人之间周旋的历练,他没有露出内心的情绪,有礼的态度,淡然的表情,一曲过后他们就只是路人。
只是,为什么又答应他后天再见呢?
看着慕千夜纠结的表情,宋庭毅拍了拍他的肩,「别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事情既然发生了,就顺其自然吧。」
似乎,也只能如此。慕千夜点了点头。
「换衣服吧!今晚还有一大票冤大头等着花大把银子听你弹琴、和你喝酒呢!」宋庭毅把长袍披在慕千夜肩上,低头看着他微笑着说:「早点准备,就能早点结束——」
你离开的那天,就能早点到来。这番话男人说在心里。
宋庭毅出去之后,慕千夜扯下长袍,看了看这薄薄的衣料,认命地换上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少他不需要涂脂抹粉。
二十岁还没到的时候,慕千夜还能忍受别人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硬生生把他弄成不男不女的妖媚样,偏偏男人们还吃他这一套。
只是过了二十,他便再也不肯化那妖艳的妆了——何况他也完全发育了,五官渐渐立体,骨架也不再纤细,虽然不娇小可爱了,却另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情。再涂脂抹粉的,的确也不合适。
换上墨绿色的绸缎,慕千夜走到梳妆镜前,坐下之后看着镜中的人,前前后后总共五年时间,这张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难看,却一点一点的在衰老。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年纪想这些未免太早,但是时光如梭,以他现在的样子,年老色衰是迟早的事,他在这里还能待多久,还能让男人感兴趣多久?又还要多久,才能忘了他——
长长叹了口气,他拿起手边的笔,沾湿了水,笔尖沾了点朱砂红,对着镜子自脖子上缓缓描了下去,几笔之后,大致的形状便出来了——
红色的莲花,传说只能开七个晚上。七个夜晚,散尽芳华,但是到人间定了一遭,却能让所有人都记住,毕生难忘。
慕千夜也想让他记住自己,哪怕不能在他身边一辈子,也要在他心里一辈子。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报复,也或是一种试探,曾经的他年少无知,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远远看着的少年了。
他恨过他,却也只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爱」这种肤浅的理由,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恨他多一些,还是恨自己多一些——
只是他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毕竟,是他当初擅自做了选择。
第二章
转眼就到与司徒凛约定的那天,慕千夜起得很早,甚至可以说是一夜未眠。辗转反侧间想了很多很多,都是以前的事,一件件历历在目,却一点也想不出来今后会怎么样,也不敢去想。
在屏风后面换衣服时,慕千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不禁自嘲一笑。
突然,敲门声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公子,玉公子来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年轻且张扬的声音盖了过去。
「行了行了!我来了还要通报吗?又不是皇宫,哪来这么多规矩!」
房门被推开,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这唯一可以在莲公子房内自由出入的,便是这位人称「玉公子」的玉寒宫。
玉家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世代经商,如今早已富甲一方。玉寒宫是当家的第三个儿子,比起两个投身家族生意的哥哥,他更喜欢跟江湖打交道。英雄豪杰也好、酒肉朋友也罢,要的就是那份洒脱豪气。
此时一身华服,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进来的玉寒宫,长得英俊又带几分阴柔的脸上笑意盈盈,倒真有几分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的味道。他随性地坐下,看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笑嘻嘻地问:「几天没来,想我了没有?」
慕千夜听到这人招人嫌的声音也没急着出来,一边束腰带一边反问:「要我想你干什么?你那些知己一人想你一天,你都来不及应付了吧?」
玉寒宫拿起茶壶自己倒了茶,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慕千夜房里的茶水可不是能白喝的。
「你这是在吃醋吗?」拿着茶杯品着茶香,欣赏着佳人更衣,玉寒宫扬起嘴角,「我早说了要帮你赎身,你就是——」
「旧事就别提了。」慕千夜换好衣服走出来。此时他一身普通男子装束,怎么看都是个英姿焕发的青年,完全无法跟夜里轻纱薄衫的头牌小倌联想在一起。
「当初你说要替我赎身的时候,我才刚到这里没几天,那时我都没答应了。现在过两年了,你还提这事干什么?」
玉寒宫笑了笑,「因为你不答应啊。你要早跟我走了,我何苦还天天来这里找你,弄得整个江湖上的人都说我玉公子被个男人迷住了心窍,我爹一个月还要教训我几次——」
慕千夜撇了他一眼,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你来这里可不单单是找我吧。这里多少人都惦记着你的一大原因——就是你玉公子为人慷慨、雨露均沾。」
「雨露均沾」这四个字杀伤力太大,把玉寒宫的情史形容得太透彻。
好在玉寒宫脸皮厚,只眯着一双桃花眼看着慕千夜笑。慕千夜也扬起嘴角,伸出手要拿茶壶,却突然被握住了手腕。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抬眼看他一眼,慕千夜面不改色地说:「别闹了,我给你倒茶。」
玉寒宫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像刚才一样笑了,松开手。
慕千夜为他斟满茶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他们俩的关系可不如外界所传的那样,要说的话,只可谓知己。
「今天没空招待你了,去叫其它人陪你吧。」等玉寒宫一杯茶下肚之后,慕千夜站起来说。
「怎么?你要出去?」
「嗯。与人有约。」
玉寒宫半眯起眼看他,「朋友?」
慕千夜犹豫一瞬,之后低声说了句,「算是吧。」
「不为我引见一下?」玉寒宫笑得高深莫测。
慕千夜默默看他一眼,连回答都省了。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玉寒宫回过头「唰」的一声展开扇子,低头看着桌上的两杯茶,一冷一热——
慕千夜来到竹林时,时间还早。
今天天气不算好,除了有点闷热之外,连风里都带着一股湿气。站在竹林里看着通向草屋的小路,他心里有几分犹豫,就像走过去了就不能回头了——他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
抬头看了天空一眼,灰蒙蒙的,一如他离开的那天。
离开的时候是这样,再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慕千夜不禁苦笑了一下,缓缓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进了草屋,他站在窗口看着窗外层层迭迭,几乎没有缝隙的竹林,眼前浮现出过往的种种——第一次遇到司徒凛时,对司徒凛念念不忘时,怀着忐忑心情去找司徒凛时……还有,第一次把自己交给司徒凛时……
年少时的自己几乎除了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其它的,那时候光是他看自己一眼就能让自己高兴上一整天,而现在司徒凛竟然主动来找他——
慕千夜轻笑了声,除了觉得讽刺之外,不禁想:如果这才是他们初次相识,一切会不会不同?
