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顾湘月只见过吴绪娇一次,因此并没有看出来。明明她自己也很好奇弹琴之人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可是当她看到文徵明的目光停留在那位佳人的身上时,突然心中不舒服起来,她吃醋地死死盯着他,就看他什么时候转过目光来。
没多时,他便撤回了目光望向她,见她一脸气嘟嘟的样子,一怔道:“湘儿,怎么了?”
顾湘月道:“你还问我?你看人家美人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坐在你身边的是她而不是我!我又不懂音律,又不会诗词,在这样美好的夜晚简直是大煞风景不是么?你该娶个才女,不应该是我!”
文徵明呆了片刻,一笑道:“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况且,我看的本不是人家姑娘,而是她发髻上的那只蝴蝶簪子,觉得做得精细,便多看了几眼。”
顾湘月笑道:“狡辩!就算方才两个画舫离得非常近,但要看清一只小小蝴蝶簪子,谈何容易!”
文徵明微笑道:“那簪子做得形如凤尾蝶,翅膀上镶嵌小小绿玉珠子作饰,微微抖动的两只触角倒是看不太清,大概是细银丝缠绕所制,下坠同色绿玉小珠三粒,如何?我本来打算看细致后改日让人偷偷做来给你一个惊喜,如今你吃味怨我,我若不辩,白白教你冤枉。”
顾湘月噗嗤一笑,道:“饶了你了!相公,你看,我今天就犯了七出之条的善妒了,咋办?”
文徵明微微一笑,轻轻拉起她的手来,“湘儿,你为何选我而不选逸卿?”
顾湘月一愣,道:“我心中就只能装一个人,我先喜欢了你,自然就没法喜欢哥哥了,虽然他很是不错!你为什么问这个?”
文徵明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按说逸卿比我更加出众,但你已对我心许,哪能再容下他人?换言之,我亦如此,天下佳人才女不知多少,只是我有了你,眼中心里便再也没有别的女子。我若要朝三暮四,今日喜欢上一个才华相貌胜过你的,他日再喜欢上一个才华相貌更加出众的,岂不是永无止境么?这样的生活,于我不是幸福享乐,却是劳累不堪啊!湘儿,你该知我,还盼你往后莫要无端猜忌于我。”
顾湘月心头暖流涌动,却笑道:“原来你是其来也渐其入也深啊!我再不怀疑你了,方才我是不该吃醋的。我哪里不了解你为人?只是我论家世论相貌论学识论性格,什么都配不上你,所以总是有些自卑心在作祟,忍不住就说出质疑你的话来,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文徵明将她揽入怀中,抚摩着她的秀发,“傻丫头,我若在意这些,起初便不会动情。有些老夫妻,一生目不识丁,靠的不是对月吟诗倚花填词,而是亲人一般的依赖,无论做何事,只须夫妇同心,俱是琴瑟和鸣,因此你切莫介怀于此。”
顾湘月点点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明早你还要陪我回门。”
翌日一早,文徵明带着顾湘月来到位于不远的周府老宅,见了周上达与周老太太,双双跪下,文徵明口称:“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徴明拜见。”
“贤婿快快请起!”周上达忙伸手搀扶,笑道:“一家人无须如此多礼。明日我们便要回去了,朝中有事不敢耽误,你们夫妻和美,我们也就放心了。”
本来他对收顾湘月为女儿是平常心,可有可无,只是如今得文徵明如此女婿,才方觉有个女儿的好处。
他一向赞赏文徵明甚于自己儿子,如今女婿等于半子,又多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如何不喜?老太太更是喜笑颜开,口中只会说“好、好、好”了。
自有林婉兰将顾湘月拉回房中,细问她婚后夫妻生活如何,交待她一些私房话,以及侍奉婆婆,生养子女等等。
周文宾笑道:“妹夫,往日你府中简单,今送随嫁丫鬟连同竹香在内共五名,热闹些也无不可,老伯母需人服侍,往后府中添丁,也需照顾,既是一家人,有难处只管开口,我是不管你,却断不能教妹子受你连累。”
“怎么说话的?”周上达瞪一眼儿子,“贤婿休得理他。”
文徵明笑道:“湘儿嫁妆丰厚,至少三年内衣食不愁,还是岳父岳母怜惜,只愧小婿身无所长,令二老牵挂,实在不孝。在此还请二老、逸卿宽心,徴明决不让妻子吃半点苦。”
周上达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哪能不放心你?湘儿任性,往后还请贤婿多多担待才是。”
待顾湘月出来,又吩咐道:“女儿,你如今嫁入文家,切莫任性妄为,早睡早起,勤侍家婆夫君,莫让人笑话我周家教女无方。”
“女儿知道。”顾湘月乖乖点了点头,她跟周文宾一样,十分惧怕父亲,她看了一眼周文宾,心中难过起来,跪了下来,“爹爹,母亲,哥哥,往后湘儿不在身边,还请多多珍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老太太忙拉起她来搂在怀里安抚,周文宾心头一酸,偏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注释,贤贤易色:对妻子,看中品德,不看中姿色。
☆、旧事重提
回到家中,一直沉浸在新婚甜蜜中的顾湘月这才想起成亲那日不见李端端,在京城一年中,与文徵明每日相见,她却不曾问起李端端,只是以为李端端早已跟徐祯卿回家去了,而且回想当时闹洞房,徐祯卿一句话都没说,早早地就离开了。
她问起来,文徵明也不隐瞒,内疚道:“只因我气得李姑娘投太湖自尽,昌谷再也不肯理我了,是我的错。这些时日我忙于亲事,明日我便上门赔罪去。”
顾湘月又忙追问,听文徵明说了详情,不由气往上冲,大声道:“端端是无辜的啊!她本是千金小姐,谁愿沦落青楼?她家这样本来就够惨的了,你还雪上加霜!四年了!我才知道她死了!”
