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搂着皇后,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气。两个人身子皆是精。光,皇后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的身体,娇滴道:“更深露已重,景郎珍重龙体。”皇帝侧首,浅浅亲了她一口。
少顷,皇帝轻柔提及:“最近许多朝臣给朕上奏,道我朝嗣脉不厚,建议朕择取端丽之姿,以充后宫。”
皇后随口嗔道:“景郎九五之尊,还由得这些人去非议左右?”见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皇后赶紧改口:“虽乍听不悦耳,但细细思忖来,这些谏言倒是忠厚,陛下切莫恼他们犯颜直谏。臣妾后宫愚妇,不敢妄议前廷,但若是陛下心意,臣妾一定着办妥当。”
皇帝沉吟,道:“如今朕心头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闱,等放榜取贤后,就由梓潼主事选秀吧!”
在皇帝心里,殿前的贤才能士,可远比后宫佳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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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光,天气一日好过一日。天朗气清,空中悠悠飘着白云。
谢致被皇帝禁了足,要到明日才可出府。近来,常蕙心与谢致都是通过客栈的常乐传通消息。平时无事,她就独自在城中走走,十数年过去,城中景物变化颇多,她还需逐一了解。
早晨,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栈,正巧有一贩糖的小贩吆喝着从门前经过,小贩周遭围了好几圈眼馋的孩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
常蕙心摇摇头:客栈背街,难得有这么吵。
常蕙心从孩童旁边绕道走,一侧身,就仰望见二楼的风景。
轩窗敞着,年轻的白衣书生坐在窗前桌边,开卷读书,对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云一般无尘美好,却比白云更多一份安静。
常蕙心不知不觉伫足。
前些日子,常蕙心与谢致商议得太兴奋,心绪起伏,夜间久难入眠。她便起来走走,令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到了丑寅之时,仍见容桐住处烛光独亮。有一次,常蕙心走近细窥,隔着窗户,见容桐也似这般,专心备考,读到忘时忘物。
因为内疚,常蕙心低头后退,没脸皮去打扰他。
但今日实在奇怪,接连着的三场春闱全都考完了,下午就要放榜,他怎么还致志读书呢?
常蕙心忍不住对着窗户喊了两声:“容公子,琴父!”
容桐并未听见常蕙心唤他。
心中有几丝痒痒的力量驱使着常蕙心,待到小贩和孩童们纠缠远去,她忽地踮脚跃起,飞上二楼。手抓着窗楹,又将窗楹当做座椅,就这么坐下,倚窗问容桐:“琴父,都考完了,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
容桐陡然被吓住,差点后仰从椅子上摔下去,待看清是常蕙心,又觉是一阵清风吹进他敞开的心。容桐哑了,空张合双唇发不出声音:慧娘——
☆、明月逐来(六)
常蕙心许久都没有见过像容桐这样傻气的人了,她心情大好,干脆翻身入房。
容桐傻傻的,呢喃道:“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
常蕙心扬头反问:“难道破窗而入只许男子?”
容桐读圣贤书,从窗户里偷偷跑进去的男子,干的都是偷香窃玉之事……他自己想岔了,刹那红脸。
常蕙心拣一张距容桐有一定距离的椅子坐下,将谈话重拉回正题:“我说琴父,春闱已经考完,你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以前未设科举时,我也嗜读啊。”容桐笑道,他稍稍垂头,有两三分不好意思:“当然,天子圣明开科设举,令我辈读书中生出一份念想,可以报国。”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她偏过头去,避开容桐的目光,才敢问道:“琴父,你这次春闱……考得怎样?”她有一丁点小私心,期盼他考得不好,这样容桐落第了,她也不用内疚。但转念之间,常蕙心又鄙视自己的丑陋想法……矛盾挣扎,以至于随后容桐回答了什么,常蕙心均未听清。
“慧娘!”
常蕙心一个激灵,仰头见容桐已经踱近她身旁。
她心虚,眨眼,“怎么了?”
容桐颇憨,未察觉常蕙心的异样,问她:“方才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话,你怎地一声也不应?”
常蕙心仓惶抬头,冲口而出:“你同我说了甚么?”
