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诚是怀着这样的念头,一步一步,越走越高。可是他至死都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维护的老幺,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了。
裴天舒的日子,在裴天诚离开之后,越发的艰辛,挨揍那是家常便饭,基本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
终于在他八岁的那年初夏丧了命。
且丧命的缘由,很荒唐。
初夏麦黄,可巧天却不像好天。
裴家虽略有几亩良田,却也不是殷实人家。裴太太一咬牙,做主顾了两个庄稼汉,另指使着两个儿子,一起在地里抢收。
那天中午,天越发的阴沉,眼看风雨欲来,午饭也顾不上吃,一行人手忙脚乱地割麦、捆麦、垛麦。
裴天舒的年纪小,慌乱中出了错。他被地上的草藤绊了一跤,手里抱着的一捆麦子摔出去了老远,捆好的麦子也因此散落在地。
裴太太本就看他不顺眼,捡起地上的一块儿石头就朝他扔了过去,正砸在他的后脑,犹不过瘾嘴里还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冤家!”
裴天舒只觉脑后尖锐地疼了一下,心内怵她,并不敢因此放慢了动作。他慌忙爬了起来,将地上的麦子拢好,又重新捆在一起,堆在了板车之上。
一场大雨率着狂风将他们浇了个透心凉,他们冒着风雨在麦地里抢收。当晚,裴天舒就起了高热。
一想起这个,如今的裴天舒心里总不是滋味。他初穿来的时候,就发觉原主的身体单薄消瘦且遍体凌伤,虽然基本都是旧伤,但脑后的却是新伤。经他判断原主死于外伤感染,活活烧没的。
自此,裴天舒视裴太太为洪水猛兽,就算她荣升成了老太太,在他的心里也从没有认过这个娘。
只是他终究欠了裴天诚的恩情。
裴天舒回忆往事的这一瞬间,那边的楚氏只当他是无动于衷,背过身子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裴天舒这才一回神,就瞧见了楚氏的不对劲。要放在平时,他一定温言软语好生哄她一番,只是今日,他将将才在心里祭奠了那位故去的小兄弟,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情。
他预备着从榻上爬起来,去院子里头清净清净。可他才一动作,原本坐在他旁边的裴金玉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袖子。
裴金玉不喜欢看人哭,更不喜欢楚氏将眼泪和鼻水弄她一身。她看了看裴天舒,又看了看楚氏,意思很明白。
裴天舒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楚氏,意思也很明白。
可是两人都没有动作,然后面面相觑。
裴金玉想,这个混蛋自己惹哭了媳妇,还想拿女儿当挡箭牌。
裴天舒想,我女儿还真是聪慧,这么大就晓得看人喜怒,还知道寻求外援。
于是,两个人“眉目传情”,据理力争。
裴金玉:你惹的事你善后。
裴天舒: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女儿,哄好你娘的重任已经落在你稚嫩的肩膀上了。
裴金玉:你不去也不许走。你一走,她就会来抱我。她一抱我,就得弄湿我的衣襟。
裴天舒:女儿,全靠你了。
很多事情,说的再多也不如做一件。
裴天舒是个行动派,他将裴金玉塞进了楚氏的怀里,颇不顾廉耻地说了一句:“金玉,你哄哄你娘。”而后,转身出门,挥一挥手没有带走一滴眼泪。
裴金玉咬牙:本宫要学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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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天舒不知,自己这个无心之举,彻底坚定了裴金玉要学走路的决心。
更不知,因着自己白日的进宫,皇帝连晚饭都没有吃进去。
皇帝心塞,这个他知道。自从林青峦做了这皇帝,他一直处于心塞的状态,从来没有好过。
可裴天舒不知道的是,今日的皇帝特别的心塞。
夜幕下的皇宫,暗沉的有些阴森。一盏盏明亮美丽的宫灯,照亮了半个夜空。可皇宫,也没有因此而显得温暖半分,处处透着薄凉。
元会帝的后宫只有贤妃一人,贤妃又处处节俭,自打她掌管后宫,宫里头放出去了一大批年岁较大的宫女。原是想着会有年轻美丽的进宫,可是元会帝却以大文需要休养生息的名义,取消了年前的选秀。
偌大的皇宫里头只有两个主子,空荡的很是不像话。
民间里头也就有了元会帝专一的美誉。
一想起这个,贤妃也很心塞。
有了名分,却没有男人的宠爱,她守着的是个活死人。
心腹来报,皇帝又攀上了那道宫门。贤妃恼的将摆架上放着的铅黄釉绿彩莲瓣纹罐、青釉莲花尊、铅褐釉印花人物纹扁瓶,总之是能摔烂的都摔了个七零八碎。
好生发泄了一番,这才命着心腹宫女绿妆提了温碳食盒,姿态婀娜地出了宣室殿。
没有资格入主椒房殿,是贤妃心内一根隐隐作痛的刺。
也就是这根刺,才造就了贤妃今日的贤德名声。
她仿佛可以瞧见九龙四凤冠在朝她招手,她一步也不能做错。虽然她斗不过那个死人,可人死并不能复生。
贤妃如此思量着,心里已经转过了弯,待到步辇停在了第一道宫门之下,她没有让任何人跟着,笑意盈盈地手提食盒,往上攀去。
攀了个大半,一抬头,贤妃正对上那人瞧不出喜怒的深邃眼神。
正文 第6章 抓周耍猴戏
贤妃给元会帝行了礼,而后娇|喘着在他旁边站定。
“皇上,臣妾的小厨房今日做了几道荆州小食,臣妾特地给皇上留了一些。”
元会帝还是林青峦那会儿,假死远走,落脚的地方便是荆州武陵。
听着身旁人的软语,元会帝微微一笑,道:“有劳贤妃。”只是眼睛却始终直视着前方,且并没有什么焦距。
贤妃暗自咬了咬牙,又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是在缅怀姐姐,想必姐姐泉下有知也会感念皇上的痴心一片。只是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臣妾斗胆,恳请皇上为了万民保重龙体。”
元会帝轻笑出声:“姐姐?贤妃,谁是你的姐姐?”
