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女子的容貌和常蕙心一模一样!
须臾之间;帐内女子已经将帐子重新拉紧了;不复见其容颜。
红穗紫帐;上头绣的花草;乍看一眼;各自成图。定睛细看,却能发现这些图案皆是由一根银线走下来,融会贯通。似一件事情,从过去走到现在。
皇帝心上坠坠,明明有紧张和不安,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上前缓缓拉开帐子。帐内女子避无可避,不得不任由皇帝注视。
常蕙心心一横,索性扬起下巴,直接同皇帝对视。
曾经的夫妻,后来的仇人,时隔十年,两人终以真容重逢,各自心绪万千。
皇帝越注视女子的容颜,越觉得不安。这女子……和常蕙心长得一模一样:鸦色的发鬓,看起来发质一如既往有些硬。眼角还是那般微微上挑,那是皇帝手指描摹时,最爱的弧度。面颊也仍是肉乎乎的,他以前最喜欢捏了。
皇帝情不自禁漾开了嘴角。
继而将笑意收敛,神情严肃。皇帝觉得不对:她不是常蕙心!
不是谢景曾夜夜相对的枕边人,且不说死而复生这种事,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存在于世上……单只论女子的神态,就不是皇帝所熟知的。
在皇帝的记忆中,常蕙心是可亲的,有时候太过于随和平易,所以少了一份吸引力。她的眉毛总是弯弯带笑的,带着讨好相公的意味,所以令谢景生出一股厌烦感。每一日,她的眼眸里全是他,目光追着粘着他的动作,所以让皇帝觉得,他永远不会失去她。
可是眼前的女子,帐内显露只一眼,皇帝就瞧见她高昂着下巴,以一种冰冷且有距离的姿态注视皇帝。她的眉眼分外淡漠,皇帝仔细观察了女子漂亮的眼睛,她的双眸里完全没有他。
很奇怪呢,如果是苏妍妍做这种表情,皇帝会觉得苏妍妍高傲娇嗔,令他厌恶。可眼前的女子,皇帝却讨厌不起来,反倒觉得她比印象中的常蕙心添了许多高贵,而且她这么一冷漠,不说话了,以前那嘴巴不饶人的缺点也消失不见。还有,眼前肖似常蕙心的女子模样好生年轻,还有几分不自觉带出的媚态……她的好处这么多,隐隐鼓动着皇帝的征服之心。
皇帝觉得可笑:他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起了征服之心?当务之急,是弄清眼前似是故人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常蕙心呢?
心中百感交集,现实只不过一瞬。皇帝迅速作出决定,决定试探一下,对谢致喝道:“此女何人?见到朕缘何不下跪,不知尊卑规矩!”
谢致忙道:“皇兄恕罪。”谢致不知虚实,心中稍慌。他猜测皇帝多疑,现在应该还不能确认常蕙心的身份。谢致便编造道:“她是臣弟这次征讨北狄遇到的,就、就带了回来。”谢致压低脑袋,向常蕙心眨眼道:“这位是陛下,还不来参见。”
女子本就是盘膝坐着,这会一弯腰便成下拜。谢致忽然想到,皇帝有可能因不能确认,正想一试常蕙心的声音……千万不能让她开口!
谢致忙补充道:“但此女天生哑口,发不出声,参拜时礼数不周,还望皇兄开恩。”谢致又道:“还请皇兄责罚臣弟,不要怪罪到她身上。”
皇帝轻淡道:“只哑不聋,这倒是奇了。”
皇帝蹲下来,伸出右手,以食指和中指触上常蕙心的下巴。方才明明已经看得很清晰了,这会却要故意再将她的下巴挑起,深深长看。
皇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谢致忙笑着提醒道:“皇兄怕是还未记住,此女天生残缺,不得言语。”谢致替常蕙心答了:“她唤作阿细。”
“阿细……”皇帝笑着重复,移开了手,侧身询问谢致:“三吴,这女子……你费了多大辛苦寻来?她和……长得十分像啊,让朕忽忆故人。”皇帝故意言语含糊,假装出惆怅又迷茫的神色,叹道:“难怪朕几次着急你的婚事,询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你都说没有。朕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奇怪了,不过是金屋藏个娇娥,你之前怎么就不肯告诉朕呢?为什么要藏呢?唉,原来她长成这般容貌……所以瞒着朕。”
皇帝注视谢致,神情复杂:“三吴,之前你钟情于容卿的妻子,也是因为她的身段声音,肖像那个人吧。”皇帝深深长叹:“三吴,我万万未料到,你竟对自己的大嫂,存了那种心思。”
谢致双膝屈跪,伏地磕头,后背出了涔涔冷汗:“皇兄恕罪,事情绝非皇兄想的那样,臣弟不敢逾矩,生出那样的心思。”
谢致刚要解释,皇帝却继续道:“三吴,你说,你这样做……朕现在都不知道是该心惊,难过,还是该生气,还是……还是该拿你没办法。”谢景说着,用余光去观察帐内女子,见女子虽然面上故意露出怯色,目光却在偷偷瞟着谢景的右手。
谢景心中笑了两声:呵呵。
谢景有个少年时养成的习惯,愤怒难过的时候,就会将五指分开,绷直。这样一来,攥不成拳头,就不会与人干架了。这是谢景克制自己情绪,不让别人察觉愤怒的方法。这个小动作,只有常蕙心知道。在谢景生气的时候,他的发妻常蕙心,会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温柔捋他的手指,抚平他的怒气。
谢景一提“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生气”,女子就本能地去观察他的右手。
谢景心中一动:果然,她还是他的常蕙心。
虽说荒谬,但谢景已能确定:常蕙心死而复生了!