容桐脸一烫,“我说……你别笑我不知谦虚,我自认为这次春闱的题目不难,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但……应该会中榜吧。”
常蕙心心里“哐当”一声,一个声音暗自呐喊:完了,她毁了一个人!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将他卷入风波中,更毁他。
出于补偿的心理,常蕙心思忖着要不要给容桐一大笔钱财,以便他今后四年备考用。
“慧娘。”容桐低低地唤常蕙心,言语温吞:“我……其实今天放榜,我有一点紧张。下午就张榜公布了,我很迫切地想去看,但是又不敢去看,一想到要靠近榜单,心就跳个不停。慧娘,你能不能陪一同去?”其实,他可不是只有一点紧张,之前看书,手心出的汗都把纸页渍黄了。
容桐诚恳道:“慧娘,和你相处了些时日,觉得你镇定沉稳远胜过我。你与我同去,我心中惶惶,许能稍安。”
常蕙心站起身来,道:“那等会一起去吧。”同去看榜,容桐是心安,对她来讲,则是增添数倍愧疚煎熬。
申时。
春闱的红榜前站满了应试举子,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常蕙心低着头,容桐则踮着脚,仰头看,成排的名字逐一读过,从上往下,反复数次,未见自己的名字。
容桐低头讪笑:“竟然落第了。”他心思单纯,先是难过了一阵,继而认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够好。春闱人才济济,有许多举子才华远胜过自己。容桐再次抬头,竟用钦佩之色仰望这一期龙虎榜。
容桐三分怅然,七分感叹:“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书读得好,却原是坐井之蛙,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
常蕙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话全听进心里,无言以对。
“有落第举子在京兆府门前击鼓,诉春闱不公,用情取舍!”一人传来消息,便如硬石掷于汤锅中,激得烫花四溅,举子间纷纷传开去。交头接耳多有私语,又似锅底添柴,烧得更旺。
容桐诧异,皱眉道:“落第便是才学不如人,如何来的不公一说?”
常蕙心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琴父,你……有没有想过春闱会有人舞弊?”
“甚么?”容桐大惊:“还可以这样?科举以才学定夺名次,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傻得可以,直摇头道:“这击鼓名冤之人,真是万万要不得,不从自身上寻找原因,却错怪污蔑科场。”
常蕙心张了张口,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容桐却转了目光,正巧望见远处的韦俊,喜色浮上面庞,上前招呼,“袭美,许久不见,恭贺你高中。你、我、一川三人,唯你卓绝。”
韦俊却冷哼了一声,拂了拂袖子,似不愿与容桐交谈。
容桐愕然,他自认为韦俊不是富贵既相忘之人,觉得蹊跷,便追问韦俊:“韦兄,你这是怎么了?”
“哼,怎么了?你要去问问周峦!”
“一川?”容桐更加困惑,今天从早晨起就没看见周峦的身影。周峦也没中榜,依他的个性,估计是跑哪家酒楼或是花街伤心去了。
韦俊见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样,更恼,抖袖道:“京兆府前击鼓之人,便是你我的好贤弟周峦!”
容桐骤然后退两步,身子没站稳,还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她本是伫在他身后,无意前倾身子,望见容桐的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了,似发了病症般痛苦。
常蕙心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容桐许久挤出一句话:“慧娘,我好难受。”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便安抚他:“你别急,慢慢说。究竟怎么了?”
“击鼓鸣冤的落第举子是周一川。”
常蕙心含糊应了一声,这事,她数天前就知道了——或者说,她是主谋。
“上京一路,除了你,我只认识了袭美、一川两人。他二人虽性子大相径庭,但皆不欺人。我信袭美,也信一川,一川击鼓……定有苦衷,可能……”容桐说着握紧拳头:“可能真有舞弊之事,我和他至交一场,理应去帮他。但是这样一来,袭美兄那里……”
常蕙心听着容桐断断续续的言语,总算明白了:容桐这是纠结帮周峦还是韦俊?周峦和韦俊究竟谁对谁错?
这么一点点小小矛盾,他就难以抉择。
还有,他称周峦“至交”,其实谁真心把他当至交?
常蕙心平视容桐,仿佛穿透岁月去望曾经的自己,她的眸色中添几分茫茫。
容桐仍在自言自语:“这么庄重神圣的事,怎么会有舞弊呢……”三千世界,突生崩塌。
容桐忽然推开常蕙心,大步前行。常蕙心急追上去,询问容桐要作什么。容桐锵然答道:“我信一川,若真有科场舞弊之事,我虽只为一庶民,也应匡扶正义。”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声来:谢景的朝廷,还有正义?
容桐回头,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羸弱又胆小的书生,第一次对她逞凶。
常蕙心一楞,滞了脚步,终担心容桐安危,还是跟上去了。
容桐急匆匆赶至京兆府,门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周峦善交友,围观众人中不乏与他相熟的举子,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峦,万一官官相护,岂不受到牵连?反之,若上前阻拦谴责周峦,万一上头清明,真查下来,起不遭罪?
因此无一人上前。
独见周峦昂藏起身,挺立其背,双手各执一大槌,高举击鼓,声声绵长,叩问人心:“咚——咚——咚——”
周峦似有内力,朗声充沛:“庶民周峦,状告春闱主审,礼部礼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纵容参与春闱舞弊,用情取舍,徇私不公!”