司徒凛到的时候,外头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慕千夜看着竹林里由远及近的人影,眼神闪烁不定——男人怀里抱着一张蓝绒布包着的琴,另一只手拎着一坛酒,细密的雨丝打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像罩着一层光晕般。
走到草屋前,司徒凛停了下来,微微扬起嘴角看着慕千夜。屋里,慕千夜站在窗口和他对望,垂在两侧的双手在不知不觉间握起。
「慕兄弟。」司徒凛向前一步。
慕千夜猛然回神,缓缓松开了拳头,对着司徒凛皱了皱眉,说了一句。「进来吧。」然后转身进了屋里。
司徒凛挑了一下眉,对慕千夜突然的「变脸」有几分不解,却又觉得有些有趣。他冒雨拿着琴来讨好,结果却连一笑也没博得,似乎……很难得。
想是这么想,司徒凛还是抱着琴走了进去。
刚进屋,慕千夜便递过来一条巾子,让他擦拭身体。
司徒凛先放下了手里的酒,伸手接过,然后走到桌前放下了琴说:「没想到走到一半下起雨了,慕兄弟什么时候到的?」
「也没多久。」慕千夜冷淡的回了一句。
司徒凛挥了挥身上的雨水,微笑着把巾子还给他说:「我还怕你今天不来呢。」
「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失信。」慕千夜接过巾子,转身搭在躺椅的扶手上。再回过身,司徒凛已经把琴拿出来了。
看到那张琴,慕千夜眼睛一亮,走上前仔细打量了起来,伸手缓缓抚过琴弦,弹了几下。
「真是张好琴!」他由衷赞道。
司徒凛也低头伸手抚过琴弦,一串琴音停止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慕千夜,「好琴也需要懂琴的人来弹,这琴在我手上真是糟踏了。」
慕千夜微微一挑眉,说:「懂琴的人并不一定要会弹琴,会听琴也行。」
「你这算是安慰我吗?」司徒凛看着他笑。
暧昧有些不知不觉的在两入之间流动,慕千夜没说话,这两年他见过的男人多了,男人心思也懂得多了,比起直接肉麻的情话,司徒凛说什么都不像是刻意的,却也证明了他的高明。
见他不回话,司徒凛也不在意,「琴可以等会儿再弹——」说着,转身把酒拎了过来。
「我今天特地带了酒来。」
慕千夜还在打量那张琴,见他拿酒过来了,便把琴搬到了一边。
司徒凛把酒放下,拍了拍酒坛子问:「有点烈,慕兄弟能喝吗?」
慕千夜的酒量经过清风阁两年的锻炼已不容小觑,看了一眼那坛酒,扬起嘴角说:「能喝一点。」
「那就好,我们小酌,当是助兴了。」司徒凛在席子上盘腿坐下。
「又是弹你的琴,又是喝你的酒——」慕千夜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琴,打趣地问:「这个人情,你让我怎么还啊?」
司徒凛笑了两声,揭开了酒坛的封口,又从怀里掏出两只酒杯,「慕兄弟你能来就算是给了我一个大人情了。」说完替两人倒上了酒。
「来!干一杯!」司徒凛举起酒杯。
慕千夜眨了眨眼,拿起酒杯。两人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
香气浓醇的酒,入喉辛辣,下肚之后却又回味无穷,连身体都跟着暖起来了。草屋简陋,也不暖和,在这种雨天喝上几杯佳酿,倒也不错。缓缓放下酒杯,慕千夜舔了一下嘴唇。
司徒凛看他一眼,又为他斟了一杯。
「我们再来!」
慕千夜看了他一眼,并未拒绝,仰头又是一杯。两杯下肚,酒意上来了,呼吸间酒香四溢,他闭上眼,轻声说了一句,「好酒。」
他的豪爽让司徒凛心情很好,一个人喝酒是看心情,两个人喝酒,那就要看感觉了。
「看来慕兄弟也是爱酒之人。」
慕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