谢景警觉起来,十分害怕:她怎么会死而复生?她回来做什么?是不是要找他报仇?!
下一瞬,谢景情绪却又变为钻心刺骨地巨痛。他伸了五指,常蕙心却不会再来捋他的手指,抚慰他的情绪……此刻常蕙心观察他的右手,心心念念为的是谢致!为了谢致,常蕙心观察防备着谢景!
之前的画面飞快在谢景脑海中闪过:房内男女的欢笑,谢致披着袍子敞着胸怀,他肌肤上的点点红痕,还有谢景进入房内后闻到的那股气味……一切都昭示着,谢致和常蕙心做了什么,并且有多么激烈,多么旖旎!
谢景脑海里不断浮现谢致和常蕙心在帐后的画面……那么一两个瞬间,谢景竟替代了谢致的位置,颠倒缠。绵。真是奇了怪了,他以前又不是没碰过常蕙心,也没见这么大诱。惑……
谢景最佩服自己的是:在幻想的欢。爱中,他觉得较之自己,一定是谢致同常蕙心做得更好,常蕙心在谢致身。下,展现出谢景从未见过的妩媚和愉悦……
谢景快要被自己的想象逼崩溃了,愤怒、嫉妒、却又自卑……他感觉一条毒蛇钻进了心,吞着他的肉,噬着他的骨。这条毒蛇从上钻到下,搅得他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全腐烂了,全被嫉妒和愤怒灼烧着……曾经,听闻苏妍妍和苏铮有私,谢景愤怒之下,还能伸直五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会却不同了,谢景右手的五指蜷曲起来,他发现自己痛苦得克制不住。
二十几年游移不定,弄不清楚的问题,到今时今刻,突然就明白了。谢景恍然大悟:较之苏妍妍,他更爱常蕙心。
谢景心里理顺对常蕙心的爱,却也同时在理顺之前的事——这些事在谢景看来更重要,他心思聪敏迅速,稍做分析就明白了:之前的苏虞溪肯定是常蕙心扮的,李代桃僵,苏家,谢致,曾微和、甚至包括容桐……这里头估计有错综复杂的阴谋不是一时半会能完全查清的。
还有,常蕙心怎么死而复生的?还能容颜不老?她长生了?这也是个须深挖的蹊跷。
但是可以肯定,谢致和常蕙心都有野心,都在对他谢景不利。
谢景脑海中突然闪过谢济、苏妍妍的面貌,每个人都背叛他,谢致和常蕙心也不例外。
一口血突然涌上谢景喉咙,刹时又从喉咙直逼进嘴里。满口腥荤,他差点呕出来。
谢景紧要牙关,生生将腥血一点一点吞咽回肚子里。为了不让谢致和常蕙心发现,谢景的动作细微而不可察,舌头在口内逐一碾过,清除口内的血腥。
谢景心头想着,不能、不能让谢致和常蕙心瞧出他的狼狈。
更不能让眼前两人发觉,他已经确认是常蕙心回来了。
谢景挺直了胸膛,默默对自己道:他是皇帝,没有别人玩。弄他的份,只有他将众生玩。弄股掌间!
皇帝情绪变化,心思变化,只在数秒间。之后,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用迷茫地神态望向常蕙心,眸中含情,却又带着怀疑和陌生。直到口里的血腥味全都没了,才嚅了嚅唇,张嘴,却故意做出讲不出话的样子。
半响,皇帝转头望向谢致,道:“三吴,朕有话要单独问你……”皇帝软硬兼施,转身往房外走,声陡转厉:“谢遂志,你还不出来!”皇帝说着自行步出门外,随手带上门,发出重重的响声,连带风气,比屋外的风雪还呼啸。
☆、第56章 鸦鬓娇颜(十六)
谢致和常蕙心心头皆是一凛:皇帝这是要脱身?
不能放虎归山,把皇帝放跑了!