容桐心急如焚,拔步欲挤上前去,就听见人群议论纷纷,接着便有细尖的内侍喊道:“皇帝圣旨到——”
……
元嘉三年,三月十二日,落第举子周峦于京兆府门前击登闻鼓,控告主审考官袁涉之等一干人等,用情取舍,要求京兆府尹明察,以求公道。
京兆府尹宋凌还在斟酌,是否受案,已有人将举子鸣冤的消息传递给皇帝。皇帝大怒,命内侍传旨,将周峦领入宫内,亲自询问。
周峦直叙呈情:同场考生韦俊,因其姨父任职水部司郎中,考前托人内定一中榜名额。用情取舍,才疏之人高中,有才之人却不得取中。
皇帝愠恼,着人调查,竟查出韦俊不仅中榜内定,连日后的官职,也早已内定为水部主事。
朝野大哗。
水部郎中和韦俊同下狱。
窥一见百,皇帝命人在水部司再查,兼着郎中和韦俊的供词,一并审出水部司亲属舞弊者,共十二人。为求减罚,罪者纷纷检举……水部司,屯田司、虞部司,工部各部均有官员亲属涉及科场舞弊。
再由工部波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甚至连刑部主事也知法犯法,为保其孙能高中,辗转三人,私托到京兆府尹宋凌,又通过宋凌结识了主考袁涉之,谋得一内定名额。
六部无一幸免,包括袁涉之,宋凌、户部尚书在内的一百余名大小官员全部下狱。“元嘉科场舞弊案”轰动朝野,皇帝下旨严办,袁涉之遭腰斩,举家获罪。其余人等,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最初引发苗头的韦俊,也因此案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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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府。
汉王禁足刚解,朝廷又遭这么一桩动荡大案,汉王不便再去狩猎,只每日待在府中,游手好闲。
汉王府花园暖阁。
谢致歪躺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举着酒壶,手一勾,酒就入了喉肠。他笑眯眯对坐在蒲团上的常蕙心道:“现在呀,满朝人心惶惶,大家都说陛下查红了眼。”他翻半个身,继续笑:“如今当官的都说,陛下是站在大殿墙外丢砖,反手一抛,殿上砸到谁该谁倒霉!不知明日起床,会不会头颅不保!”
常蕙心心事重重,良久才启唇:“三吴,你说……”
不闻常蕙心继续言语。
谢致的手肘撑在锦榻上,直起身来:“说什么?”
常蕙心道出心中挣扎:“我们这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仇恨,找一人报复,却牵累天下尽殉?”
谢致眨了眨眼睛。他生得英气,就算做这种娴静的动作,也显得流光仿若银河,掩不住的风采。
谢致郑重道:“不算。”
谢致缓缓站起身,朝窗边走来,边走边道:“我虽不信佛,但父母兄长皆笃信佛教,听他们讲得多了,自然也耳濡一些。佛里讲因果报应,凡事有果必有因,这些官员如果不犯法,不去科场走关系,托人情,就不会丢官丧命。蛋若无缝不臭,别人也闻不着,你说是吗?所以他们丧命此案,并不是我们的错。再说了,科场案查出来,百姓不都是拍手称快吗?”
谢致话音落地,身子正巧走近窗前。他望着窗外风景,春。光最盛,虬枝老干,盘错峥嵘。全树满花,若刃上未冷之血,点点凛然,全是杀气如虹。
常蕙心沉吟片刻,终选择抬头,与谢致同望窗外春。色,缓缓道:“你说得是。我们现今……跟下棋差不多,总不能下了一步就投子弃盘。讲的是落子无悔,一步一步落下去,挣到赢。”
谢致抿了抿唇,笑望向常蕙心,似含情道:“阿蕙,棋不能一个人下,我陪你一路走下去。”谢致低头瞅自己的玄衣,又伸指,指常蕙心的白服道:“一黑一白,你不陪我或我不陪你下棋,老天都不肯了!”
这个玩笑不大好笑,常蕙心僵硬笑了一下。
谢致又道:“皇兄的朝廷快要被他亲手清荡一空咯,满朝文武将全无,看他怎么收场!”
院子里响了几声,是一只鸽子扑腾着两翼,飞到窗前,停在窗楹上。谢致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密信,展开一看,神色逐渐凝重。
谢致告诉常蕙心:“皇兄要重开一场春闱,他亲自主审,考卷上密封举子的姓名,以才取舍。取中出榜后,还要再举行一场殿试问询,才定夺名次。据报,皇兄将大力提拔这些他选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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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四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