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卿道:“我不在乎。你我之间的磕碰,这不是第一件,也不会是最后一件,早一天看清彼此更好。”
她无力的附和:“是啊……”或许他俩变成单纯的床伴和政治盟友更好。
他盯着她沉默了一会,捏住她的下巴道:“早晚让你明白,你只能依靠我!”他需要她的家世,但同时也因为她的家世,让他对她毫无办法。
墨竹气人有一手,冷笑道:“我现在不就依靠你么,你不给我吃喝,我活不过三天。”
面对□裸的挑衅,他奈何不了她,赌气道:“我会考虑的。士族之血高贵,不能被泥土玷污。等我想杀你的时候,会选择饿死你。”
墨竹此时系好了襦裙,瞥了他一眼没搭腔。
喊打喊杀,有的时候往往是虚弱的表现,他在过往的人生中,极少放狠话。倒是面对袁墨竹,动辄威胁要她的命。
而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这便显得他幼稚可笑了。他外强中干的笑了几声,没引起墨竹的关注,顿感失望,于是重重哼了一声,这次她终于挑眼看他了,怀卿便扬起脸,在她的注视中,摔门走人了。
“神经病……”等他走了,她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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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进入阳渊城之前,城内不时还有小股官军抵抗,双方在城内拉锯战,等何怀卿率军浩浩汤汤进入城内后,便再无战事了,城池易手。最近几年不太平,谁家有兵有马都能过把占城为王的瘾,就是那些个流民也大模大样的进来逍遥过。
阳渊城内没多少百姓,除了守军,就是侍候士族们的典客跟奴客。擒贼先擒王,皇甫筠瑶投降后,守卫们溃不成军,典客和奴客们立即跪地投降,留着小命,等待伺候其他人。按照惯例,何怀卿命人把俘虏分类,有用的匠人留下,没受伤的壮劳力押送去修城墙或者编入军营,受伤的一律不治,放着等死。
墨竹进城后,径直乘车来到一处府邸前。她戴着垂着轻纱的毡帽下了车,见门内门外全是兵丁,感到了莫名的压力。由婢女引到府内的正殿,那婢女在外面怯声道:“娘娘,袁家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墨竹心里也怕,她与这位裴表姐只有一面之缘,如今她做了被囚的皇后,她变成了士族之妻,见面还不知会发生怎么样的事情。
墨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见屋内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软榻,裴宁檀坐在榻前,而她身后瑟缩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年,少年一脸畏惧,好像她是闯进来的盗贼。
裴宁檀先开腔:“你居然来了,原来士族的女子嫁过去这么不堪,竟要随军打仗!”那少年此时好奇的抬眸瞅她,但与墨竹眼神一对,立即躲到裴宁檀身后去了,低声道:“她是袁墨竹?”
裴宁檀没理他,眉梢动了动,似笑非笑的道:“皇甫筠瑶那狗东西,把我们关在这里,短吃短喝。如今何怀卿来了,你能告诉我们,陛下与我是要继续做囚徒,还是能回到皇都重坐金銮?”
这与墨竹想象中的表姐妹相见抱头痛哭,互相安抚相去甚远。裴宁檀拒人千里之外,实在不易接近。她道:“……皇后娘娘,何怀卿身份虽然低微,但他有忠君勤王的赤胆之心。于国,他不忍看广汉王篡位褫夺陛下天下,于家,姑父被广汉王所杀,我们怎能坐视不理。恢复陛下的皇位,重振朝纲,驱除逆贼,便是何将军的心了。”
这时那少年碰了碰宁檀:“她说的是真的吗?”宁檀皱眉思索,那少年便追问:“何怀卿昨天也派人来说,想让朕重新当皇帝,袁墨竹也这么说了,是不是不会错了?”宁檀此时冲那少年微笑道:“陛下莫急,让臣妾再与表妹说几句。”
是皇上,居然是皇上?!墨竹暗暗吃惊,果如外界所说,皇帝软弱怯懦,全听皇后安排。她发现自己进来后,忘了拜皇帝,但现在补拜也晚了,那么索性就这么着吧。
宁檀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着。墨竹趁机道:“表姐,您还不知道吗?宫变后,姑母投奔了翠洲,当日是我哥亲自派人在交界处接的姑母大人,她此时正在翠洲袁家休养。”
宁檀眯起眼眸:“即是说,你们袭击阳渊解救我们,是袁克己的主意?他才是幕后主谋?”
墨竹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于是反问:“您这样想?”
“难道不是?”宁檀冷哼道:“如果不是的话,那么陛下宁愿做士族的囚徒,也不愿意做被庶族挟持的天子!”