“难道在皇上的心里,臣妾连叫她一声姐姐也不配吗?”贤妃的声音有些颤抖,如哭如泣。
元会帝转了头,平淡无波的眼睛扫过她写满不甘的清丽脸庞,还是轻笑出声:“贤妃,你是朕的贤妃。而她,却是国长公主。”
好一个国长公主,还是个生性|淫|乱的国长公主!可是这些话贤妃是不能说的,她咬唇欲泣,方才一张口,元会帝似乎早已知晓她的意图,声音很轻地道:“禁言。夜已深,贤妃跪安吧!”仿佛生怕吵醒了某人。
贤妃的一张脸都气成了白色,却只能柔柔一拜,“臣妾告退。”
她气急败坏地下了宫门,绿妆捧着一件绯色的薄披风上前,却被她一把拂开。
绿妆知晓她此刻心情不佳,便小心翼翼地劝解:“娘娘莫恼,皇上只是一时被迷了心,迟早会明白娘娘的真心。”
“莫说这样的话哄我,皇上心里想的什么本宫还能没有你清楚!他对我根本就无心。”
绿妆小心应了声“是”,却又紧接着开解道:“娘娘尽说些气话,皇上若是对娘娘无心,又怎会让娘娘掌管着后宫。”
“后宫?他的后宫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这不也正说明了皇上爱重你。”
“屁,他是在拿我当女管家使呢。”
绿妆的脑子转的飞快,记起了主家的吩咐,很小声地在贤妃耳边道:“娘娘,不如给皇上张罗几个美人吧。如此若能拉回皇上的心,皇后的位置何愁……”
贤妃发作了一通,心里的怨气稍稍平息下来,好生计较了一番,觉得绿妆说的有理,只是这美人还是莫要她来送的好。眼下,倒是有一人比她更合适。
思量了一番,贤妃仔细打量着绿妆,瞧她至始至终低垂着头,加之容貌一般,是个让人放心的,便低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的……”
贤妃走了之后,元会帝又静站了许久,远远地听见更夫敲过二更天,他才唤道:“刘铮。”
“驸马。”从隆重的夜色里走出一个黑衣人,他一直隐身在这里,可是贤妃来的时候并不曾觉察他的一丝踪影。
刘铮唤元会帝驸马,自是因着他出自公主府,本是长公主的贴身内侍。元会帝兵临洛阳城之时,便是他奉了公主的口谕,打开了洛阳城门。
而这一声“驸马”,显然也是得了元会帝的认可。
“我同长公主没有子嗣。”
顿了片刻,元会帝又说:“今日我瞧着畅之的女儿,那神韵竟同公主幼时有些相似,便做主认了她做义女。”
这两句话的意思,刘铮听明白了,这是给长公主认了裴家的女儿做义女。
他冷哼了一声:“驸马难道不知公主同裴家的过节!是了,想来那裴家也是得了驸马的意思才敢去办那样的龌蹉事。”
元会帝被刺的心中一紧,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喃道:“我瞧着真的很像,你且先去看看,看过了再说。”
刘铮没再反驳,往后退了一步,再次隐在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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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来的很快,离裴金玉生辰,只差了这么一天。什么都没准备的方氏忙的脚不沾地,宴客用的小食、菜肴、水果,哪一样不得现买。她倒是也想学老太太来个卧床不起,可是裴天恒说了,她要是敢病,就把管家的大权交给楚氏。
她的命可真苦啊!给府中管家婆子交代事情的空档,方氏还抽了个个空,撕毁了几条帕子。
他们家绣娘也命苦啊,得玩命地多绣几条帕子,好让方氏没事泄泄愤。
不得不说,方氏除了心眼小点、人威猛一点,办事还是极其靠谱的,端的是雷厉风行的作风。虽然只有一天,裴金玉的周日宴还是仓促间召开了。
负责接待男宾的人选定下了裴天恒、裴天舒两兄弟。方氏和楚氏自是负责接待女客。
陪着各家小公子们交际的是方氏的两个嫡子,十岁的裴智和八岁的裴优。就是接待各家小娘子们的人选有些麻烦,裴家唯一的嫡女裴金玉还是个小奶娃,最后这重则就旁落在了裴天恒八岁的庶女裴雪身上。
才将清晨,裴家就打开了府门,迎接着四方的宾客,倒也是有条不紊。
裴家的宾客身份极其的复杂,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归属的是哪一方的势力。
譬如一向和裴天舒交好的保皇派的土鳖们,还有一向和楚氏的爹交好的清流们,又因着皇帝亲封了裴金玉一个汉寿翁主,就连宗室也赏脸莅临。
仔细瞅瞅,裴家女儿的周日宴上究竟来了哪些人?
