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嬷嬷取了井上冰湃的西瓜,笑道:“皇上且吃些,这是今儿新送来的。”
云罗挑了一块,递到他手里,“不过是个女子,难成什么气候,降为郡主以观后效,若不知悔改,再重处。”
慕容祯咬了一口西瓜,瓜汁四溢,方轻声道:“谢丞相年迈体弱,令他告老回乡静养。”
谢丞相历经三朝,子孙若干,虽说家业大,可日子也是捉襟见肘。
他面露异色,“朕听闻,神宁府现下的日子不好过,这几日变卖了不少店铺。”
易嬷嬷接过话,正要开口,小谭子抢先道:“奴才听闻,慎宁乡君出阁后,神宁府招了匪贼,银库失窃失火,珍宝库损了不少宝贝,唉……连神宁府的生意也亏了不少,做什么亏什么,为了生活,神宁府变卖了不少店铺,说来还真怪,连他们名下的田庄庄稼也惹虫生病,旁人家长得正好的番薯、玉米,他们的却全都死了。”
易嬷嬷气得干瞪眼,这小子近来就和她抢,一副要真做了皇后大总管的模样,可还有她这个老嬷嬷呢。
小谭子装作未见,继续道:“百姓都说,这是上天在罚他们,害得谢圣母惨死,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了,这才派了虫儿、病儿的专毁他们的田庄。”
慕容祯抬眼,只这微微一抬,小谭子立马垂首。
易嬷嬷心下一乐,捧了西瓜,笑盈盈地递到云罗和慕容祯面前。
慕容祯道:“你们不必侍候,朕与公主说说话。”
易嬷嬷应声退去,扯住小谭子的胳膊,趁势拧了一把,只疼得小谭子呲牙裂嘴,却不敢叫嚷。
慕容祯看着云罗,虽没有说话,可那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没错,我布了一局要让神宁破产,田铺经营不下去,是我让人做的,而这田庄上的事,与我无干。”她可没人让他们田里的庄稼招虫生病全死的,借着神宁府生活的百姓也有不少呢。
慕容祯轻叹一声,“朕不是答应过你,会帮你么?”
她却自己先动手了。
“我就想给他们添堵,只要他们心头不痛快,我就觉得舒服,他们的店铺经营不下去,定会低价出卖,到时我就能再赚一笔。”
既报了仇,又赚了钱,一举两得。
慕容祯道:“你又不能杀了他们……”
“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慕容祯摇头笑着。
云罗勾唇笑道:“怎还让她拥有郡主之尊,不如贬为庶人?”
“你得考量父王的感受。”
云罗嘟着小嘴,“真的很不解恨呢。”
“往后你再做什么,我不拦着。”
目光相遇,他是真诚的。
她没心没肺地笑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广平王?”
“封地秦郡广平县,降为三等广平候。”
广平县不算富庶,却也不算贫穷,属寻常的县。秦郡原是豫王妃、先帝太后娘家所呆之地,吕氏在那儿算是秦郡之地第一大世族,有吕家这个大世族在,慕容祎想生出异心,此生再也不能。
慕容祯望着云罗,脉脉情深:她可知道,他不杀慕容祎,全是因为她,毕竟她与慕容祎有过那样的一段。“你希望广平候死或是不死?”
云罗吐了口气,“且让他活着吧,难得李筠竹对他一往情深,让他们尽早完婚。”顿了一下,问:“你怎么处置护国公府?”
“护国公先助蜀王府,再助辽王,剥夺护国公爵位,收回兵权,留用兵部暂任左侍郎一职。”
对于李家来说,能保住全家性命已属不易,但护国公父子辛苦打拼来的爵位也没了,
她没有直接问嘉勇伯萧众望的事,却拐了个弯问及护国公,就在他猜,她会不会问萧众望的事时,云罗轻声问道:“嘉勇伯如何处置?”
“剥夺嘉勇伯爵位,保留二品卫国大将军俸禄,允其告老还乡,收没敕造嘉勇伯府。”
嘉勇伯府原是先帝所赐,慕容祯登基,藉了原由收了回来,而府里却平白多了许多阁楼房屋。
他知道她心头的困饶,萧家人必须离开,只要见不到萧家人,她心里定是畅快的。他道:“你若想留下,朕可以留下,圣旨要明日才下。”
“湘王、辽王、蜀王府其他人……”
“参与者赐死!未参与者一律贬为庶人,收没家财,流放两千里。”从此,他们虽是皇族后人,却再也不有享受皇族的尊荣。“朕已下旨,封郑贵妃为慈容皇后,她可以与先帝共葬皇陵。”
瞧瞧,他可是很看重她的,只要她问,他便答。
这换作旁人,早就治她一个后宫干政之罪。
云罗起身,款款行礼,“谢皇上圣明。”
她未曾替旁人谢过,便是慕容祎也没有说句感谢的话,唯独代郑贵妃谢过。
云罗吐了口气,“郑贵妃一早就知先帝在知晓自己病重后,把兵符交给了你,却始终对广平王、辽王世子等人守口如瓶,可见她希望你登基。”
倘若郑贵妃说了实话,慕容祯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实施计划。
慕容祯笑道:“郑贵妃一生,最紧要的只有先帝一人,无论早前如何闹腾,但最后为了先帝都会心软下来,这也是朕为何封她为慈容皇后的缘故。你……知道郑贵妃的头风症是如何得来的么?”
