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时分,各房都在用饭,从松鹤堂传来消息:九小姐醒了。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采菱笑泪交加,帮着睡莲靠在弹墨引枕上,关切道:“小姐觉得怎么样?那里不舒服?那里疼?您不知道,那宋太医给您扎了好几针呐!”
睡莲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目光沉静而又明净,说:“没事,我饿了,弄点吃的来。”
53颜渣爹踏雪送水仙,真小人再挑伪君子
因是在“病”中;睡莲没有下床;直接窝在碧影斋紫檀四柱灯笼锦围架子床上吃饭。
可睡莲瞧着黄花梨束腰弯腿翘头炕桌上的饭菜,原本是吃下一头牛的胃口;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梅花豆腐、素烩三鲜丸、鸡汤浇熟的菜心、主食是鲜藕粥,另外还有一碗散发着古怪药味的汤。
这——斋戒也就是这样了;好歹自己是个病人吧;怎么连肉末星子都瞧不见?
采菱见睡莲的失落的目光,便低声道:“宋太医说小姐修养这几天都不能吃荤腥油腻之物,以素菜为佳。所以老太太的小厨房送来的都是素菜。”
言罢,采菱用乌木包银的筷子开始给她布菜。
睡莲吃着寡淡无味的饭食;暗想还是赶紧好起来回自己的老巢听涛阁吧,整天在松鹤堂吃素;没病也要吃出病来。
这时,站在门口的添饭添菜孪生姐妹高高打起夹板门帘,大声道:“彩屏姐姐来了。”
在松鹤堂的丫鬟们当中,彩屏是颜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的人了,睡莲不敢大意,忙搁下碗筷,咽净口中饭食,直了直腰,朝着彩屏点点头。
彩屏年方十七,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又拥有花一般的相貌,梳着弯月髻,戴掐丝柳叶发箍,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示出眉清目秀的面庞来。
——颜老太太最不喜人梳刘海,说遮住额头显得蠢笨,所以松鹤堂乃至整个颜府都罕有人留刘海,那些年纪大的、或者额头有疤痕不好见人的,干脆就戴上抹额遮掩。
彩屏身穿白绫素面长袄,淡青马面裙,裙子底边还镶着精致的璎珞纹裙襴,外面罩着青绢夹棉比甲。
彩屏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然后招呼跟在身后提着彩漆鹤鹿同春单层食盒的小丫鬟,小丫鬟将食盒搁在碧影斋中间的红木圆桌上,彩屏揭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盘笋来,笑道:
“老太太听说九小姐醒了,叫我送这盘鸡髓笋来给您添菜,说您尽管放心吃,虽说是荤菜,但是口味清淡,不妨事的。”
采菱忙接过那盘鸡髓笋,搁在炕几的最中间,没等采菱布菜,睡莲自己夹了一口尝了尝。
鸡髓笋是取浙江天目山产的竹笋用高汤慢慢煨熟,然后取乌鸡腿剔除腿肉,用刀背将鸡腿骨敲散,用竹签取出骨髓,放至汤锅中加入黄酒、姜汁、糖滚透,去掉腥味,再换清汤煨透,将骨髓切成大小均匀的条状和煨熟的竹笋清炒而成,清香味美,一下子勾起了睡莲的胃口来。
睡莲点头道:“味道是极好的,麻烦彩屏姐姐回祖母了,我头不疼了,还吃了一碗粥呢,请祖母莫要悬心牵挂。”
彩屏笑着应下告退。
睡莲又添了一碗白粥,就着鸡髓笋吃下,其他三盘菜梅花豆腐、素烩三鲜丸、菜心只是沾了沾,命添饭添菜帮忙吃了些,免得传出去说她挑食,这里是松鹤堂,万事小心为上。
末了,采菱给她舀了半碗汤,睡莲闻着药味就摇头,采菱劝道:“好歹喝两口,这碗汤是小厨房按照宋太医写的食谱比照着做出来的,说是极对小姐的病症,每顿饭都要上这道汤呢。”
睡莲无奈接过汤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勺,岂料汤一入口,那攻城略地般的苦瞬间击溃了睡莲的味觉。
睡莲将嘴里的汤吐到漱孟里,还连连用温水漱口,那苦味如影随形,久久不能散去。
“这到底是药还是汤?怎么比药还苦啊!”睡莲抱怨道。
采菱讪讪道:“是汤,宋太医说,这是黄连牛乳汤最是去火养身的了。”
添菜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姐还是喝了吧,听那宋太医说,这黄连牛乳汤是什么宋代医书《圣剂总录》的古方呢。小姐莫要怕苦,先养好身子是正经,奴婢早给您准备好了驱苦的蜜饯。”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好起来罢。睡莲暗自握拳,以赴刑场杀身取义的姿态连喝了两碗黄连牛乳汤。
含过蜜饯,睡莲还是觉得那股苦味如牛皮糖般怎么也甩不掉,就对采菱说:“端一盘点心来。”
采菱吱唔一下,而后为难道:“宋太医说,点心大多是油腻上火之物。所以,小姐稍微再忍耐几日……。”
见睡莲脸色阴沉下来,采菱声音越来越弱,说:“奴婢去厨房要水果羹当点心。”
这还差不多嘛!睡莲满意点点头,又靠回引枕上。
添饭添菜撤了床榻上黄花梨束腰弯腿翘头炕桌,睡莲双目微阖,吩咐道:“开窗换气,这屋子里满是药味和饭菜味,单是闻着就觉得头晕的慌。”
“可——。”添菜正要说话,被姐姐添饭一个眼神止住了,乖乖跑去开窗户。
添饭站在床榻前,说:“小姐要不要放下床帘?外面还刮着风雪,我怕您冻着了。”
睡莲默然点头。
窗户开了半刻钟的时间,添菜关上窗户,往炭盆里拨火添炭,因屋子里燃着地龙,还烧着火炕,所以屋子又很快暖和起来。
添饭撩起床帘,见睡莲躺在引枕上若有所思,便说:“小姐觉得躺着无趣了?要不奴婢陪您说会子,或者去听涛阁取几本您时常翻看的书来?”
