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丁夏抱到桌边,塞给她一碗饭和一双筷子,简单道:“吃。”
丁夏挑眉看他。男人依旧没甚表情,可丁夏觉得……他在担心。
丁夏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美人托腮状忧伤道:“我怎么吃得下。”
丁秋果然信以为真,皱眉思量片刻,道了句:“你吃完了,我带你去悬崖。”
丁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抓了桌上的筷子:“好。”
她饿得狠了,吃得又快又多,丝毫没有半点“吃不下”的症状。丁秋看她吃完,忽然问:“癸燕的尸体怎么办?”
丁夏动作一顿,搁下筷子,摆摆手道:“随便,我懒得管。”
——人都死了,还管尸体干吗?她只想努力活下去,将癸燕那些不曾达成的心愿,一一替她实现。
丁秋果然遵守承诺,吃罢午饭,便牵了马带着丁夏去了悬崖。男人一路很安分,马匹颠簸间,也没有唤出小棍子来戳丁夏。丁夏倚在他的胸口,迷迷糊糊又要入眠,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小夏儿,又见面了!”
丁夏睁眼,就见乙六站在悬崖边,正欢喜朝她招手。
丁秋勒马,将丁夏抱了下来。丁夏想起她与乙六的一月两次之约,心中暗道:这人该不是……来找她欢好吧?
——她才不要。她还没有恢复。
丁夏下了马,依旧搂住丁秋脖子不放,朝乙六道:“小六哥,你怎么在这?”她偏头靠在丁秋胸膛:“如果是那件事……真是不巧,今天丁秋和我约好了。”
乙六听言,竟然哈哈大笑。他行到丁秋身边,凑过去在丁夏脸上亲了一口。而丁秋也不似平日那般出手阻拦,他甚至没有出声。
乙六直起身,笑得眉眼弯弯:“所以说,哥,今天你和这个小骗子约好了?”
——哥?!
丁秋没有答话,转身行到悬崖边:“这里不方便,下去再说。”抬手就将丁夏扔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心中存有疑问,丁夏没能全心享受下坠的刺激感,反而有些紧张。她看见丁秋跳了下来,沿着崖壁一路下冲,很快到了她的身边。下坠的风将丁夏的脸吹得生痛,她朝着丁秋大喊:“那个小孩是你弟弟?”
丁秋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点头。
三人落在崖底的湖边。丁夏丁秋先到,乙六后到。始一落地,乙六就咋呼呼跑到丁夏身边:“小夏儿,你说谁是小孩?”
他抱住丁夏蹭了个够,这才哀怨道:“我们好过那么多次,我怎么也该算你男人吧?”
丁夏用力去推他。丁秋拎住乙六后衣领,将他甩去一旁。乙六一个旋身,轻巧落地,又几步跑了回来,并肩立在丁秋身边。
丁夏打量他们。乙六个头小,只到丁秋肩膀;丁秋近乎面瘫,乙六却特爱笑。就连长相……丁秋眼睛深邃明亮,棱角分明,怎么都算个帅哥。乙六却长着双细长的眯眯眼,五官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唔,怎么说呢……
乙六搭着丁秋的肩,笑嘻嘻道了句:“小夏儿,你是不是在想,我们爹娘真偏心,把好的都给了我哥哥,剩下不好的全给了我?”
丁夏眨眨眼:好吧,他猜对了。
乙六耸耸肩,摊手道:“他是比我好。可至少我不会给家里招致灾难,害家族五十六口人,全部一夜死亡。”
***
丁秋比乙六大三岁,他们的爹爹是一位少林俗家子弟,娶妻后继承了家族的布匹生意,家境殷实,生活美满。丁秋儿时就喜练武,时常缠着爹爹学习,练起拳脚倒比爹爹更有模有样。
丁秋十二岁时,一日在后山耍拳脚玩,碰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男子。男子看了他许久,上前抓住他的手,在他身上一番摸索,唐突要求道:“我收你做徒弟,可好?”
丁秋奇怪推开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能教我什么?”
男子淡淡一笑,忽然抬手。再收手时,掌中已经有了一串蝴蝶。原来他竟是用内力控制丝线,将一旁草丛中玩耍的蝴蝶串了起来。他拎着那丝线,将那串蝴蝶放入丁秋掌心:“你想学什么,我就能教你什么。”
丁秋瞪大了眼。他这十二年都待在小城,见过最厉害的武师就是城里的老镖头,却从来不知道,武术可以是这么玄幻的把戏。立时干脆唤了声:“师父!”
男子笑了:“你答应了?可是想好了?”