投降也得看对方的门第。宁檀沦落到这般境地还趾高气扬,墨竹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不理他,而是对她身后的皇帝道:“何将军勤王护驾,助您匡复江山,一片赤胆忠心,希望陛下能摒除成见……”
不等她说完,宁檀突然出声阻止:“不要再说了。我看出来了,攻占阳渊只是何怀卿这个庶族的举动,天下士族并无响应。哼,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接受何怀卿相助,岂不是变成了庶族的皇帝?!”
墨竹心里嘀咕,不接受的话,别说士族了,你连庶族的皇帝都做不了,还挑三拣四。软的不行来的硬的吧。她拱手冷笑道:“表姐,士庶通婚,的确是袁氏与何氏的不对,但此时我们见陛下和你身陷囹圄,前来派兵搭救,难道还不能将功赎罪吗?!”
宁檀冷笑道:“多大的功勋能饶恕你们有违人伦的罪?我告诉你,就是炼石补天也不够!”见她的话,说的如此绝对,皇帝不禁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道:“宁檀姐姐……”
墨竹道:“表姐的意思,您不打算原谅我们?”
“就是救驾,也得看是谁,虽然你哥哥做的事混账,但你们的先辈是士族名流,看在他们的份上,我们姑且可以接受。但是……哼,何怀卿,他算什么东西?!”说到这里,宁檀站起来,快步来到墨竹面前,突然甩出一耳光:“还有你,被庶族玷污,不配出现在我们面前!”
俗话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显然裴宁檀一点没意识到。墨竹愣了下,反手回了一耳光,打的裴宁檀一怔,然后又甩了一下,讨了个利息:“被庶族玷污?表姐是不是也想尝尝这滋味?!”说罢,趁宁檀愣怔,拂袖而去。
谈判差点变成斗殴,她不是个合格的使臣。墨竹出门后由婢女引着去后院见何怀卿,他正和敬柊等部下商量什么,见她来了,众人告退,让两人单独相处。
怀卿见她脸蛋红肿,皱眉道:“谁打你了?”皇帝和皇后身边没留婢女,难道是皇后亲自动的手?
“没人打我,啊,你说脸红啊,我太困了,自己拍的。”墨竹将谈话内容说完后,叹道:“……我觉得我表姐说的有道理,你就算打着皇帝的名号,士族们又能有多少人支持你呢?广汉王能篡位,那是因为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本身又是皇族……”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何怀卿的身份卑微,的确是个问题。
光靠刀剑开辟一条血路,代价太大了,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怀卿端起她的下巴,道:“你见过他们了,你觉得真像外面传言的那样,皇帝是个没主见的人吗?”
墨竹别开脸:“……嗯……”
“你对你表姐有几分情谊?”记得袁墨竹是裴家长大的,与这位表姐应该情同姐妹。怀卿下手前,有几分顾忌。
“……”墨竹道:“她曾不念亲情怂恿皇帝下令攻打翠洲……我对她自然也……”
怀卿释然的一挑眉:“很好,那我就没顾忌了!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把皇帝与她分开关押,看他们是不是还能像现在一样强硬!”
墨竹微微一颤,裴宁檀士族嫡女,还曾贵为皇后,但何怀卿现在对她的态度,可谓冷酷了,言语中没半点敬仰与尊重。她和裴宁檀的区别在于,她有袁家做靠山,而宁檀的亲近族人,已被杀的差不多了,是个空有士族头衔的皇后。
如果哪日,她没了靠山,大概也是任由宰割的命。她提议道:“如果皇上愿意,发一封诏书去翠洲吧,看我哥哥愿不愿意与你一并勤王护驾。”
怀卿冷笑:“你是叫他来分一杯羹吧。”
“……”墨竹道:“士族需要士族出身的统帅,有他做旗帜,归顺的人会很多,省得你费力气。”
他轻笑道:“怕我费力?你怎么忽然体贴我了?”
