钿误画在虎口上。她也不擦,紧握着匕首向剩下的那名盗贼走去。
最后这么盗贼始终未曾动作,见女子走近,愈发怕了。他自己蹲下来,抱首低头,口中不断叫着饶命,饶命。
女子将匕首轻搁在盗贼肩头,不发一言。少顷,女子闻到一股怪味,再定睛一看,竟是这盗贼失禁了。
女子垂下眼脸,出声道:“你是初犯么?”
常年盗墓的人,眸光较常人明亮,女子观察另两名已毙盗贼,皆目光炯炯如猫,唯独剩下这名盗贼,眸光寻常甚至还有些眯眼涣散,倒像是个……常年用功苦读的书生。
“女先生饶命、饶命。”尿。了裤子的盗贼全招了出来:“小生姓容名桐,安州遂县人……”
女子旋即思索,天下未有唤作安州的地方,盗贼在骗人。她皱皱眉头,将得手上的匕首紧了紧,匕刃悄然挨近盗贼脖上肌肤。
盗贼不查,犹自交待:“去年秋闱中了乡试第三名,朝廷体恤,允我参加今年的春闱,还发了十二两银子的路费。只是、只是阿爹好赌,不仅将十二两银子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三十两银子的外债。由于爹爹名声在外,小生东借西借也借不到钱,这、这盗墓的首领亦是讨债人之一,他讨上门来,我无钱还债,他便诱说我有一笔大买卖,只要随他一起做了这桩大买卖,不仅能够还钱,还能重新筹集上京的路费。我随他来到此处,才知……”盗贼说着将头深深埋下去,缓道:“……才知是盗陵,却已回头不得。”
女子听完,并不急着言语。少顷,她问:“秋闱、乡试、春闱分别是什么?”
“是本朝皇帝新兴的科举考试……”盗贼将科举事宜,逐一向女子讲解出来。
她眉头更锁,悠悠回想起某年某日,一位朋友登门拜访他的夫君,两人相谈甚欢,喝了点小酒。末了送走朋友,夫君就有些醉了,同她感慨朋友屈才,因家属寒门又不习武,绝了入仕之道,导致明珠蒙尘,不能展报效之志。
她听了也为夫君的朋友伤心,忽然灵光一闪:“要不你向陛下进言,劝陛下单辟出一条选拔,公平公正选拔这些寒门贤才?”
“如今的陛下,岂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夫君叹气摇头:“再则这个世道,民不聊生,朝廷忙着剿灭义军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钱,有精力去开这番新举!”
……
如此推来……现今地上的世道,已经大好了么?莫非她去往阴间一夜,阳间已过数年?他是否仍得陛下的信任?若他仍大权在握,查明真相找他报仇可就难了。
女子收回神思,声音清冷问盗贼:“今时是几年、几月、几号?”
“元嘉三年,正月十六。”
女子一嚅唇,“元嘉”这个年号她没听过。女子追问:“‘元嘉’往前,年号为何?”
“建平。”
这个年号女子也没听说过。
“‘建平’再往前呢?”
“‘光熙’。”盗贼瞧见女子面色阴沉,赶紧补充道:“或者‘永常’。”
这两个年号她都听过。先帝是在永凤三十一年崩的,紧跟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就继位了,年号光熙。光熙三年,外戚桓玉良自立为伪帝,年号永常。
就是在光熙四年,或者永常二年,她,常蕙心,入夜与夫君一场交。欢。缠绵过后,常蕙心犹在喘气,夫君体贴地递来一杯温水,她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并随手将杯子还给夫君。倏地,常蕙心周身乏力,浑身的功力都在散开,她欲抬手伸脚,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动弹。恩爱十三年,成亲九年的夫君,正用一种常蕙心从来见过的冰冷眼神盯着她。
她是如此敬重、信任和深爱着他的夫君,以致第一反应竟不是恐慌,更不是呼救。常蕙心以为夫君在同她开玩笑,就傻傻地嗔道:“丽光,你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喝了……什……?”
呼吸越来越困难,常蕙心最后那个“么”字没能发出来。
坐在床边的夫君并未作答,他先低头注视手上水杯,来回辗转,继而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独留中了无色无味剧毒的常蕙心在床上,很快成为一具冰冷冷的死尸。
光熙四年,常蕙心死在某日夜里,被她的夫君谋杀,至死不知死因。
疑问和不可置信积满胸膛,常蕙心禁不住脱口而出:“说,如今距离光熙四年,已有几年?”
匕首没能控制住,将盗贼脖颈的肌肤划破,虽未及筋脉,但还是渗出血来。
盗贼惶恐至极,拼命喊着饶命饶命。他想算一算统共有几年,脑子却因为恐惧变得迟钝,算了半天才算出来。盗贼结结巴巴道:“十、十年。”
常蕙心眸光一散,转瞬又聚集起来。原来阴曹地府一日,地上已过十年。
竟让那虚伪负心之人,多贪生了十年寿命!