云罗茫然摇头。
慕容祯微微凝眉,“先帝登基之前,迎娶赵氏女为妻,可没人知道,先帝奉睿宗皇帝前往江南巡视时,得识郑贵妃,二人两情相悦、私订终身,他不想娶赵氏女,却不敢抗旨。成亲三日后,他自请征战辽郡。我父王也随同先帝同往,没想却在那个冬天遭到了异族人的突袭,困于山野,我父王风寒腿的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郑贵妃听闻消息后,竟带着她的丫头前往辽郡寻人……”
云罗着实想不到,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为了心中牵绊的男子,居然奔走千里前往寻人。
“听我父王说,郑贵妃为寻到先帝,吃尽了苦头,她的头风症便是在那时落下的,是郑贵妃变卖了身上所有的软细,又将丫头嫁给一户年过三十无妻的猎户,这才说服猎户带人入辽郡森林寻人。当时先帝伤病缠身,昏迷不醒,她脱了衣袍,抱着先帝取暖,不眠不休三日相伴,不停地陪先帝说话,便是我父王回忆起来,也为她的一片痴情所动。”
郑贵妃不仅是先帝的救命恩人,也是豫王的救命恩人,她与先帝是同过生死的,若非情重,郑贵妃又怎会千里奔走寻先帝。
云罗忆起那日在偏殿偷听到昌隆帝与郑贵妃的谈话,“先帝不育的病症也是那时落下的?”
慕容祯道:“先帝年过十六,太后挑了三位美人送到他府中为司床,这三位美人亦先后有过身子,可因未娶正妃,太后生怕睿宗皇帝责罚,又担心先育庶女让先帝娶不上体面的官家小姐,下令三位美人落胎。先帝征战辽郡,虽保住了性命,却受了隐伤,难育子嗣。”
也因这,郑贵妃恨上了神宁。
神宁将慈淑皇后带着太后与睿宗皇帝跟前的人,慈淑颇得睿宗称赞,太后那时尚位及妃位,只是婕妤,自然也跟着赞赏,一旨赐婚圣旨,睿宗错点鸳鸯谱。
云罗想到昌隆帝与郑贵妃相依时的甜蜜,即便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们依旧相爱如初,“他们很让人羡慕。”
“我们也可以。”他勾唇一笑,“先帝对我道,真心相爱的男女,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足矣,不在乎后宫有多少人,因你心里有她,就算到了旁处,心里挂着的还是她。”
正文 343 遇刺
他顿了一下,早前不明白先帝说这话的意思,但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甘愿为她放弃整个后宫,会甘愿为她做一些出格的事,就如他为了帮她,竟也算计神宁府。
他相信,云罗是值得他深爱的。
就如郑贵妃值得先帝专宠一生。
先帝后来因为宋敬妃算计郑贵妃,也曾懊悔自己的宫里多了一些女人,只求唯郑贵妃一人便好。
先帝是一个重情的男子,慕容祯也是。
他张开双臂,云罗起身,笑盈盈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紧紧地相依。
“云罗,若是遇险的是我,你当如何?”
“我会尽全力守护好你所在意的一切,你的帝位、你的皇宫、你的天下……”
他吃吃笑道:“我的天下便是你啊。”
“我?”她好奇地看着他的眸子,“那日,我要你放弃帝位,可你……”
“我原想让父王登基,可他却拿出了遗诏,父王这一生。以先帝马首是瞻,生前不会违背先帝半分,先帝死后更不会违背他的旨意。我太了解父王。他不会登基的。”
云罗想到了慕容祉,“还有阿祉呀。”
“他到底年轻。阿祉瞧着是个沉稳的,可他更喜欢感情用事,尤其是遇大事时,有失公正。”他抬起头来,“做皇帝很累,可这是我身上的责任,更是先帝对我的信任。云罗,除了这个。我都可以答应你。”
“真的?”
“嗯。”他应得肯定。
云罗转动着眸子,“我要在宫外建一座公主府,我不想住在宫里时,我想自由住在公主府。”
“这不行!”