她大哭起来,文徵明顿时手足无措,连连作揖道:“娘子莫哭!是我对不住李姑娘,我当真不知李姑娘会……当时也是我误会了她……”
顾湘月哭道:“以前我被严耒吉掳了去,若是被他夺了清白,活着回来,你是不是也要逼我自尽了你才甘心你才高兴?你们看人就只看身份,从来不管人家善良可爱,这些女子都该死是吧?你们都高贵,从来不懂生活的艰辛。”
文徵明急道:“湘儿,你这话严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哎呦,小姐姑爷为何才三日就吵架了?”竹香忙跑过去笑道:“小姐,仔细惊动了老太太,将姑爷一顿家法,打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你也不心疼么?”
顾湘月抽抽噎噎道:“会……会么?婆婆怎会打自己宝贝儿子?”
“当然会!”竹香向文徵明眨眨眼睛,“小姐才过门,老太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定是责罚自己儿子,哪有怪你的道理?”
顾湘月瞪了文徵明一眼,抹泪去了。
文徵明长叹一声,自去徐府请罪,他相信只要徐祯卿原谅了他,妻子也会消气,谁知他去了徐府,徐祯卿却仍然将他拒之门外。
他只得怏怏而回,他理解徐祯卿,倘若别人将顾湘月逼死,他也会同样放不下,这不是一句道歉便可以化解的,除非李端端活过来,否则这死结便是一生难解。
回到家,顾湘月躺在床上只是不理他,他又不知如何去哄,好不烦恼,只得又出门去约唐寅祝枝山喝酒。
祝枝山见面笑道:“怎么不陪新婚娇妻却来找我们这些光棍喝酒?”唐寅笑道:“我可不是光棍,我有九娘这位红颜知己,你说便说,别扯上我。”看文徵明闷闷不乐,道:“衡山有心事?”文徵明又将前后说了一遭。
“谁让你只观其外而不解其内?”祝枝山笑道:“你可记得白乐天曾赋诗一首致使关盼盼悬梁自尽?当时你听说不是还十分惋惜么?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瘁,一朝身去不相随,你能说青楼中便没有可歌可泣的女子么?”
唐寅皱眉道:“老祝,你休要落井下石,我们都知衡山性情,怨只怨我们当初让那两位姑娘在石湖勾引衡山,这才让他心存忌惮。衡山,你也别担心忧虑,待我与老祝去找昌谷为你说情。湘月妹妹只是一时伤怀,过些日便会消气。”
文徵明迟疑半天,道:“老祝,子畏,你们一向风流自命,倒不如教我如何哄好湘儿才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如今确实懊悔万分,却也于事无补,至于昌谷那边,还要劳烦二位了。”
祝枝山笑道:“这也简单,回家后她若是还不理你,两个大耳刮子打过去,马上奏效。”
文徵明叹了一口气,喝了一杯闷酒,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唐寅一把拉住他,笑道:“你听老祝瞎扯!先坐,我唐子畏擅长者,一之丹青妙笔,二之窃玉偷香。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回去后无须去刻意讨好于她,素日里她喜欢看你做什么,你自去做便是,以我对湘月妹妹了解,她不到一日必然忍不住向你示好,到时你再好言安抚也不迟。你越急于让昌谷原谅你,越是提醒湘月妹妹李姑娘自尽这件事,她便越无法放下,反不如做她喜欢的事,让她回想起往日的情分来,她自然会心软。”
文徵明正要说话,却见酒楼下一马一轿缓缓经过,骑马的是杨少安,坐轿的风一吹过,掀起帘子,却是唐寅的前妻何文珍。他不希望让唐寅看到,忙转回了目光,神情却有些气愤难平。
唐寅与祝枝山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唐寅微笑道:“早已过去了,当时我一纸休书到,她便去京城投奔杨少安去了,也不知这妇人与杨少安几时相识的。我想你们还有所不知吧?杨少安中了榜眼之后,工部尚书李充嗣便将女儿口头许配于他,他立时一封休书让人送给了吴中的糟糠之妻,看来何文珍虽貌美,未必便能登堂入室成为杨少安妻子。这三年来,我与九娘朝夕相对,她虽相貌不及那何氏,却温柔贤惠,过些日子我正打算娶她为妻,你们且备好贺礼罢。”
看他眉目充满温情,确实早已将何文珍抛开了,文徵明与祝枝山相视一笑。文徵明道:“杨少安此等小人,焉能祸害了李大人的千金?我要回去修书给李大人。”
祝枝山笑道:“人家既然木已成舟,你还管这等闲事作甚!”