常蕙心愤恨中生出不甘心,握着匕首的手亦开始微颤。她问那盗贼:“这里是何陵墓?”
一直缩头缩脑的盗贼,竟抬头看了常蕙心一眼,长久注视,他的眼神很奇怪。
盗贼低下头去:“这里是帝陵。”
常蕙心的声音亦是吃惊:“帝陵?哪朝先帝?”
她自认为同皇帝扯不上关系。
“当朝……当今天子盛年在位,这座帝陵是为他百年之后修的。才着手动工两年,许多机关都还未设,最近大雪封山又停工了,所以……我们才敢进来盗的。”盗贼说完,久久不见常蕙心反应,感到诧异。盗贼便再次抬起头来,却睹见常蕙心脸色苍白,剧烈的震颤自她双肩一直延伸到双臂。
许久,常蕙心自己回过神来,一字一句,缓慢问道:“现、今、的、皇、帝、叫、什、么、名、字?”
盗贼皱眉,摇摇头说:“草民渺芥,岂可妄呼天子名讳!”
常蕙心一声嗤笑:“你连他的墓都盗了,还忌惮说他的名字?”
“我盗墓是被逼的!”
“好,不逼你。你只告诉我皇帝姓什么?”
盗贼犹豫了片刻,还是实情相告。他低头道:“皇胄之姓乃谢。”
“谢景对吧。”
盗贼猛地直起脖子,仰视常蕙心。他的嘴长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常蕙心随口就说出了当朝皇帝的姓名。
常蕙心却无暇顾及盗贼的表情,她满心都是疑惑和不甘,还有憋闷——乾坤朗朗却妄自明亮,叫那道貌岸然的儿郎,竟得天机,做了九五之尊!
“他怎么做皇帝的?”常蕙心继续追问,她要去京城,找杀谢景查明真相,“此地何处?距离京城多远?”
“王者天命,皇帝自然是天命所归。此地地处安州,西去京师近千余里。”盗贼似乎不愿妄议天子,他蹙起眉头,注视着常蕙心,表情……竟像是替她担忧?
盗贼道:“从这里到京城,就算是乘车兼程,也需月余。”
常蕙心却不接盗贼的话题,而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皇后是谁?”
“皇后……”盗贼答不上来,他不知道。
常蕙心再问道:“西去京城千里,那不是雍州么?”
“安州既是雍州,前年陛下在此设陵,改名安州,取义天下大安。”
半响,常蕙心忽然弯腰,三两下点了盗贼的穴道,令他保持蹲着的姿势不动。
☆、千秋万岁(三)(捉虫)
常蕙心自己则将谢景的玄宫阅览了一番,心潮起伏:他居然做了皇帝,还修了帝陵,这里将是他百年之后安葬的地方……那他把她藏在这里做什么?
谢景为什么要杀她?
常蕙心疑问重重,扫视帝陵。陵墓尚未完工,玄宫机关没有安装,等雪化路通之后,定会有工匠再入玄宫——为避免工匠们察觉,亦为避免工匠上报上去,让谢景察觉,常蕙心并未取太多玄宫里的东西。她注意到两点:
一,谢景笃行佛教,玄宫四角铸有护世四天王镇守,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的手上,持着削铁如泥的真宝剑。
二,玄宫未修完,但那主穴的玉棺却已修造完毕。不仅外观雕着精美威严九龙,就连玉棺内壁,也装饰着纯金嵌宝的九凤九凰,凤与凰首尾相缠,不知道谢景想暗中与她同穴,还雕出这些凤凰来,是怎地个虚伪意思……
常蕙心抽出毗琉璃的宝剑,将玉棺内的装饰削了个稀巴烂。纯金的凤爪和龙爪掉下来,被宝剑砍成块块碎金,龙眼和凤头上镶嵌的红蓝宝石,也被常蕙心切割细分。她直接用垫在棺内底部的锦缎做包袱,将这些碎金和宝石包好。
常蕙心将包袱放在掌心,掂量了下,够沉,她这趟上京的花销有着落了——取些谢景的宝贝去调查真相,向谢景报仇,也算是谢景活该。
常蕙心站起身,前行数步,双手驼背起盗首的尸身,似驼重物般将他丢进了玉棺内。再依迹效仿,常蕙心将另外一名死去的盗贼也丢进了玉棺。
最后,常蕙心重新盖好玉棺棺盖,扫了扫上面的指印,彻底消除一切印迹。
她料定谢景心虚多疑,会旨派工匠会来继续修缮玄宫,却必定不许他们擅启帝王玉棺——因为,藏着她在里面呢!
待到玉棺重启之日,就是谢景下葬之时,如果那时候被发现盗棺,她又有什么怕的呢?
说不定谢景还来不及享用他千秋万岁的帝陵,就被她杀了呢,死不瞑目,孤野抛尸。
常蕙心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一丝笑:这些报应她想着就痛快……可是却又憋着慌,满满都是疑惑。不可置信,他为什么要杀她?