云罗立马跳了起来,再不坐他腿上,“你说话不算话,你自己说的除了让你放弃皇帝位,旁的都可以答应。”
“历朝历代没有皇后在宫外有府邸的,这于理不合。”
“你可以赐个行宫、别宫的美名,在我不想回宫的时候。允我在外面住着。”
宫外一旦把守不严,她将有性命之忧。
慕容祯道:“你也得提个合情合理的,这个……朕难以答应。”
“骗子!你这个骗子。是你自个儿答应的,为什么就不行!你骗我……”
慕容祯微蹙着眉头,早前都好好的,转眼之间,开始闹腾起来,这女人难道都有好几面么?就似先帝说郑贵妃,乖巧怜人时,惹得先帝恨不能疼到心坎里去,刁蛮任性的时候。硬是半分道理也不通,能闹得你头痛。
易嬷嬷听到云罗的叫嚷声。从一边出来:“皇上、公主,这……”
慕容祯道:“小心服侍!”他人已经走远。还听着云罗在后面叫骂:“慕容祯,你这个骗子!你自己说出的话,怎能出尔反尔。”
他喜欢她,不仅是她这人,更有她的性子,是这样的真切,敢骂他,可不就是寻常的夫妻么?他可不要见着他,就跟老鼠见猫般的女人。
数日后。
慕容祯在御花园遇见云罗,近几日她早出晚归,天黑了他要见她,她令袁小蝶传话“公主歇下了,有什么时候请皇上明儿再来。”
她和他闹,就宫外另置行宫的事闹腾上了。
说到底,还是她爱玩,她想呆在宫外,可她是皇后啊。
彼此照了个面,云罗欠身行礼,一扭头走了。
他将手一伸,扯住她的胳膊,“还生气呢?”
云*笑道:“我哪敢生你的气?”
“唉……”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朕今儿与工部谢玉基商议过了,着他在宫外另建一座行宫。”他顿了一下,洛阳有避暑行宫,若在京城也建一座行宫,厌了、烦了偶尔住住倒也不错,“各部官员颇是反对,说这是劳命伤财之举。”
“他们叽叽歪歪作甚,本公主旁的没有就是钱多,我自个拿钱建一座行宫可行?”
张长寿忍不住笑道:“皇上也是如此与百官说的。皇上已令工部选址,不用太大,但一定要雅致、幽静。”
慕容祯浅笑道:“朕下旨令广平候明日完婚,七月下浣动身前往绥州广平县。”
慕容祎,想到此人,云罗脑海里便掠过那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俊美如花,温润如玉,而今竟无法细细地忆起他的眉眼来,不知何时开始此人已走远,只留在她的记忆里。
慕容祯见她一脸神思,不由愠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谁想他了?”云罗反问着,“我是在想,你怎会放他一条生路?”
慕容祯眸露狡黠,“你说一句他可杀,朕便下旨将他杀了。”
“一国之君,岂能出尔反尔的道理,已经下旨降爵,又赏了封地,再杀人岂不言而无信。”
相视而笑,他揽上她的腰身,在黄昏里相依相偎,亦可以这样平和而温馨。
*
京城,广平候府。
谢丞相告老还乡,萧众望夺官养老,就连李家也被剥夺了兵权、失去了爵位。在这场风波里,京城各家权贵或多或少都受到冲击,唯有乐庆大公主府依然如初,那是因为乐庆大驸马那时并不在京城,而是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军营。
慕容祎自诏狱出来,仿佛苍老了一大截。自入诏狱,他日夜担心毒发而亡,可这么久过去了却没有毒发之兆。原来蜀王世子骗了他,与他喂下的根本就是一枚无毒的药丸。他不放心,特请了太医诊脉,得已证实后他笑了。
蜀王世子要与他夺,可争来夺去,登上皇位的竟是慕容祯。
豫王哪里来那么多兵马,兵分几路,同时往辽、湘、蜀三郡出发,他亦方才明白过来。慕容祯昔日不弹劾蜀王,而是弹劾蜀郡以大都督为首的官员之故,借着那时机,把蜀郡官员换成了豫王府的人,有些人表面是知州,实则是豫王府的家将,一入蜀郡就带去了兵马。
蜀王被夺亲王爵,贬为庶人,府中女眷、子女全都被贬庶人,不久便要流发两千里之外的肃州。他还活着。且衣食不愁,可是他们却要从此过着缺衣短食的日子,但刘妃却要随他前往封地——广平县。
新婚娇妻李筠竹捧着莲子羹。“候爷,且吃些罢,这是妾亲手为你做的。”
慕容祎苦笑,眸光落在坐在灯前做女红的侍妾身上,这侍妾原是慕容祯的侍妾,因慕容祯答应了云罗“白首一双人”,便把他昔日的侍妾赏赐给慕容祎为贵妾、广平候府的大姨娘,大姨娘依然很美,只是想到大姨娘早前的夫君是慕容祯。慕容祎的嗓子里就如扎了一根刺,咽之不下。吐之不出。
慕容祯竟要为她,做到后宫唯她一人。
慕容祎笑。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几句戏言,可慕容祯做到了。
他的果决,他的坚定,也让群臣看到了他的决定。
李筠竹看着大姨娘,不由道:“你且回屋歇下,候爷这儿不用你服侍了。”
大姨娘欠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