丁秋拍拍胸口:“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男子点点头:“好,那你给我磕三个头,便算是入了我门下。”
丁秋扔了那蝴蝶,干脆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男子朝他伸出手,拉他起身:“好了,我们走吧。”
丁秋那时并不知道这人要走去哪里,他只是热情邀请男子去家里做客。他一口一个师父,那男子听了似乎挺开心,遂允道:“也罢,便随你去见见你的父母,也算是有个交代。”
丁秋将男子连人带轮椅扛下了山。他虽然天生神力,但到底是个孩子,靠着一股蛮劲撑到山下,已是累得满头大汗。那男子坐在轮椅上浅笑,抬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傻小子,这轮椅可以爬山。”
看着男子在阳光之下清雅的笑颜,丁秋一时觉得,他有了世界上最和善最温柔的师父。
只是这个愚蠢的想法很快被现实击碎。丁秋父母听说男子要带丁秋离开,并且今世都不得再见,断然拒绝。丁秋也明白过来,他要认男子为师,就不能再要父母和弟妹。
男子被拒绝后也不是很意外,只朝丁秋道:“我们走吧。”
丁秋犹豫了片刻,终是朝他跪下,磕头道:“师父,父母在,不远游,更何谈此生再不相见。我是家中长子,不能抛下爹娘离开,给弟妹立个不好的榜样。”
男子看他片刻,微微一笑:“明明是个孩子,倒是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上。”也不再多说,转动轮椅离去。
彼时,丁秋还伤感地认为,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是夜,丁秋与乙六同床。这个弟弟从小就调皮,白天出去疯玩了,回家后听到爹娘聊“师父”,便缠着丁秋要他讲。丁秋也怀念这个师父,便将他串蝴蝶的故事讲了一遍。乙六听得也直了眼,眼珠一转,坏点子便出来了:“哥哥,你定是吹牛。”
丁秋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哥哥从来不吹牛。”
乙六笑嘻嘻道:“你若不是吹牛,为何我没见着那串蝴蝶?”
丁秋这才想起,那串蝴蝶被扔在了后山之上,愣了片刻,答话道:“我抱师父下山的,没手带那串蝴蝶回来。”
乙六从床上一蹦而起,压低声音道:“哥哥,我们去把那串蝴蝶找回来吧?”
丁秋很少跟着这个弟弟胡来,这次却有些心动。一方面,这串蝴蝶是他和师父相识的证明,他到底不舍。另一方面,他也想向弟弟证明,他没有吹牛。
丁秋终是跟着乙六,半夜偷偷潜出了家,去了后山。乙六还熟门熟路在山下的破庙里翻出了火把。两兄弟在后山忙乎了半宿,好容易找到了那蝴蝶串,凑在一起看了一会,这才欢喜回家。
从后墙偷偷翻进院子的时候,他们还担心家里的狗会叫。所幸,没有丝毫声响。两人踮着脚绕过父母的卧房,丁秋做贼心虚,甚至不敢朝房中看。却感觉乙六拉住了他的袖子。
丁秋疑惑望去,就见到那名男子坐在轮椅中,手中拽着一条白色丝绸。那丝绸光滑漂亮,即使从他父母胸口穿过,也没有染上血迹,依旧洁白无瑕。
丁秋手上的蝴蝶串掉落在地。他的父母……也被他师父串成一串了。
轮椅上的男子回头看向丁秋,就如下午帮他擦汗时那般轻浅一笑:“啊,被看见了。”
然后毫无预兆的,那白色丝绸就朝着乙六奔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探花儿的手榴弹,可乐加冰的火箭炮,投雷专用的火箭炮,是可乐也是77的地雷,5590463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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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丁秋觉得他其实已经有了预期。一瞬间,他的身体机能提到了极限,冲到乙六面前,朝后仰躺,将他压倒在地。
他看着那白色丝绸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然后堪堪停住,收了回去。
不一会,男子出现在他面前:“你干吗压住他?”
