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谢景身上,不提谢致自己“年纪越大,对权力就越渴望”。
“是这么回事。”谢致仰起头,兴致充沛道:“我也不瞒你了,近年来,皇兄对我的猜疑之心越来越重,我为了求全自保,不得不做下打算。”谢致敲桌,“有道是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束手待宰,不如废兄夺位,自立为皇!”
谢致说完,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痛饮而尽。喝完,他喘了口气,问常蕙心:“阿蕙,我救你回来……你愿意助我吗?”
常蕙心端坐椅上,眉目四肢均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屋内的空气的沉默的,寂寂萧萧,但并不压抑。
“三吴,当年害我性命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当然没有!”谢致立刻否认。刹那之间,他朗月似面,清风如眸,不藏一点私,仿佛还是那个冲动的,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孩童。
常蕙心不置可否,低头玩自己手指。谢致又再道:“阿蕙,其实你必须帮我。”他顿了一下,“皇兄可以藏着尸身,怀念死去的你。但若得知你活着归来,他未必会欢迎。皇兄会怒、会怕、会忌惮……他势必不会容你,既然杀了你一次,就会再杀第二次。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阿蕙,你若想活得自在无危,必须先除了头顶那片令你时时提心吊胆的天。”
“三吴,你真是为我着想,不枉从前我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
“那当然,阿蕙是我最亲之人。”
“那说说吧。”常蕙心笑问:“除了这客栈的里里外外,一路上你还做了哪些事,监视你的至亲之人?”
谢致脸色骤败,垂下头去。良久,他讪讪交待:“之前我就说过了,皇兄在明我在暗,这些年来,帝陵里也有我护着你的人。我手下方士给你续的命,我自然清楚你还阳的时日,派我的人去玄宫一查,就知道你已经出陵了。我料定你会来京城寻仇,原本没打算路上还监视你,只在京中候你归来。哪知无心却碰巧,你陪容书生赴京赶考,路上……遇着了我的朋友。”然后就命朋友将常蕙心引来这家客栈了。
“韦俊?”
谢致眨眨眼睛,细长的睫毛震颤,“不,是周一川。”
常蕙心注视着谢致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大家都说汉王脾气古怪,“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看来汉王这些个朋友交得值,各个肯为他尽心卖命。又想起“待所鄙者白眼相向”,谢致没朝常蕙心翻过一次白眼,这么看来,她还算他半个朋友呀!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
“阿蕙,我什么都给你交底啦,你总愿意助我了吧?”谢致给自己倒酒,见坛里酒也没多少了,他干脆将最后的醇酒全部倒出来,斟了满满一杯。谢致举杯,指着常蕙心面前始终未动的那杯说:“来,你若答应,便与我饮了此杯。”
常蕙心还在犹豫,谢致已经嗤笑出声:“这整个客栈都是我的,要想毒你,何必等到这杯酒。”
被这话一激,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气上脑,举杯一饮而尽。
谢致含笑凝视常蕙心,徐徐饮完自己那杯酒,相邀道:“酒都肯喝,肯和我出去走走吗?”谢致放下酒杯,弯腰去捡地上的人皮面具:“怎么说今日也是上巳,不出去逛逛,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谢致扮回原先的假样貌,和常蕙心并行出门。客栈背街,大门对着东方,窄巷中无人穿行,独有一缕阳光斜着照下,谢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门槛,这缕阳光就迎面刺入眼来。他和她皆禁不住抬手一遮。
放下手,谢致自言自语感叹了句:“大好的春光。”
两人转入主街,行人顿时多了起来,车马也多,常蕙心本是走在左侧,靠着街边商铺。她却习惯性绕过谢致,走到右边,靠着车马来往的主干道。
常蕙心自己都没察觉,谢致却楞了一下,稍稍恍惚。他默不作声,也不表露出来,将双臂反剪至身后,随常蕙心同行。
春至水暖,各地的物资经由梁河漕运,陆续顺抵京城。街边的临时张起的各个摊位前,都围了不少人,尤其以产自江南的桑丝彩帛最讨姑娘心欢。许多女子伫在彩帛摊前细心挑选,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常蕙心和谢致踱步前行百尺,边走边看,听见一卖桑丝的客商操的是会稽乡音,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来。因着几分亲切,她往那摊位上多瞟了数眼,看中了一匹单丝罗,石榴颜色,极为工丽。
谢致左转上前,掏银子把这匹单丝罗买了,塞到常蕙心怀里。
常蕙心大窘:“你买给我做甚么。”接下来,她还得抱着匹衣料逛街。
谢致却道:“从前,你怕我被车马撞着,总护我靠着街边走内道,你自己走外道。十年过去,还是没变化……也有变化,以前我年纪小,阿兄怕我养成挥霍恶习,一个子都不给我。逛街遇着什么中意的拾物,都是你都偷偷掏钱买给我,解我的眼馋。但是怕阿兄责备,你知我知,回家了,我们都不敢说与阿兄知。”谢致挺起胸脯,昂起头,“如今,我有的是钱,来颠倒一回,你看中了什么,我都如数买给你吧!”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怔住:“这些事你竟还记得……”
谢致自嘲一笑,叹口气:“本来忘了的,最近几年我自己走这条道,和别人走这条道,都从不曾想起旧事。却偏偏和你一走,就什么事都重忆起来!”