嗯,就和平时皇帝上朝一样,该来的不该来的一个都不少。
而作为主人的裴家,倒也能张弛有度,不卑不亢,任谁来了都是一副笑脸相迎。
便也有人在心里暗自将他们恼怒上了。
——呸!墙头草。如此这般想的是土鳖们。
——呸!巧言令色。如此这般想的是清流们。
宗室们的想法则很简单,别管他裴天舒是土鳖还是清流,总归是皇上眼里的人。哪怕他没有入仕,总归是个有圣宠的。
一场周日宴席端的也是风流暗涌,裴天舒笑那是因着定力好,裴天恒笑就是因着他单纯可爱,一心觉得自家的面子够大,可不,最后还来了一个成王世子和一个代王。
成王世子是皇帝的亲侄子,他爹也就是成王,是皇帝仅剩的弟弟了。其他的不是战死就是被牵连,唯一的这一个也就格外的尊贵。
是以,成王没来,派了世子过来,也是格外的荣光。虽然世子也就只有十岁。
至于代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不仅年岁小,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嗯,为什么这么小就封王,是因为他爹战死了。
相比于十岁还是世子的林浅之,五岁已经封王的林錾,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虽然林浅之和林錾人不大,裴家上下可不敢薄待了他们。
两个小人被请到了上座,周日宴的重头戏终于开始了。
被打扮成年画娃娃的裴金玉隆重登场。
她本来不想出来的,可没有替身,不抓周不行啊!
当然,这是废话,因为至始至终都没人问过一句她愿不愿意被众人围观,犹如她是个耍猴戏的。
抓周必备的物件,胭脂、针线、笔墨等等,早已一一摆放在案几之上,裴天舒将裴金玉放在案几的一头,推了推她的小屁股,示意她往前爬。
裴金玉扭头瞅了一眼裴天舒,眼神里头的是无尽的哀怨。
爬,这么掉份的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索性盘腿坐在案几之上,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把灰青色的瑶琴。
裴天舒不解其意,一旁的楚氏有些着急,“金玉,想要什么,你就去拿啊!”
裴金玉并不理会,又指了指瑶琴,怕裴天舒不懂,这回她动了动嘴皮子:“爹,拿。”又拍了拍她自己。
裴天舒笑了,“这孩子还会使唤人。”该是有多懒啊!
到底随了她的意,将瑶琴搁到了她面前。
旁边就有人唱着翁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类的吉利话。
没人敢说不好听的,除非他想死。要知道裴天舒可不是个文弱书生,相传他还是皇上军师那会,一箭三雕,重创前朝皇帝派出的平叛大军,只因他给人家平叛大将军张茂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婿一次性地穿了糖葫芦。
你想被穿成糖葫芦吗?
如不想,就请说话小心小心再小心。土鳖除了土点以外,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缺点,唯一的一条就是土鳖们翻起脸来略血腥。
裴金玉的小手拨拉着瑶琴,听起来琴音还算不错,点了点头,小手又一指,这回指的是印章。
裴天舒递过来以后,那人又唱翁主乃金枝玉叶等等等,反正其中心思想就是她尊贵她该拿印章,并且可以一直尊贵下去。
裴金玉将印章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也没瞧出来是什么材质,兴趣缺缺地将它扔在了瑶琴之上,又点了点不远处的一盘芙蓉糕。
抓周抓到吃的,可不就是贪吃的意思。
楚氏一个劲地给裴天舒飞眼,示意他不许拿那个。
裴天舒并不在意这些,将整盘芙蓉糕都端到了裴金玉的面前。不曾想,裴金玉摇摇手。
“不要这个?”裴天舒不解问。
裴金玉又摇摇手,指指糕,又指指他。
裴天舒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