丁秋不想理他,却还是回答道:“如果我只是挡着他,你的东西会转弯,从后面刺中他。”如果不是那样,这人怎么可能串上那么多蝴蝶。
男子一勾嘴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袖子一抖,白色丝绸飞出,将青石板砖砸了个洞,又从不远处的地下钻了出来:“可惜你没算到,我的东西还会钻地。”
丁秋这才从乙六身上爬起,朝着男子磕头道:“师父,我愿意和你离开,求你放过我弟弟。”
乙六却也爬起身,跪去了丁秋身旁:“师父,我也愿意和你离开。”
男子好笑道:“我何曾说过要收你做徒弟?”他打量瘦小的乙六一番:“你骨骼不佳,不适应学武,别唤我师父。”
乙六也笑:“先生,我若再长三年,也会像哥哥一样,是个练武奇才。”
男子饶有兴味看他。片刻,白色丝绸入袖:“虽然笑得难看了些,但到底算是笑了出来。”他滚动轮椅离开,丢下了句话:“就冲这个笑,我便不杀你了。好好活着,能不能再见到你哥哥,就凭你本事了。”
***
三人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天色清澈透蓝,丁秋平静道:“他带我回了天昭府,将我扔去了学堂,让我两年之内通过所有测试,否则便不认我这个徒弟。”
乙六将手枕于头下,侧卧望着丁夏:“我也活了下来,多方探听,终于得知那个男人是天昭府的夫子,并且设法进了天昭府的学堂。”他动了动身子,有些挫败道:“可惜丁天水的确没说错。我不适合习武,无论如何努力,也练不到哥哥那么厉害。我只有五年时间完成学堂的测试,否则就会被处死。第五年,我是拼了命才活了下来,进了天昭府。”
丁夏扭头看他:“你也不差,否则也不能在乙支排行第六。”
乙六见她转向自己,立时搂住她的腰,将她转了个身抱进怀里,笑嘻嘻道:“那不一样。天昭府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哥哥靠功夫,我靠这个。”他指指脑袋:“老天总得让我比他强一项吧。”
丁夏嘴角微翘,身后却一暖。丁秋温热的胸膛贴上了她的背,手也搭上了她的小腹。丁夏被两兄弟夹在中间,忽然一声轻笑:“总觉得我应该走开,让你们两人抱在一起。”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你们有彼此,真好。”
丁秋平板无波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你也可以有我们。”他呼出的热气扑在丁夏后颈:“丁夏,癸燕死了,我们还在。”
丁夏眼眶一热。她承认,这一刻,她被救赎了。
在两人轻浅的亲吻抚摸中,丁夏开始清晰感觉到痛。但既然幼小如丁秋和乙六,都可以承受万般苦难,坚强坚持走下去,那么她也一定可以。
夕阳西下,三人起身,准备离开崖底。丁夏却拉住了两兄弟的手,迎向他们的目光,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对付丁天水的事,我们一起。”
丁秋与乙六均是一愣。他们千辛万苦活下来,的确是为了杀丁天水,为家人报仇。却不曾想过要将丁夏牵扯进来。在他们认知中,女人是用来疼爱的,打打杀杀的事情,应该由男人做。
丁夏微微一笑:“我是癸支首领,有一批对我忠诚的姐妹。我会傀儡术,能够训练你们尽量不被丁天水操控。最重要的是,天昭府里,没人比我更接近丁天水。他何时焦躁,何时受伤,这些第一时间的信息,除了我,没人知道。”
她看向丁秋,安抚道:“我不会有危险,”又扭头看向乙六:“而你们需要帮助。”
丁夏就这么有了第一个同盟。其实她想做的,远不止是杀丁天水那么简单。但能有人陪她走上一段,也是很好。她害怕孤单。一个人前行,即使是怀揣念想,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伴着痛觉一并而来的,是清晰的复仇欲望。
丁夏回到癸支大院时已近傍晚。癸木听到她回来了,一时倒不敢生事,可得意却在所难免。她听说夫子不顾丁夏的请求,处死了癸燕。
丁夏进了大门,便看见癸木带着一群新人在院中玩耍。那女人见了她,还不知死活凑了上来:“阿夏,癸燕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太别伤心。”她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癸红,假意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损失。癸燕是你的引导。我是癸红的引导。学堂里朝夕相处,这份情谊哪里是一般人能比。”
这番话明着表示哀悼,实则挑了丁夏的痛处猛戳。丁夏看着她,缓缓勾起嘴角,点点头:“原来你是癸红的引导。”
癸木莫名觉察出了不对:丁夏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干笑几声,就想离开:“那个,你节哀,我还有事,先走了。”
丁夏笑容不变,声音却冰冷:“别走啊,今晚你得外出呢。上次三殿下不满意癸霖,你不是答应了他要做出补偿?”她一拍手,歪头笑道:“便由你亲自去补偿他吧。”
癸木笑容僵住:“三殿下?我?!”她虽然喜欢派人外出,可是也不愿意自己外出。废话,谁愿意被折腾死呢!
癸木脑筋一转,急急拒绝道:“阿夏,我已经来癸支三年了,是这里的老人,按照规定,你没有理由派我外出。”
此时,癸支的其他女人听到丁夏回来了,也都出了房门。院中的人渐渐多了。丁夏慢条斯理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我自然有。”
她将那纸缓缓展开,戳去了癸木鼻子下:“知道你是老人,所以特意请示了夫子。瞧,夫子同意了,还给我盖了章。”
丁天水自然没有给丁夏盖这个章。这是丁夏从崖底回来后,去他房间翻出印章自己盖上的。虽然很令人沮丧,但现下她还动不了丁天水。这个男人的武功强到变态,又小心谨慎,精于谋算,善察人心。丁夏不能妄动。
但她可以动癸木。她不清楚丁天水对癸木到底是什么态度,是以打算先斩后奏。后果什么她也不愿去想,如果不让她找个人发泄愤恨,她会憋疯的。
人群一阵骚动。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