“冰糖山楂滚雪球——”前头吆喝声起,卖山楂的小贩推着小车,由远及近。常蕙心和谢致双双望去,小贩激灵,赶紧把车推过来:“两位公子,要冰糖山楂不?个大糖多,新鲜又便宜,一斤只要二钱。”
谢致当即掏钱:“来五斤!”
小贩大喜,道一声“好咧”,麻利称了山楂,拿纸扎袋。
常蕙心忍不住问:“五斤你吃得完么?”
谢致表情和动作皆是一滞:“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的。”
常蕙心其实到现在也很爱吃山楂,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呛谢致一下。她驳斥他:“从前是从前,万一如今我口味换了,不爱吃了呢?”
“怎么可能?”谢致稍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目光在常蕙心两瓣朱唇上游走,轻轻道:“就冲你刚才张嘴说的那句话,口中仍冒的是酸味。”
说完谢致侧过身去,接了小贩递来的那包山楂,取出一颗送入嘴中。他眨巴眼睛,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啧、啧,酸死个人!”
这句话被小贩听到,急忙辩护:“公子,我家山楂不酸,糖多可甜呢!”
谢致斜眼瞟一瞟小贩,嘴边似笑非笑,那表情,分明是酸与甜本王自己心里知道,不需说真话予你听。谢致自顾自往前走,悠悠四、五步,他又止步回头,手里拿着纸包问常蕙心:“唉,你真不来一颗?”
常蕙心快步上前,狠狠瞪谢致一眼。她单手抱住布匹,腾出一只手来抓了一颗山楂。
谢致仰身大笑:“早说你腾不出手来吃山楂,我喂你啊!”
常蕙心吃着山楂,凝视前方,边吃边问:“怎么人突然多了这么多?”
“问问不就知道了。”谢致漫不经心回答。他随便问了个路人,得知皇帝郊祭将返,他们都是守在路边,等着再瞻仰一次圣颜的。
谢致立刻垮了脸,盎然笑意全不复见:“他这么早就祭完了……现在什么时辰呢?”
☆、明月逐来(四)
路人旋即告诉谢致,现在快未时了,但距离天子回来还早,还须一个时辰。路人和几位朋友早上来得太迟,站的位置较远,只能看见前方围观百姓的后脑勺,完全看不见皇帝的玉辂。吃一堑长一智,这趟皇帝返程,几位路人早早在街边占位,愿能将圣颜瞻仰得清楚些!
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才至未时,街边占位的人就已逐渐增多。
常蕙心听到这种话难受,心似大海,不停翻波。
一路上,常蕙心屡见谢景风光,均强行自抑,将心里话深藏腹内。此刻有了谢致在身旁,她便说出来,让自己好受些:“为甚么他会得万民敬仰啊……”
“阿蕙,你不要这样想。”谢致突然扣住常蕙心的一只皓腕,将她拉至一旁偏僻处,方才劝道:“别说什么‘敬仰’,你换个位置想想,卖艺的街中央耍猴,许多人为了看猴,还不是早早去占好位置。”
常蕙心两眼盯着谢致,这位汉王正将他同父同母的皇帝大哥比作猴。
谢致摇动常蕙心的皓腕,他刚吃了糖山楂没洗手,一手糖都粘在常蕙心腕上,腻腻呼呼,仿佛肌肤与肌肤粘牢了,撕不开。
谢致笑得灿烂:“我这么一讲,你心情有没有好受些?”他笑容稍敛:“再说,早上已经看过了。这趟我们就不看了吧!”谢致垂下眼睑,早上打马经过,见常蕙心蹲在地上,似伤心正泣,肯定是见着了谢景,痛苦难过吧。这趟谢景回城,何必让她再见一回面,再伤心一回?
谁知常蕙心将谢致扣在她腕上的手拨开,“其实我和方才那几位老伯讲的一样,早上,我也没看清。”
谢致喉头一哽,良久才说:“我知你恨他怨他,十年不见,迫切想睹一面。其实……要想清清楚楚看他容颜,却也容易,但不是站在街上。”
“你要带我进宫么?”