“……”
怀卿沉下脸冷然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怕哪日你哥哥死了,你会沦落到不如裴宁檀的地步罢。”
☆、第四十一章
墨竹双唇略一翕张,被他呛声;她没觉得痛苦;倒有几分想笑:“是呀;我跟表姐的区别就在这儿。真可惜你跟袁克己都不好男色;其实你们才是彼此最般配的那个;门第权势兵马,你们自相交易就好了;不必经过我这道关卡。”
“……”怀卿不知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道:“你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说的好像如果袁克己能生孩子;就会按照墨竹所说,他们俩成一对儿似的。他被自己的想法恶心了一回,闭嘴不语;见墨竹眼中有笑意,才硬着头皮道:“不管是士族还是庶族,女人终究要依仗男人。”
她不否认:“我知道,我现在不就依仗娘家的地位,跟你叫板呢么。”
怀卿被气笑了:“我方才说,小心有朝一日,你步你表姐后尘。”
墨竹道:“就是袁家败落那日吗?我还不知道会不会活到那一天呢。你也知道,战乱频繁,处处流血,说不定早上好好的,晚上就遇到政变死全家了。士族喜欢五石散,是有理由的,人生短暂,不如醉生梦死。”
很难想象她一个妙龄少女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怀卿道:“你倒像活了几辈子,看破生死了似的。”
对不起,她老气横秋了。墨竹挤出笑容:“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而何怀卿一时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于是两人沉默着,尴尬难当。这时敬柊进来有战情禀告,怀卿便让墨竹先出去了。
原本皇甫筠瑶住的府邸,这会已经被何怀卿占了,墨竹离开囚禁皇帝和皇后的地方,先回到这处府邸休憩。府内楼亭山水一应俱全,有几处景色,一看便知是用心设计过的。估计皇甫筠瑶的心思全用在了这里。
晚上何怀卿没回来,墨竹自个洗洗先睡了。到半夜的时候,忽然来人唤她,说大将军请她过去一趟。墨竹骂他没人性,真当自己是皇帝了,要她上赶着去侍寝。
可没别的选择,她只得穿戴好了去见他。何怀卿好几日没休息好了,她进来的时候,他正托着腮打瞌睡。墨竹推门的吱嘎声,让他猛地的惊醒。
“……半夜叫我来,什么事?”看样子,不像侍寝。
“皇帝绝食,不见裴皇后,绝不吃东西。”怀卿正头疼这件事,本以为分开两人,皇帝能够马上受他控制,但显然没这么简单,裴皇后对他的影响之大,超乎想象。
墨竹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去劝劝我表姐?”
怀卿很认真的道:“你帮我这一次,我会记得你的功绩的。”
“……唉,好吧。”
他对她如此爽快的态度吃惊:“你愿意?”
“无所谓愿不愿意。只要不是触及我底线事,我可以帮你做,免得你脾气暴躁,伤及无辜。万一你不高兴了,屠个城什么的,多吓人。”
怀卿赶紧反驳:“这个时候,我怎么会做这种失去人心的事!”
墨竹心想,果然他做每一件事都是算计清楚的,不屠城不是因为仁慈,而是怕失去人心支持。她改说正事:“我这就去见表姐,看不能说服她改观。我是没什么信心的,你也试着想想别的办法罢。”
怀卿派人送她去关押裴皇后的地方,防止裴皇后动粗,他派了两个婢女掌灯跟着她。但到了门口,墨竹让两人留在外面,自己提着灯走了进去。这处偏殿,比之前去过的还要冷清,几乎和冷宫无异了,空荡荡的室内,只留了一个软榻。
地上摆着许多盘菜肴,想是裴宁檀在绝食。
宁檀端坐榻上,于黑暗中睁开眼睛:“你又来做什么?我已经说过,不许你再出现了。”墨竹见她说话都没底气了,忽然心酸:“唉,你这是何苦呢?”裴宁檀大概是为了节省力气,只哼了一声,不与她废话。
墨竹用鞋尖碰翻了几盘菜:“杀死士族,不可用尖刀利刃,只能生生饿死你了。看起来,表姐也愿意这样选择。”
裴宁檀无所谓的道:“随便你们,我死了,皇上会恨你们一辈子。”参透了墨竹心事一般的道:“你来找我,就是因为皇上也在绝食罢,哼,以为分开我们,你们就能控制皇帝了?”
墨竹道:“表姐,你说我被庶族玷污了,我承认。但是我告诉你,我不甘心,这样的滋味,我想让你也尝一尝,你懂我的痛,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想做什么?”裴宁檀站起来,怒气冲冲的道。
“我想……”突然上前一步,将裴宁檀摁在榻上,对方没吃饭,饿的没力气,挣扎了几下,就被墨竹死死按住了。墨竹骑在她身上,按着她的肩胛笑道:“你连我都打不过,要是我喊几个侍卫进来侮辱您,您能如何呢?”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最坏的结果是你含恨自尽,你还能怎样?”墨竹道:“还想摆皇后的架子吗?后权来自皇权,皇帝自身难保,你这个皇后还能算数吗?!哦,你想说你是士族嫡女,哈哈,士族嫡女,士族嫡女,除了这四个字,你还有什么?邵凌哥哥关押在皇都,生死未卜,姑父被广汉王所杀,你不想报仇,只想着你所谓的血统,可是没有姑父的血液,哪有你的存在?你就愿意这么一死了之,眼睁睁看着杀父仇人在皇都逍遥自在?”
裴宁檀终于有所触动:“……我……我……”
“姑母在翠洲,知道我们攻占了阳渊,不知多高兴,以为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可谁知道,我愿意救,有人不愿意被搭救,不想见母亲,只想一死了之。”
裴宁檀死鸭子嘴硬:“有的时候,为了名节是可以……”
墨竹此时语气悲伤的道:“……如果你觉得有东西比亲人重要,那我无话可说了。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不同吧,我嫁给何怀卿,不是我想嫁给他,而是我为父母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