“不用了,明儿在这里过完除夕,后日我们便搬回听涛阁,好歹在自己的院里过新年第一天。”睡莲摇摇头,见添菜欲燃起颜如玉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染色象牙葫芦型花熏熏香,连连阻止了,说:
“莫要熏这个东西了,你去折几枝梅花来插瓶吧,看着赏心悦目,还能闻到纯正的花香。”
添菜笑道:“还是小姐考虑的周到,奴婢这就去梅园折几枝来。”
若是在听涛阁,折梅花这种事情是由没有品级的小丫鬟们做的,添菜是二等丫鬟,不会亲自动手,上下嘴皮子一合就成。
可如今是在松鹤堂,添菜不好指使这里的小丫鬟,即使有人愿意帮忙,添菜也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欠下人情,于是她自己穿上姐姐的厚棉衣、打着伞出门了。
碧影斋只剩下添饭和睡莲。睡莲低声问:“中午吃饭时有谁来看我了么?”
添饭回到:“老太太早就发话了,说九小姐需要静养几日,要主子们都不要来打扰小姐。横竖明日就是除夕,若九小姐身体恢复的好,明晚团圆饭还是会和大家一起吃的。”
“哦。”睡莲暗想,自己这次病了,颜老太太兴师动众的,恐是怕自己一旦有事,白白损失了嫡长女吧。
其实自己平日里很重保养身体,若不是那日吃多了参片,又情绪突变,那里会吐血呢?听采菱讲起来,那日自己当场吐血晕倒,场面很是吓人,所以祖母才会如此慌乱……。
正想着,刘妈妈突然挑起门帘进来了,还颇为惊讶说道:“小姐,五爷来瞧您了。”
犹如一个炸雷响在睡莲耳边!父亲来瞧自己做什么?!
一来祖母明明发话说不要打扰的,二来这个便宜爹向来对自己冷漠无情,和祖母一样,看重的只是自己嫡长女将来的联姻价值。
作为一个父亲的表现,简直可以用渣来形容吧。
这时,颜渣爹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盆紫檀底座白瓷盆的漳州“玉台金盏”水仙花!
这个品种的水仙因花瓣如玉般洁白柔润,中间金色的副冠如黄金般璀璨,气味清香柔和,所以叫做“玉台金盏”。
没等添饭来接,颜渣爹将那盆水仙“玉台金盏”搁在了睡莲躺着的架子床旁边的紫檀高束腰蕉叶云蝠纹三弯腿带托泥香几上。
“父亲。”睡莲挣扎要起来行礼,颜渣爹坐在添饭搬过来的黄花梨四出头高靠背官帽椅上,双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说:“你身子还没好,不必行礼了。”
睡莲敛目垂首道:“多谢父亲。”
颜渣爹胡须上的雪花遇热成水,心里也莫名一软,说:“你我是亲父女,不必如此多礼。”
睡莲心里正翻江倒海呢,暗想:渣爹对自己的态度这么会如此巨变?物既反常必为妖,得和七婶娘她们好好商议才是,再弄清楚答案之前,还是小心为妙。
所以睡莲依旧恭敬中带了淡淡的疏离,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我听说您为了女儿的病,这几天都向翰林院告假了。”
谈起工作,颜渣爹立刻眼睛一亮,侃侃而谈道:“无妨的,我带的几个学生都上手了,他们帮忙校对书籍,我偷几日空闲还是可以的,其实经书类已经校验收录完毕,就等大年初一早朝时先给圣上——。”
可是觉得和女儿谈公事不妥,颜渣爹话一顿,见睡莲双目依旧虚视着自己的下颚,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带着些许疏远,恭顺而又谨慎的听着,心中莫名一紧:
对于这个女儿,自己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根本找不到话题像和三姑娘品莲那样聊天。
颜渣爹的话被自己掐断了,气氛有些怪异,好在香几上的“玉台金盏”水仙花被暖气烘得散发出阵阵暖香,舒缓了气氛。
睡莲开口说了几句话,都是问安或者说自己身体无碍的闲话。
颜渣爹心里稍微放松了些,问道:“那日你吐血晕倒,随即昏迷不醒。你祖母已告诉我缘由,你放心,即使舅家那边不放回你母亲的东西,祖母和父亲也会为你补上的。”
那里是为了嫁妆?那只是一根稻草好吧!你现在骤然做出慈父的姿态也于事无补!睡莲心想,也罢,也罢,没必要为了这个伤心。