谢致愣住,脱口而出:“我怎么舍得带你进宫!”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引得几位远处的路人纷纷侧目,谢致面露紧张,连忙再扣住常蕙心手腕,将她拉走,至更偏僻处。
谢致松开常蕙心的手,低低唤了一声“常乐”,立即就有一路人飞速走至谢致和常蕙心面前,垂首听命。
常蕙心仔细观察,这位常乐与客栈那位小二,面貌完全不同。不知是易容了,还是谢致手底下本来就有好几位“常乐”?谢致并不向常蕙心解释,只吩咐常乐,让他速速回府一趟,取谢致的千里眼来。
交待完一切,谢致这才抖擞两袖,对常蕙心道:“你随我来。”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神色。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跟着谢致走,同时左右探看,不久后,便随谢致来到一处酒家。这酒家修缮上等,平地立起两栋四层高楼,中间由飞桥联接,谢致引常蕙心踏入门内,立刻掌柜亲自出来迎接。谢致附在掌柜耳边低语几句,掌柜便躬身退了,谢致自引了常蕙心上楼,亲车熟路,像是常来。
常蕙心一路走一路瞧,酒家的内饰也颇为奢华,珠帘绣额,往来的食客穿着气度,举止言行,无一不凡。
谢致双手推门,领常蕙心进了左首第一间包厢,厢内煌煌莲花灯自顶下吊,靠墙两面摆满了镀金烛台,可以想象,夜间灯火全部点起,该是如何晃耀。
谢致和常蕙心刚一入座,立刻就有五、六名小二鱼贯而入,端来的皆是美味珍馐。量少,品种多,重在每个口味皆尝一点。
常蕙心板着脸问谢致:“你这是做什么?”
谢致已自动筷,他吃相不佳,口里还叼着半块烧鹅,声音就含糊发了出来:“刚才街上,你没听那老怕提醒吗?都近未时了,还是先吃饭来得好。”谢致说着,夹了数块糖醋肉,硬塞到常蕙心碗里:“吃、吃、吃。”
常蕙心本来不打算吃的,但是肚子不争气,发出“咕”地一声——肚子都叫了,再推诿做什么,她埋头捉筷就吃起来。
小二们都已退出去,包厢内只剩下谢致和常蕙心两人,谢致开口道:“阿蕙啊,别顾着吃饭,边吃边聊啊!”
常蕙心猛然抬头。以前谢家规矩多多,饭桌上怎么端碗,怎么拿筷子,都有讲究,“食不言,睡不语”更是最基本的规矩。常蕙心初嫁入谢家那段时间,特别不习惯,吃饭的时候饭桌边坐着一家五口,却无一人言,憋得常蕙心似猫爪挠心,万分难受。
后来竟慢慢习惯了。
谢致见常蕙心盯着他,不由笑道:“怕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俩,什么破规矩,统统都毁了!想什么吃饭怎么吃,饭桌上想讲多少话就怎么讲!”谢致将筷子插。进碗内,搅动筷子,米饭也跟着搅动,溅出数粒,颇为不雅。他黯然道:“自从你……走后,皇兄事情忙,我和那新嫂子又不亲近,差不多十年没和亲人吃过饭啦!”
“唉。”常蕙心竟叹了一声。
……
常蕙心和谢致边吃边聊,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报仇这件事上。
常蕙心恨恨发誓道:“我要乱了他的朝堂,谋了他的江山,毁了他的妻和子睦,揭穿了他的圣明,撵他下皇座,叫他性命抵偿,才得解恨痛快!”
谢致听完沉默不语,良久,缓缓拍掌:“大好!”
过会,谢致又问:“阿蕙,那你打算详细怎么报仇呢?”不等常蕙心回答,谢致继续道:“我以为,乱他的朝堂是第一步。”
须臾之后,常蕙心接口问道:“所以,你安排了周峦来赴春闱?”
谢致目露喜色,“阿蕙一点就透,果然你不是不聪颖……”谢致声音急止,他本来想接着说,“你不是不聪颖,以前若似现今这般肯动脑筋,定不会落得个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下场”。
斟酌片刻,谢致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三吴,你让周峦赴春闱,可有把握让他高中?”
“自然,我将下头都打点好了。”谢致洋洋得意:“今年是第一次春闱,许多世家子弟都求了人,通了关系。据孤所知,起码有几十个考生已事先知晓了考题。”谢致见常蕙心脸色阴沉,忙说:“但无须担心,就算他们知晓了考题,有孤的安排,一川必高中头名。”
“可有一名叫韦俊的,家里也有打点?”
“就是跟你们一起来京的那位么?”谢致轻飘飘道。韦俊,小小工部郎中的外甥,若不是跟常蕙心一同上京,他还真不屑去查,“他姨父是水部司郎中,自然打点了工部的关系,中榜是铁板钉钉,而后就会安排去工部任职……”谢致眼皮一瞟:“内定的是水部主事。”
常蕙心脱口而出:“科举的初衷是为寒门贤士辟出仕途,这样一来,与世家世袭有什么区别!”
谢致耸耸肩膀,“人情世故,不可抗拒。”
常蕙心思忖了半响,倏地抬头,凝视谢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