常蕙心继而握起左拳,她还是早些出去帝陵,赶赴京城,查明真相……让那个盗贼带路,怎么潜进来的就怎么出去,让他走前面,同时探路身试机关。等出了帝陵,他不是要参加春闱们,她就扮作他的男侍卫,一路上行动也方便,好避过沿路关卡的盘查……
想到这,常蕙心的目光看向盗墓贼,却发现盗墓贼身子虽然不能动,眼珠却一直左斜,正盯着她看。
不知他注视她,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盗贼的眸光不懂隐藏,眸中的疑惑、茫然、难以置信,均清晰可见,还有半分痴傻……这眼神令常蕙心感到十分不舒服,她偏头避开去。
常蕙心一避,盗贼就回过神来,不自控地发了一声:“额嗯——”
他方才有些傻了,盯着眼前的女子竟想出了神——这是个迷样的女子,初见她从棺材里坐起来,身形幽幽似女鬼,没把他吓个半死,后来才敢打量她。她的容貌乍看平凡,但再一细看,其实五官都很精致,只是眉眼间始终笼罩着一股温顺和善之气,令她整个人都不太起眼。
若这女子不是在帝陵棺中惊坐起,而是身处摩肩擦踵街市中,没人会注意她。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二十四五岁的姑娘!
女子不仅容貌温顺,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的,同两位盗墓贼竟讲起礼来。他觉得女子挺好,老大却出乎意料地要取女子性命,不听他劝阻,一意孤行。女子本来再三避让,忽地就反攻了,她说“犯我者死,决不轻饶”。
说这话的时候,清楚看得她脸上的温顺骤减一半,柔和的面庞也生出了棱角。就恍若幻觉般,之后这女子每同他问一句话,每冷笑一次,她的气质就凌厉一分。女子的五官好像没有变化,却又变化大了,细看处,她的唇更红了,什么都未曾涂,却似天生滴血般鲜红。女子最后站定那一笑,眼角第一次也上挑,溢出三分凌厉,又勾着一分媚。
盗贼不知怎地,就移不开目了。
……
玄宫里本就阴森,因此沉默的时间显得格外长。还是常蕙心开腔打破了沉默,她说:“走吧。”常蕙心说着走近盗墓贼,先一手将匕首扼住盗墓贼咽喉,另一手才解开他的穴道,旋即又反扣了他的双腕。
常蕙心引着盗墓贼直起躯干,她警告他道:“你带路,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休要给我耍什么花招!”
盗墓贼不迈脚,轻道:“他俩与我相识一场,我想先葬了他们……”
常蕙心细思须臾,反应过来盗墓贼说的是他死去的那两个同伴。
这要求常蕙心自然是不可能答应,她便敷衍他:“他们躺到皇帝的棺材里,算是厚葬了,你何苦多此一举?”
盗墓贼沉默了会,又问:“姑娘可容我给他们磕几个响头?”
常蕙心思忖了会,保持一手桎梏着盗墓贼双腕,一手持匕首要挟他的姿势,推盗墓贼到墓前:“磕吧!”
盗墓贼跪下来,常蕙心也随着蹲下来,眼见着他两人各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此生拜别。
“走了!”常蕙心挟持盗墓贼起身,口中责备道:“这回你没什么花招可耍了!”
常蕙心挟持、驱使着盗墓贼往前走,从玄宫走上甬道,又再走了两三步,盗墓贼似乎才反应过来,蹙着眉头发声:“读圣贤书者当重诺,我刚才磕头,的确只想着同他们拜别,感相识一场。你怎么……”
“够了够了。”话不要多,常蕙心只呛他一句:“读圣贤书还以品德第一呢,你怎么还来盗皇陵!”
盗墓贼双眸倏黯,没了话说,紧闭着双唇往前走。
出了三岔口甬道,再左转往前行,可能是常蕙心太警觉盗墓贼了,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盗墓贼身上,亦或者是两人没有火折子了,只能在幽幽暗暗中摩挲,常蕙心未曾注意到半完工的地面上有一个凸起。常蕙心脚下一绊,身子本能地向前倾,匕首没握紧,脱手飞了出去。
“当心!”盗墓贼侧身扶住她。
他的身子不慎贴住她,常蕙心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渗入他的胸膛。
常蕙心未觉不妥,盗墓贼的耳根却霎时红了,所幸黑蒙蒙一片,常蕙心未曾看见。盗墓贼弯腰,捡起地上那亮堂堂的匕首,还给常蕙心。
常蕙心表情一滞,幽黑中盗墓贼也未能看见。她转而重新反扣住他的双腕,只是这次,常蕙心没有再用匕首抵他。
两人又走了会,盗墓贼突然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唤我蕙娘即可。”
“多谢姑娘。”盗墓贼轻唤了一声,心中暗想“慧娘”这个名字不错,智慧聪颖。盗墓贼又想,
虽然他做过自我介绍了,但那时他尿着裤子,情形狼狈,只怕常蕙心未曾记住他的名姓。盗墓贼便轻声唤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