见睡莲不语,颜渣爹又说:“要记住,你是我的嫡长女,你该享有的尊荣谁都拿不走的。尽管放宽心,切莫再抑郁成疾了,免得让我——祖母担心。”
睡莲乖巧点头道:“是,都是女儿的错,女儿不会再如此了。”
颜渣爹身形一晃,连忙道:“这也不能怪你,你毕竟还小……。”
看到睡莲瘦下的去的脸庞和那个人如此神似,颜渣爹不由得一楞,许久才说:“等你病好了,经常去花园散步走动,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极好的。”
“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颜渣爹稍坐了会,问了添饭关于睡莲的起居饮食情况,然后站起来说:“好好伺候小姐。”
“恭送父亲。”睡莲再次行礼。
颜渣爹嘴唇几度开阖,想要说些什么,可话都嘴边都咽了回去,最后他点点头,离开碧影斋。
颜府,芙蕖苑,华年居。
黑漆镶螺钿香几上,放着一盆底座和白瓷盆和碧影斋一样的水仙花。
三小姐品莲和四小姐青莲对坐在炕上闲话。
青莲磕着新炒的葵花籽,瞥了水仙花一样,不经意说道:“三姐姐也得一盆水仙花呢。”
品莲嫌弃嗑瓜子不文雅,损了气质,平日里只吃丫鬟剥好的瓜子仁,听道青莲说了个“又”字,她手里的瓜子仁停在离嘴唇一寸的距离,说:“这是父亲特地托了人从漳州带来的,独此一盆,谁还能有?”
青莲继续磕着瓜子,说:“当然是九妹妹了,听说父亲亲自捧着花盆送过去的,还是一盆上好的‘玉台金盏’呢。”
品莲拿着瓜子仁的手蓦地一缩,大拇指指甲将食指上的瓜子仁一分为二,落在地上,因掐的狠了,食指侧面还留下一道印记。
——“玉台金盏”么,自己这一盆只是普通的“银台玉盏”!自打九妹妹回到府里,就处处压着自己一头!
“大圣遗音”琴给了她!连一盆水仙花也自己的要好!父亲怎会如此偏心!
54年三十品妆入皇宫,来兮阁除夕开夜宴
大年三十清晨;颜府就开始忙乱起来。因按照规定;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和诰命夫人要进宫朝贺的。
所以一大早,一品诰命夫人颜老太太和四品恭人杨氏和莫氏;皆按照按品级着朝服:
一品夫人颜老太太头戴金翟冠,上面饰着五个珠翟、两个珠牡丹开头、三个珠半开、二十四片翠云、十八片翠牡丹叶、翠口圈一副;上戴八个宝钿花;金翟冠的最上面还插着一对口衔如意珠结的金翟!
身穿御赐的真红色缂丝直领对襟大袖衫,外罩深青色蹙金绣云霞翟纹褙子和霞帔。
此外,颜老太太手里捧着圆首方脚、六寸多长的象牙笏。
杨氏和莫氏都是四品恭人,所以冠服都是一模一样的;金翟冠上饰珠翟四个、珠牡丹开头二个、珠半开四个、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金宝钿花八个、金翟二个、口衔珠结二个。
身穿真红色云纹直领对襟大袖衫,外罩深青色蹙金绣云霞孔雀纹、并鈒花金坠子的褙子和霞帔。
三位夫人的头冠礼服奢华耀眼;令人都不敢逼视。
杨氏因前些天被颜老太太打了一巴掌,如今青痕未消,好歹用厚厚的脂粉遮掩住了,方能见人,又见莫氏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穿戴,眼里有些发刺,干脆低垂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
九夫人沈氏眼里有藏不住的艳羡——她只是个六品安人,还不够资格进宫朝贺。七夫人柳氏倒是面色平静——她在皇宫做五品尚宫女官时,什么诰命夫人,贵妃皇后的排场没见过?
柳氏后来是这样对睡莲说的:外表越光鲜的,本人就越累。
颜五爷带着颜老太太、杨氏莫氏进了宫朝贺,行礼领宴完毕后方回。
颜九爷带着颜府孙子辈在正堂静候着,等颜五爷一行人回来,众人一起去了苍松翠柏的颜氏宗祠祭拜祖先。
除了外任扬州的大房一家人,颜府三世同堂均齐聚祠堂,连在碧影斋“静养”的九小姐睡莲都由添饭添菜搀扶着跪拜行礼。
颜九爷穿着六品武官官服,九夫人沈氏也着六品安人诰命的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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