常蕙心急得向谢致眨了一眼;谢致连忙推开门;拽住皇帝手臂:“皇兄——”
皇帝缓缓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笑意和话音俱温和;却让谢致和常蕙心心头发毛。
房门敞着;外头的雪却渐渐停了;没有风和雪往屋内刮;屋里的气氛反倒更压抑。
望门外,松树明明常青翠绿,雪压不弯;却忽然也给不了人生气。
房 内房外皆静悄悄的;谢致几近窒息,他努力调整情绪;上前去关门。皇帝纹丝不动,似乎并不愿进屋,谢致只得笑着劝道:“皇兄,外头刚刚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 天气冷。让皇兄站在外面说话,臣弟这心里……实在是担心皇兄龙体。倘若沾染了风寒,天子抱恙,臣弟便是一国的罪人,罪不可赦。”
皇帝大笑:“三吴你要说得这么夸大么?”皇帝努力蜷着五指,不让它们伸直,悠悠道:“外面风雪虽大,但是三吴你都不怕,朕怕什么。”
谢致赶紧俯身:“臣弟惶恐,臣弟怎敢同皇兄相提并论。”以谢致现有的实力,纂位只有五成把握。他不敢轻举妄动,卑谦道:“皇兄是天下一人,光若骄阳,臣弟不过是一株绿草,因为了皇兄的一缕光辉照耀,所以比别家弟子生长得好一点。”
皇帝摇头,诚恳道:“三吴,你这么说,我可不开心。什么君君臣臣,没人的时候,我可是时时把你当亲兄弟。”皇帝演得真切,倘若没有常谢私。通的事,皇帝差点连自己也骗了。
谢致附和着点头,再劝道:“皇兄,还是进屋来讲吧。”谢致说着轻飘飘瞟了常蕙心一眼,似乎对她也没多大上心,不过就是个女人,“屋里讲也是一样的。反正她是个哑巴,听到了也讲不出去。”
皇帝轻轻一笑,似乎应允了谢致的请求。但他脚下却没有迈步,仍站在门外,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单独同你说一句。不管你有没有对蕙娘动念,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始终都是你嫂子。”就算是被皇帝杀了,也只能安分躺在帝陵玉棺里与皇帝同穴,谢致动不得。
听到这句话,谢致倒是无所谓,常蕙心却是心头一跳。许久未曾涌起的厌恶,突然就被皇帝这一句话重掀出来。还好,她低着头,能几次闭眼又睁眼,平复自己的情绪。
皇帝踱步进屋,目光从左扫到右,“三吴你这屋子里没个椅子桌子,竟连茶水也没有。”
谢致赶紧吩咐常蕙心,“阿细,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为陛下沏茶。”
皇帝却替常蕙心“着想”:“唉,三吴,别难为人家小姑娘。你这连个炉子都没有,生火沏茶还得半晌。”皇帝席地坐下,随口一提:“朕之前瞧见,帐内好像还有半坛酒,不如呈上来喝了。”
谢致命令常蕙心:“还不快去拿!”
常蕙心取了酒,埋着头,将酒坛呈给皇帝。皇帝旋即接过酒坛,并未正眼瞧常蕙心一下。
皇帝稳稳托着,拇指在坛壁上摩挲几下,突然开口道:“三吴,今日瞧见她,让朕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情来。”
谢致不想接口,不做声。
皇帝悠悠道:“三吴,当时你年纪还小,有些内情你并不知道。不是我故意杀她,而是她先要杀我。”
常蕙心闻言忍不住,脖子一扬,差点抬起头来:谢景这不是血口喷人么?真是厌恶他!
常蕙心向谢致瞥了一眼,见他纹丝不动,她便也只得强忍着,重新低下下巴。
谢致心里也慌,担心常蕙心无法自控,便吩咐常蕙心道:“光有酒可不好,不能薄待了陛下。阿细,你去厨房,嘱咐他们做几样上好的下酒菜来。”
皇帝阻拦道:“唉,不必,朕一点也不饿。另外你不是说风雪大么,就让她留在这吧,免得姑娘家出去受凉。”皇帝重复谢致方才说过的话:“反正她是个哑巴,听到了也讲不出去。”
皇帝说完,不注视谢致和常蕙心神色,反倒看向门外。门仍旧敞着,雪又成片成片地降下来。这次无风,雪下得安静,好似白月光片片落在心间。
皇帝叹道:“这雪看来是要断断续续下到过年了。三吴……过两日到了除夕,就是你生日了。我记得你出生那会,电闪雷鸣,一派异兆。”
这话深究起来,可是要诛心的。谢致忙道:“那是因为当时有皇兄护在臣弟身边。”
皇帝转过头来,举坛喝了一口酒。他饮酒的姿势十分优雅,举手投足间饱含吸引力。谢家二子一个像父一个似母,谢致继承了谢还颀的英气,皇帝则继承了新阳公主的柔美——乍见一下,皇帝的五官要比谢致更吸引人。
皇帝饮完酒,几滴带着香气的酒渍沾在他的俊唇上,皇帝再徐徐而笑——倘若未涉世的姑娘乍见这一幕,都会被他勾去了魂。
可惜,房内唯一的女人是常蕙心,对皇帝的一举一动,她统统心如死水,平静无波。
常蕙心觉得奇怪,自己也想不明白:之前,街上远观玉辂,宫中水榭对答,哪一次她见着了皇帝,不是恨意滔天,只想手刃了他。这次,常蕙心见着谢景,一颗想杀他的心不改,但是……对谢景好像没有那么多恨意了。
准确来说,是常蕙心对谢景的怨恨、愤怒、憋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