文徵明知道顾湘月喜欢他作画写字,回了书房后铺开白纸便画万壑奔流图,这幅是他在京城就想好了的,只是赶上辞官成亲一直没有闲暇来画,故而下笔毫不犹豫,只是放慢笔端悠哉游哉,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异常煎熬:子畏这个方法也不知灵不灵,倘若湘儿不上当,反怨我冷落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我究竟是过去,还是不过去?
“公子,你还有闲情作画?”文庆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少夫人还在哭,你倒好,扔下她跑来书房,你不能到手便弃如敝履罢?”
“这话太难听了吧?”文徵明笑吟吟地,“我这是未雨绸缪,你可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难道真要等到湘儿嫁妆用尽再来忙于生计么?况且那些都是她在周府时心爱之物,岂能拿来贴补家用?我向岳父岳母下过保证,我会让妻子衣食无忧,但我不愿动用她的嫁妆。你去告诉她,今夜我不过去了。”
听到这番话后,顾湘月先是赌气道:“不过来就不过来,我把门闩了,永远别过来!”
文庆皱眉道:“你们才成亲却闹到这般不可开交?在京城一年为何不曾争吵?夫妻果然是前世冤家么?”
“你跟竹香玩去,别管我!”顾湘月气嘟嘟地说。
“懒得理你们!”文庆一跺脚去了。
文庆去后,顾湘月细细回味文徵明的话,却感到心头温暖,他哪里知道哄人?只得跑去书房逃避去了。
但李端端的死就如鱼刺梗在心头,她觉得若是轻易原谅了他,又对不起李端端,然而却总是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只是想:书房没有被褥,他岂不是要熬一夜?虽说正值炎夏,但半夜总有凉风,他若着凉可如何是好?文庆也睡了,谁替他端茶倒水?他一向有早睡的习惯,这时只怕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
她爬起身来,抱了床被褥走来走去,又将被褥仍然塞回柜子里,轻手轻脚地走近书房,文徵明确实还在作画,但眉目间已现疲乏,看到他这样,她心中所有的埋怨与气统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跑进去拉住他手。“回房睡了!”
文徵明任由她拉着,微笑道:“多亏了子畏给我出了主意!”
顾湘月站定了脚,道:“什么主意?”
文徵明老老实实道:“哄你的主意。我不知如何开解,只得求助子畏,子畏让我不要刻意哄你。湘儿,不生我气了么?”
“生气!为什么不生气?只是没你在旁边我睡不好!”顾湘月忍不住笑了,“我这一生是被你吃定了,没办法!端端既然已经不在了,我就是气你恼你也是无用,可有一条,你与昌谷哥哥多年好友,还是要去想办法和解,否则当真可惜!”
文徵明深深一揖,笑道:“多谢娘子!只是何谓吃定?”
作者有话要说:
☆、建拙政园
“公子,王大人来了!”文庆进来禀报,
文徵明放下手中笔来,道:“先请王大人客堂奉茶,我马上就过去。”文庆答应着去了。
顾湘月道:“王大人是谁?”
文徵明笑道:“娘子有所不知,王献臣大人原是父亲同僚,为人极是忠诚耿直,前些日子听说他得罪了朝中权贵,被人参了。圣上虽说不曾说什么话,只是言语脸色多有不豫,他知晓自己仕途不长了,索性自己提出辞官,想是已经准了。我先去与他叙话。”
顾湘月笑道:“我也去!”
文徵明笑道:“我与人家叙旧,你听什么?敢是怕王大人口无遮拦说出你夫君以往的许多风流韵事么?”
顾湘月嘻嘻笑道:“这倒不是。我整日里除了跟你跟竹香说几句话,你带我去听听也不影响什么,我保证一句话都不插。或者我就在屏风之后随意听听好不?”
文徵明拿她没有办法,便让她在偏厅偷听。
文徵明走进去深深一揖,笑道:“王叔叔,徴明不及出迎,